微凉的夜风拂过窗台,最后一缕余晖即将彻底隐没于群山之间。竖琴的重量压在肩上,某种如幻影般飘忽的安然感在心头一闪而逝。沉寂了小半个白昼的旅店热闹起来,马匹疲倦地打着响鼻,劳碌一天的客商们颇有些吵人地大笑,这些声响同餐盘杯盏的碰撞声与递送菜品的吆喝混在一起,几乎令脚下的地板都微微发颤。
不管闻听多少次,在格兰森堡生活多年的我都会因身处这从未见到过的环境之中而感到欢欣喜悦。
那么,古兰梨呢?真正得到自由的她,一定能够比被责任坠住脚步的我更加轻松地融入这样的环境。她会如我一样为眼前的新奇场景感到兴奋,继而像是飞鸟一样轻快地钻进人群,在那些为她而倾倒的人面前故作从容地展示自己的美丽。
群星在空中闪耀,正是出发的好天气。
我拉起兜帽,避开人群。这里离维迪雅已经不远,就算夜路也足够安全。
“吸血鬼先生!”
突如其来,原本忙于招待客商的女孩发现了我,逆着人流向我跑来,一下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包括我的诸多同行。猝不及防成为他人的目光焦点,我很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斗篷,确保自己的脸庞仍掩在大片的阴影下。
她将一封信递到我眼前,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知道这个协助父亲管理旅店的姑娘并不识字,热情大胆的她也不会用如此委婉的方式诉说爱意——她是替她的某位朋友送信的。
……写这封信的少女,或许很像曾经的古兰梨。她在街头巷尾的同伴们口中初次听闻爱情,借助五花八门的爱情小说在属于自己的小阁楼里偷偷描摹出自己心中爱情的模样,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厌倦了父母乏味的相处模式,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男性。她会渴望成为女主角,被闯入平淡的王子带着自己逃离生活的囚笼。但她们毕竟是不一样的——阿黛尔早已凭自己的力量飞出了囚笼,而她仍在等待自己的英雄。或许,她等的人很快就会到来……但不会是我。
我把信退了回去,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绝。就算这份感情只是注定要破灭的泡沫,也许也能有更好的办法使它获得不那么黯淡的结局。但面对这份无处着落的恋心,我更不该给予她虚假的希望,侥幸期待时间能将年少时的错误消磨殆尽。
“迷恋如火,但爱情如星。”
毫不意外地,我的声音因沉重的心绪变得沙哑。不管多少次,我都无法从容地回绝来自别人的好意。对面的女孩露出费解的表情,但还是为了自己的朋友记着我的话。
“尽管火光炽烈,一昧追寻却只会灼伤自己。星星虽然遥远,却永远在天际向迷途的旅人指引方向……我不是能够陪伴她的星辰,不过是无根的火而已。”
我不打算等她再说些什么,挥了挥手权作告别。
“总有一天,你和她都能够拥有自己的星。——那么,有缘再会吧。”
那,我正追寻的那个人,于我而言究竟是火焰还是星辰?
倘若这份感情已融入骨血,迷恋与爱情的分别便已不再重要。一旦徒有此爱,疯狂的爱情便在谵妄的虚空中追逐自身;但只要有一个对象,这就是爱而不是疯癫。只要我守望的飞鸟仍在天际翱翔,我便能确信在我死寂的躯壳中,随着血液一同流淌的情感并非绝望的疯癫,仅仅只是不见天日的苦恋。
……可我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行走在这追寻飞鸟的旅途上呢?我没有选择,只是为了请求自由的飞鸟回到黄金的囚笼中,满足看客畸变的欲望。
明明她已经选择了我无法触及的天空,我却还是伸出了手。
银星耀于天幕,隐约可见地平线上透出的灯火辉煌。此处距离维迪雅只有不到三天的路程,我却在这一刻感到自己与她的距离之远,胜过格兰森堡与圣精灵海的天堑。
他叫修伊诺,为男,是个吸血鬼。
修伊诺下五芒星夜星家族次子、年龄在26至19之间,身高181米。
修伊诺五官端正秀丽的俊美青年,仅凭姣好的相貌便足以令眼光挑剔的女子都为之心动。作为吸血鬼,他的皮肤相较于常人过于苍白,从而令他在常人眼中显出几分虚弱,他因旅途奔波之中较少饮血而常常显得惨白的唇色更是助长了这份病态。
原本较短的棕色卷发因长时间疏于修剪,现在已长至肩头,被主人以不甚精妙的手法用缎带尽可能妥帖地束成一缕搭在肩头。深邃的紫色双眼足够精致好看,能让被这双眼吸引的人暂且忽略这颜色象征的不详。当修伊诺凝视着某人时,他的眼神常让对方感到他仿佛凝视着爱人。而现在,他的眼廓已在漫长的寻觅中染上了淡淡的青黑。
他对于自己的形象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执着,可从他不起眼的黑色斗篷下隐约可见的考究衣饰窥见一角。衬衫袖口的精致花边略微超出了黑色的袖口,与他修长漂亮、仅在拨弦的几根手指上有着薄茧的双手一样引人注意,而领口做工考究的金质胸针也会在他摘下兜帽时为人所见。他不在吟唱诗歌与进食饮酒之外的场合摘下拉的极低的兜帽,晦暗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小半张脸。古朴的竖琴和几件普通的衣物构成了他表面上的所有行李。
他的身高已不算矮,但身形仍显出在飞速成长的少年们身上常见的瘦削。在独自一人时,他的背脊似乎总是因为不可见的重负微微弓起。
修伊诺的身上看不见叛逆与桀骜,甚至连少年人惯有的锐意与活力都十分少见。温柔、理性、体贴、包容、善解人意,这些他表现出的优良品质令任何人都很难将他与他的种族相联系起来。
实际上,他深刻地了解自己过度感性、敏感脆弱的本性,故而近乎偏执地要求自己绝不能将情绪化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优秀的兄长令父母对他几乎不提出任何要求,这仿佛慈爱的纵容本质上只是对于可有可无的次子的忽视,造就了他根深蒂固的自卑与不安全感。他知道放纵与堕落并不能引来父母的关注,也明白他们不愿看到次子有妄图与继承人相争的野心,于是尽全力细致地掩盖住自己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欲求,将自己变成一个合人心意的驯顺者。尽管他的成长中缺失应有的关注与爱,他却仍然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不应该感到不满,并真心实意地在意与爱着自己的家人们。不如说,他认为自己对于家人的一切怨恨、嫉妒都是值得唾弃的。重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最终导致了他重视他人胜过重视自己,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让别人感到不满,对于家人的复杂看法也源于此。
他的温柔与善良并非作伪,而是实实在在的本性。他惯于理解、纵容他人的任性与不可理喻,愿意尽全力保护在意的对象。在亲近的人眼中,他善解人意且博学多识,与他对话是一件轻松而有趣的事;但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别人因为自己感到不适。他是如此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以至于他逼迫喜欢安静独处的、内向的自己参与对他而言称得上痛苦的社交。哪怕他已经陷入了极端的低落情绪之中,也会强撑着表现出合群的模样。
他不愿伤害别人,因此在某些时刻显得格外优柔寡断;当他意识到这份优柔寡断会带来他人的痛苦时,他又会强迫自己理性地做出判断,就算最终的决定可能更多地伤害了他的心。
修伊诺与兄长的年龄差距并不小,这在吸血鬼中实属正常。当他出生时,他的兄长已经成为了一名足够优秀的继承人,因此,他的存在着实可有可无。
他与他的兄长一样天资聪颖——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他的天赋不输于兄长,却也不超过一丝。年龄差令他永远无法追赶上自己的兄长,这份命运的馈赠成为了令他时时痛苦的负担。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兄长的阴影,学习时避开了所有对方擅长的领域,醉心于文学和艺术中。他并不讨厌魔法,但因为害怕重复哥哥的道路,他将原本用在魔法上的时间用在了别的方面。以他的天资,他的魔法水准本应更高,现在却因为刻意的消极逃避而远低于兄长同龄时的水准。
在家族中,他颇有几分透明人的意味:父母对他不甚关心,兄长常常忙于家族事务,而他由于自己内向喜静的天性甚少外出,不少不会频繁拜访主宅的家族成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孤独的生活因古兰德的出现而改变。
由于年龄相近,他有幸成为同辈中与古兰梨的最亲近的人之一。起初,古兰德的一切都令他好奇,纯血的女孩像是什么美丽而脆弱的宝物,让他想要靠近又缺乏必要的勇气。尽管犹疑而拘谨,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履行起自己身为较年长者的责任,无微不至地陪伴着阿黛尔,尽全力满足她提出的一切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要求。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他们在最初见面时的客气与疏离逐渐消失不见。阿黛尔开始对他交托信任,而他在不知不觉中对古兰梨产生了朦胧的好感,并在之后的时光里演变为青涩的爱恋。他愿意倾听古兰梨的一切烦恼,从不在她面前说任何她厌恶的、带有说教意味的陈词滥调。他从不违背规矩,也不喜欢背弃规则的举动,但他乐意为古兰梨闯下的小麻烦们一次又一次地顶罪。
他从来十分清楚,不管古兰德是否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他与古兰梨都绝无可能。但他不在乎,不在乎这份感情永无述之于口的可能。他只希望古兰梨能够永远任性妄为、永远幸福。古兰梨的幸福,就是他追求的幸福。
但命运总是喜欢恶俗的玩笑。尽管他知道总有一天古兰梨会属于另一个人,但没有想到她的父亲选择了自己的兄长。预想中的失落如期而至,却远比他设想的更加令人心痛。失魂落魄的修伊诺在与古兰梨的最后一次会面里只能勉强维持镇定的表象,混乱的心绪让他没能看出古兰梨的异常。于是,当古兰梨逃婚的消息传来时,他震惊却又为古兰梨奔向自由的选择感到释然。但没过多久,两个家族对此事堪称狠厉的态度令他心惊。方寸大乱的修伊诺前去请求父兄撤回家族派出的追捕人员,由他一人出发前去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古兰德并将其带回。这个胡来的请求出乎意料地被同意了,恢复冷静的修伊诺意识到这个决定将会为他与古兰梨的关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不仅违背了他的,更不是阿黛尔的愿望。但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踏上旅途。
他顺着古兰梨逃离的方向追去,但漫长的时间与复杂的丛林吞噬了她的行踪,他只能根据自己对于古兰德的了解一路向国境外前行,辗转来到圣精灵海的边缘地带。他没有古兰梨的好运,在错综复杂的港口迷失了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圣精灵海域游荡。他在颠沛流离中逐渐抓住了古兰梨的踪迹,在酒馆里、大街上,他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他知道那就是古兰梨,他已经走在了正确的路上,已经离她足够近——但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旅途的终点。
他没有喜欢过除了古兰梨以外的任何人,也不愿意喜欢古兰梨以外的对象。
在对方愿意的情况下,他会在不至于损害健康的前提下向对方索取鲜血。
尽管已经身在东大陆,但并没有做好面对古兰梨的心理准备,因此没有主动前往云澜学院寻找古兰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