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自那日与苏辙在灵感塔上吹了风便受了寒,又因她抄血经原本就有些体虚,两相之下拖拖拉拉,竟连年也没过好。
如今又因思虑着不敢将病气过给官家,所以连拜年也省了。
善修堂里三个人过了个好不冷清的新年,结果少不得李乙又被云娘细细数落过一通,弯来绕去,最后的不是终究又落回到是安身上。
三个人过生活就是这样,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圈。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节,是安也不知已经吃过了多少剂药,如今挣扎着坐起来,也能踱好大一会儿的步了。
云娘只肯捂着她道:“好祖宗,你便发着汗来回窜,又要大除夕的磨着人吗?”
是安狡辩道:“我哪有发着汗,我身上早清爽了,白躺的人难受。”
云娘早识破她道:“我不知道你?你扎挣着无非是要去赶灯节的热闹去。”
是安只好央求道:“好姐姐,我吃药吃的认真,统共这一年也就这么几不宵禁,我也得出去看看热闹呀,老这么窝着,也好不了。”
谁是官人?谁才是官人!
是安坐在马车里,手炉、脚炉围了一圈。新做的狐裘棉衣、护耳、狐领子,也是不知狠狠围了多少圈,才得了如今坐在马车里一观灯市的机会。
云娘也着了新做的嫩绿锦袍,一圈儿兔毛的领子,两只手一会儿来掖一下是安身上的毯子,一会儿紧一下是安的围脖,倒腾的她不得不抗议道:“你别动我了,这么好看的灯,你也看看啊。”
马车两边的窗户围着厚厚的毡,只能掀出一个角来,是安朝外看过去,御街两边的灯亮的如同白天。
“你看,你看,那个兔子灯好不好看?我叫小乙买了给你?”是安指着外头一个老头扎的兔子灯朝云娘开心道。
云娘也掀了一角看出去,宽阔的御街两侧不时有些杂耍艺人引来一阵阵的欢呼,已是灯节的最后一日了,还这么热闹呵。唱曲儿的、说书的、还有相扑呢!娘子们头上顶着各色大如枣子或栗子的灯球,衬的发间的珠啊翠啊、花啊朵啊,一起鲜亮。
“你看你看,那是女子相扑呢!”是安惊喜道。
恰有一相扑台,女子露着浑圆白皙的臂膀和腰身站出来大喝一声,引得围观人群躁动不安,云娘一手遮过去,“看这个做什么?”
是安连连拍过她拦着的手,觑着缝儿也要看,“你看看这个女飐儿,你看她的大腿!”
“浑说什么?”云娘再一手遮过去,已经蹙着眉头,“这也是官人该看的?”
是安也不理会她,只朝外头驾车的李乙喊道:“你还赶什么车,不看相扑吗?这可比大内的内等子还耍的漂亮。”
李乙掀了帘子朝是安笑道:“我才见了一个人,官人不想去见见吗?”
说话间,前头开路的水路们已停下了,是安朝外看去。
灯火通明的樊楼里恰好传来女伶在唱曲儿,李乙马鞭子朝前一指道:“那书生!”
苏轼兄弟正同几个年轻书生一起围着一个花灯架子看一个老叟扎灯。这老叟灯架子上的灯虽不多,却都是些神兽样子,龙啊、凤啊、孔雀啊,还有一只玄武兽。
是安掀过毯子就要跳下去,云娘还只拦着她:“官人做什么?”
是安这次认真挥开她的手,更笑道:“这儿的花灯有趣儿,你快去买了正好我明儿进宫献宝去,官家同圣人看了一定欢喜,王爷也会欢喜的。”
她拉了狐裘披风下车,结果因穿的实在太厚了,臃臃实实的又迈不开步子,李乙只好将她拦腰一抱放下去。
运气真好,最后一日了,还能碰着他。
苏辙的灯已扎好,他仔细地拿在手上,举起来,生怕人多给碰坏了。
“书生!”苏辙的灯刚举起来,便照着前头一身白色狐衣的程是安。
她头上斜斜攒着一枝梅花,脖子上也围了狐领子,苏辙看她的嘴角一直要升到颧骨上,自己也惊呆了。
“书生!”
苏辙赶紧举着灯过去,拿到她面前,献宝一样:“小侯爷看这个灯。”
是安一双眼睛早被这灯吸引了,这是什么兽,看着如此眼熟的。
苏辙附在她耳边大声道:“小侯爷,你看它,像不像你那只麒麟?”
鼎沸的人声一下子熄灭了。
原来是麒麟。
是安看着苏辙喜不自胜的样子,一时有些愣怔。
“小侯爷?你看像不像?”
麒麟灯的两边直角被染上金色,连长长的须和眼珠也都描了金,是安想伸手去摸,苏辙却赶紧提开麒麟,喊道:“才刚涂的,一会儿干了再摸。”
是安于是笑着去自己腰上找麒麟佩,解了好一会儿,才拿到手掌心里,又捧在苏辙的麒麟灯前。
玉佩的光泽在这如昼的灯下流转,是安却觉得它分明只是在这个麒麟灯面前流转。
她的眼泪一下子忽然涌上来,莫名其妙地冲出了眼眶,苏辙一时慌道:“小侯爷你……你怎么了?”
是安自己也有些慌张,赶紧提起袖子将眼泪擦了,羞道:“这光太亮了。”
“小侯爷喜欢,便给你”,苏辙笑道。
“给我?”
“是!我看那老丈扎神兽扎的好,想起小侯爷似乎常挂着一个麒麟……”苏辙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专程……给我的吗?”这话分明是问自己,她弯着眼睛躬着身子,对上麒麟灯的金眼睛,笑容亮的要越过这一街的灯去。
云娘和李乙已着人收了老叟的灯叫送回府里去了,一转头看到是安在同苏辙说话。
“这书生是?”
李乙自得道:“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惩治李指挥家那个衙内时,一力护在官人身前的那个。”
云娘便道:“既如此,你去樊楼要个雅间吧,别挡在路上了。”
樊楼出了一种新菜式叫炒菜。
云娘和李乙坐到一边儿,是安和苏辙坐在另一边。
是安见苏轼没跟上来,便问道:“你哥哥不来吗?”
苏辙笑道:“他这几日看灯看的舒爽,刚刚说,要同其他几位同好再去逛逛别处,说是前头还有女子相扑呢。”
是安也道:“是,我方才也看到了。”
苏辙就着窗子朝楼下看去:“果然东京灯节,名不虚传。”
是安也看出去,她最爱这种热闹祥和的景象,歌舞太平都是当今的治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是安轻声诵道。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苏辙也轻声合道。
两个人相视一笑,苏辙有些羞赧。
“子由,你看这是什么?”
是安和苏辙一起偏过头去,原来是苏轼举着一盏花灯上来,先朝是安行一礼,“程侯”,立刻将灯举到苏辙面前。
“钱都叫你拿去买那个了,我只能央告子固,这才买了你前日想要的这个”,苏轼一脸得意的邀着功。
只是普通一盏花灯,却好像散着芍药花的香气,浓而不烈,清新温和。
“这是……芍药花灯?”是安上前问道。
连云娘也站起身,凑过来一闻道:“果真是芍药花的味道。”
“唉,你这个要打杀人的小娘子也来了”,苏轼一转头看到云娘,不由笑道。
“打杀人?”是安和云娘俱是一惊,“谁要打杀人?”
苏辙歪着头给他哥哥使眼色,结果苏轼看都没看,大手一挥道:“便是咱们第一次相见,在大相国寺街上,小侯爷同人打架那次,不是这小娘子出来,叫……”他又朝李乙努了努嘴,“对,叫这位兄弟去打杀人吗?被王爷拦住了而已”,他还笑着,苏辙已经僵了脸。
是安转头看向苏辙,“大相国寺街打人?”她有些惊疑又有些心虚,“同几个老书生?”
苏轼也坐下,面朝着窗外,饮过一杯酒,“是啊,那日那位兄弟压在我身上,害我差点没被压死,子由抱着你,也免得你把人家打死。”
苏辙:“……”
是安:“……”
云娘和李乙:“……”
苏轼已盯向桌上的美食,“这便是炒菜吗?”拿过苏辙的筷子便要尝,“你还骂子由是……”
“哥哥!”苏辙拦他。
是安:“……”
苏轼一口菜还没有放到嘴里,被子由一声呼给喝止了,转头再看是安三人的脸色,兀自吞了一下口水,不确信道:“你……没有同她解释你……不好……男色?”
是安、李乙、云娘:“……”
苏辙深吸一口气,忙朝是安解释道:“不是,我和我哥哥那一次同那三个书生不是一起的,我们只是去拦着而已!”
苏轼:“弟弟,你是……现在……才在解释吗?而且,不是解释男色的事吗?”
“哥哥快莫浑说了”,苏辙低着头不好看是安和云娘她们的脸色。
是安本来已经捧起一杯茶在手里,刚喝进一口要去压惊,再听到苏轼后面的话,一口茶又喷出来。
云娘也醒了神,自己先捂嘴装冷静,见是安喷了茶,只觉得更窘,忙又去替是安擦拭。
外头各种喝彩和叫喊的热浪袭过来,是安红着脸起身道:“你们看外面!”
楼下街上有一辆彩色灯车过来,车上有个女子弹着琵琶咿咿呀呀在用南方的调子唱曲儿。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是是安和苏辙刚刚吟诵的诗。
是安坐下,假作冷静地朝苏辙笑道:“便是我们方才吟过的。”
苏辙也坐下,饮了一杯酒:“是啊,如同今日此景。”
云娘已拿了新的碗碟杯盏过来,苏轼终于品尝到了炒菜是何滋味,细嚼慢咽后:“是先祖苏公的诗啊!……果然口感……更鲜嫩些。”
是安惊朝苏辙道:“此诗……唐朝的苏味道……是你们先祖?”
苏辙有些汗颜:“便是我家先祖。”哥哥今天真的是……真的还是那么直爽……直爽。
是安忽然咳嗽起来,云娘赶紧过来照应。
苏辙也放下酒杯,关切道:“你果真病了?”
是安摇摇手,“不妨事”,又推开云娘道:“无妨,无妨”。
接着便举了酒杯又对苏轼兄弟笑说道:“我已拜读了令尊的大作,所言兵者,精深有味,想来两位贤兄不日,必能登科。”
苏轼听了这话,也站起身来朝是安举杯,直爽笑道:“谢程侯吉言。”
苏辙看了看哥哥,也只好举起杯一道:“谢程侯吉言。”
三人饮下这杯酒,是安又满上第二杯,苏辙连忙拦她。
是安含笑避开,举了酒杯看着他,像是对他说的话,又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愿我大宋人才辈出、国力昌盛。”
苏辙看她一副正经样子,倏地想起她那日所说‘是安’二字,不由也轻声跟道:“国力昌盛,必能‘是’安。”
苏轼有些不解,是安?
那俩人已经放下杯子,坐下来吃着菜了,苏轼也忙坐下,这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间壁有人点了曲子在唱。
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曲调悲凉,引人发怔。
苏辙蹙着眉头,是安也将筷子放下,叹气道:“好好的日子,这唱的什么呀?不好!”她朝苏辙挑眉打趣道:“还是你先祖写的好,正如今日呢!欧阳修这个不如你先祖写的好,你们日后也会强过他!”
苏辙认真听她说话,未曾料到她说这些,一时眉毛也舒展开,不由地和苏轼一起大笑道:“怎敢怎敢。”
出了樊楼,和苏轼兄弟文质彬彬地告了辞。
是安上了马车,没行出两射地,鼎沸的人声里传出一声明显的嚎叫,大概只云娘和李乙听了个清楚。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要去打架?啊啊啊啊啊!”
李乙和云娘懵着脸,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
麒麟灯握在她手里随着嚎叫声一晃一晃,像是真的小麒麟在飞。
苏轼望着是安离开的马车,执剑的禁军也跟着马车越走越远。他拍了拍着苏辙的背道:“果真如弟弟所言,这小侯爷和子厚兄一样,你看她簪着梅花,真仿佛神仙中人啊!”
“子厚兄?”苏辙想了想章惇的样子,嗯,子厚兄确实俊朗,只是……只是同小侯爷......怕是不同罢!
苏辙转头看了看苏轼,“我觉得,小侯爷倒是同哥哥有几分相似呢!”
“什么?”苏轼的眼睛闪着光,“我在弟弟眼里,竟是如此......清俊之人吗?”
“当然!哥哥丰神俊朗,明敏亦非常人呢!”苏辙肯定道。
苏轼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也自信满满道:“弟弟同我这么相像,那弟弟也是如此。”
前面有人在玩流火杂技,苏轼被吸引过去,苏辙在后面看着他往前挤,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嗯!”
嗯,我也会同哥哥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