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五天都是黄巾军的进攻,尤其是南门的鏖战,鲜血几乎将城墙抹刷了一遍,残破的肢体遗骸遍布在城外累积了厚厚一层,浓重的气味令人窒息,之前胆怯恐惧的新兵早已被淘汰,成为城下尸体中的一员,现在仍在厮杀的士兵早已不再眷恋生命、不再回忆妻儿,机械地挥舞刀剑,机械地杀人,机械地被杀。
汉军死伤两千四百多人,战死者八百多,其中南门就占了三分之二,箭矢消耗干净,盔甲军械的制造维修速度跟不上消耗,许多士兵打仗时只能多穿两件粗布衣服。
对于这种情况,周文等人在担忧的同时更多的是欣喜,战事的发展基本都在预料中,黄巾军的进攻强度和次数越来越弱,军营中不时出现混乱,做饭时的炊烟较之前也减少,周文派出游骑出城侦查,黄巾军也不再追赶。
这一切都表明,黄巾军快撑不住了。
……
“粮食!粮食!你们就不能顾全大局拿出点粮食吗!”张才急红了双眼,对着桌子两边的黄巾头领吼道,话语急躁,唇角汇聚了许多白色的唾液,“胡刀子,以前就属你囤的粮食多,拿出来给大伙纷纷,等攻破郎陵让你先抢。”
一名黑胖高个头领,满脸横肉,几个大痣点缀其上,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俺家里哪来粮食,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等着大家伙拿粮食接济接济我呢,哥几个,谁借我点粮,不然我那些手下都快跑过了。”
胡刀子苦着脸求粮,其他头领也都是各显神通,反正就一个意思,没粮食、没军械、要啥没啥。
张才脸色逐渐铁青,逐渐沉默下来,对于这些头领的话他早就不信了,就在六天前他还想着要不要依照兵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毕竟黄巾军兵多粮多,可这不到十天,竟然面临粮近的尴尬局面!
其实这还真怨不到张才头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他是堂堂八尺男儿。
黄巾军的后勤体系实在是太简陋原始,张才是渠帅,下有诸多头领,渠帅相当于最大的头领。每个头领都有自己的军队和流民,多是他们同县同郡的信徒,粮草买也好、抢也罢、骗也成,总之要你自己解决,遇到打仗缺粮的时候各自交出一些作为公粮,平时都是自己粮食自己管理。
这种后勤管理,其实都称不上管理,很落后,但却是最适合黄巾军的。平时没有什么毛病,大家仗着人多一块打仗,打赢了,能抢能屠,不但能补回粮食,还有更多的兵更多的钱;但问题是他们遇到了有周文防守的郎陵城,这块硬骨头不但崩下了黄巾军满嘴牙,还卡到黄巾军喉咙眼,要他们的命!
刚开始时各头领还愿意出粮出钱,毕竟这可是县城,攻下来以后要啥有啥,但六天过去,再让出钱出粮,呵呵。
我国近代史上有一位伟人,他将自己的哲学融入战争,并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都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进攻与防御是一对矛盾,两者既对立又统一。这句话看着很抽象,但其实很好理解,比如说,黄巾军是进攻方,对于郎陵城有着极大优势,有着一种我只要A过去就赢了的感觉,但事实上却是兵顿城下,死伤惨重,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开始时双方悬殊的差距对比是静态的,但经过动态的变化后,双方的实力不断缩小,张才做不到那位伟人那样根据动态的变化来调整战略战术,事实上,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能有那位伟人的军事天赋,张才这就是典型以静态的眼光看待战争,依旧停留在“我只要平A上去就赢了”的想法中。
各黄巾头领手中有粮,因为他们要给自己留后路,前线打仗的黄巾军却要饿着肚子,尤其是作为主攻的张才本部士兵。
“好!你们有本事,我现在就给伯父写信,要他来找你们要粮食!滚!都给我滚!”张才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痛骂。
我打不过你,我还不能告家长了?
张才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看着众头领目光游移不定,躲鬼似的逃出大帐,偌大的军帐只有他一人,昏暗中,营帐外低声的絮絮叨叨的抱怨声钻进耳朵。
想到领兵来时在伯父面前信誓旦旦,意气风发,此刻却如丧家之犬,进退两难,本想仗着一身才能成就“黄天”、致天下太平,现在看来,战后能不被大贤良师免去渠帅都是万幸。
一屁股坐在地上,精神恍惚,直到一阵风带着尘土刮进帐内,灭了灯光,惊醒了张才,双手本能地向后一撑,按倒了什么,哐当一声。
借着月光去看,是下午时送来用来的饭食,陶碗摔在地上,还有一张饼掉在地上,张才捡起饼,吹掉上面的土,却一点食欲没有,心中的烦闷早就塞到嗓子眼了。
饼啊,粮食啊,没想到会栽到这个上。张才心中苦涩,走出营帐,也不知道去哪,只是胡乱顺着一个方向前行散心,黄巾力士远远跟着,只怕张才迁怒。
忽然听到一个吞咽口水的声音,循声看去,一名七八岁大、浑身脏兮兮地小孩正躲在一个窝棚下,含着食指头,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野菜,出神地看着张才,以及手里的饼,眼中的渴求欲望几乎要溢出来。
“要吃吗?”张才将饼一递,男孩不由自主往前一迈步,但张才衣鲜靓丽,又吓得他赶紧后退,缩着身子,但目光却没有挪开一下。
张才长叹一声,百姓罢敝,民不聊生,汉家气数已尽,然而我的气数怕是也尽了,将面饼丢过去,落在地上,小孩的目光跟着转移,却仍旧不敢捡,张才更加郁闷,扭头顺着原路回去了。
见张才走远,小孩上去一把捞起面饼,扭头就跑。
黄巾军中有许多流民,在安置上是一片混乱,多数是一乡一县聚到一起,搭些窝棚同住同吃,毕竟有些人家连锅也没有,家里出男丁去打仗,每天就能换来救命的粮食。
但现在黄巾军死伤惨重,各头领又只顾自己藏私,该发的粮食已经拖欠几天了,那些赤贫的流民再次被饿死所威胁,每天出去采野菜、捉河鱼、寻野果,但求能活下来。
那张饼,就能让小孩一家多活一天,幸好前两天父亲战死了,不然这块饼都不够分的。
他飞快往家里跑,想要和母亲分享食物的喜悦,就在门口时却被人拦下来。
“小,小胡子跑这么,干嘛……你手,里拿的啥。”
是陈叔,三天前打仗被官兵砍了一条胳膊,伤了一条腿,掉下城墙,但他硬是爬了回来,大家伙都说是大贤良师保佑,但身受重伤,显然不能打仗,只好,回了窝棚区天天拄着根木棍等死,连混吃都做不到,没有粮食。
“饼,不是,不是。”小孩本能地回了一句,赶紧摆手否认,却将手上的饼甩到面前。
“给,我看,看。”陈叔拄着一根粗树枝,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伸手去抓小孩。
小孩想跑掉,却被铁箍一般的大手拽住,只好挣扎哭喊:“不,不要,娘!”
陈叔想要夺过面饼,但他只有一只手,而且本就是濒死状态,全靠着回光返照的力气支撑,抓住小孩不让他逃走已经是极限。
小孩的哭闹声引来了其他人,有负伤的黄巾兵,有饥饿的妇人,有瘦骨嶙峋的孩子,有麻木僵硬的男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饼上,那是狼一样的目光,是对于生命的垂涎和对死亡的躲避。
小孩被这阵势吓了一跳,陈叔一使劲便将他甩倒在地,捡起面饼也顾不到擦拭,就往嘴里塞。
旁侧一名妇人猛地冲过来将他撞翻在地,抢过饼就要逃走,但四面八方全都是人,或者说,饿狼。
“死人啦。”也不知谁喊了一声,陈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堵住伤口的麻布掉下来,鲜血已经在地上勾勒出一片小湖泊。
“上蔡县的人不但抢粮食,还杀咱们的人!”
平时的痛苦压抑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突破点,当人们极度恐惧时,就会失去理智,而黄巾流民就处在这种状态,对死亡的恐惧。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人群中飞去,正好砸在拿饼的妇人脑袋上,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抢!
所有人都疯了似地冲上去,从抢饼逐渐成了打斗,接着杀人,黑夜之中,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死,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要了你的命!
混乱开始扩大,向四周不断蔓延,像是在水中丢下一块石子,暴乱的涟漪像是病毒一样传播下去,直到蔓延整个黄巾军军营。
黄巾军这盆火药,以一个饼为导火索,终于炸了。
小孩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叫,呼喊着娘亲,却终于被疯狂和血腥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