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跟老师说话了。
并不是不见面。不时地,会在总是前去光顾的那家小酒馆相逢,可是都不搭理对方。一走进店门,互相用眼角瞟视,确认了对方也在,便做出一副互不相识的姿态。我佯装不知,老师也佯装不知。
这样的状态,是从店里每天书写当日菜单的黑板上出现“供应火锅”字样时开始的,已经快有一个月了吧。偶尔甚至在柜台前比邻而坐,可是,也绝不搭理对方。
说起起因,在于收音机。
那天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两大联盟锦标赛已经快结束了。店里的收音机难得打开,所以我两肘撑在柜台上,一面木然地听着广播,一面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老师拉开门走了进来。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后,老师问店主:“今天的火锅是什么?”
碗橱里,坑坑洼洼的单人用小铝锅层层叠叠地摞着好几只。
“是鳕鱼什锦火锅。”
“那不错嘛。”
“那么,就来火锅吗?”
店主询问道。老师却摇了摇头。
“来一份盐味海胆。”
一如平素,真是难以捉摸的人。我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率先进攻一方的第三位击球手打出一记远打。收音机里传出啦啦队响亮的笛鼓声。
“月子你喜欢哪支球队?”
“都无所谓。”
我回答,给自己倒满了热酒。店里的顾客都在起劲地听广播。
“我嘛,理所当然是巨人队。”
老师说着,端起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改喝清酒。比起平日来,该怎么说呢,老师的语气充满了热忱。究竟是什么热忱呢?
“理所当然吗?”
“理所当然。”
正在实况转播巨人与阪神对阵。虽然没有特别喜欢的球队,但其实我是讨厌巨人队的,以前曾公开标榜自己是“反巨人派”。一次,有个人向我指出,说所谓反巨人派一词其实形容的是心里喜欢巨人队、口头却不愿承认的顽固派。似乎有被言中之处,我深感可恶,从此不再把“巨人”挂在嘴上。遇到棒球转播也离得远远的。实际上,到底是喜欢巨人队还是讨厌巨人队,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暧昧模糊得很。
老师悠然地倾斜着酒壶斟酒。每当巨人队的投手投球令对方三击未中,或者击球手击出了安打,老师便点头,以示嘉许。
“月子,怎么啦?”
第七回合,巨人队打出了一个本垒打,领先阪神三分的时候,老师问道。
“你的腿在哆嗦啊。”
自从比分开始拉开,我的腿便下意识地不住哆嗦起来。
“这天气一到晚上就冷得很呀。”
我没有对着老师,而是朝着天井,答非所问地说。就在这时,巨人队选手又击出了一个安打。老师高喊:“好!好!”我则禁不住轻呼“妈的”。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夺得奠定胜局的第四分时,店内沸腾起来。巨人队何以在市井阶层拥有如此众多的球迷!真真可恶!
“月子,你讨厌巨人队吗?”
第九轮下半回合,当阪神队被逼到二人出局的时候,老师问我。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店内一片寂静。全体顾客几乎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广播。我心中难以平静。时隔许久再一次收听棒球转播,浑身厌恶巨人队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确信自己其实是个直率地“厌恶巨人”的人,并不是转弯抹角地“喜欢巨人”的角色。
“讨厌极啦。”
我声音低低地答道。老师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讨厌巨人队呢?”老师嘟囔着说。
“你这种偏见算什么呀?”
我的回答与阪神最后一位击球手三击未中恰好在同一时间。老师从椅子上站起身,高高举起酒杯。收音机里传出比赛结束的声音,店里又开始喧闹起来。猛然间,座席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加酒点菜的喊声,每次店主都不断“好嘞,好嘞”地高声回应。
“月子,巨人赢啦。”
老师喜气扬扬地拿起自己的德利壶,准备为我斟酒。这是十分难得的事。我们对于酒和下酒菜,是本着互不干涉原则的。菜是自己点自己的,酒是自斟自酌,付账也是自掏腰包。我们始终保持着这一做法。可是此刻,老师竟然为我斟起他的酒来!默契被打破了。而这都是由于巨人队赢球的缘故。我和老师之间令人愉快的距离,竟然就要被这么粗鲁地缩短!还早了一百年呢。他妈的巨人队!
“这算怎么回事?”
我一边避开老师的酒壶,一边轻轻地说。
“长岛的指挥,真不赖啊。”
在我试图避开的酒杯中,老师灵巧地斟上了酒,而且一滴也没漏出去。简直高明极了。
“那可是太好之极啦。”
老师斟的酒我一口也没喝,我将酒杯放回桌子上,把头转向一边。
“月子,你这个‘之极’的用法有问题噢。”
“那可太对不起之极啦。”
“投手也太棒啦。”
老师在笑。笑什么笑,你这家伙!我在心里暗暗地诅咒。老师自顾自地大笑不止,完全不像平素沉静持重的他,竟哈哈地笑出声来。
“我们不谈这些了。”
我一边说,一边瞪着老师。但老师依然笑个不停。老师的笑声深处,飘溢着某种奇妙的东西,就像捏死了一只小蚂蚁而感到喜悦的少年目光中隐藏的那种东西。
“要谈,当然要谈!”
这是怎么了?老师明明知道我讨厌巨人队,却故意拿我的不快寻开心。的确,老师兴高采烈。
“什么巨人队,是他妈的浑蛋!”
我说着,将老师斟的酒一滴不剩地泼在空盘子里。
“浑蛋之类,哪里是妙龄女郎该说的话呢?”
老师用稳重镇定的声音回答,腰板比平素挺得更直,喝干了杯里的酒。
“什么妙龄女郎!我可不是!”
“那我可失礼了。”
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我和老师之间。情势对老师有利。不管怎样毕竟是巨人队赢了球。我们不停地自斟自饮,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不点菜,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最后,老师和我都醉了,各自付了账,走出酒馆,各自回家去了。自那以来,便没有再搭理对方。
回想起来,一直都是只和老师一个人在一起。
和老师以外的人坐在一起喝酒,并肩漫步街头,或是结伴观赏有趣的东西等,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有过。
那么在与老师接近之前,又是和谁在一起呢?我寻思着,却总也想不起来。
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乘公共汽车,独自一人行走在街头,独自一人购物,独自一人喝酒。与老师一起的时候,也与从前独来独往时一样,心绪毫无变化。既然如此,似乎不必非与老师在一起,然而,却觉得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更正常。说正常,其实也挺奇妙。也许不妨说,这种心情就像不把新买的书的腰封取下,而是原样存放起来。如果知道自己被比作书籍的腰封,老师也许会发怒吧。
在酒馆与老师相遇,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就如同把书和腰封拆散开来一样,感觉很奇怪。但是,要将感觉奇怪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安置稳妥,却令人感到窝火。老师的心情一定也是相同的。因此,不论过去了多长时间,彼此都继续装出不相识的模样。
因为工作关系,去了合羽桥一次。这是个风很大的日子,穿一件薄薄的上装已觉得寒冷。不是萧瑟的秋风,而是唤来冬天般粗暴寒意的那种风。合羽桥有许多杂货和炊具的批发商店,锅碗瓢盆等零零碎碎的厨房用品应有尽有。工作完成后,我便去逛了逛商店。铜锅大小成套,叠放在一起。同一种类的铜锅直径相差一寸,渐次缩小,一只套着一只。巨大的砂锅陈设在店门口。锅铲呀汤勺啊尺寸大小齐全。还有刀具店,只将厚刃尖厨刀、切菜刀、柳叶刀之类的刀头陈列在玻璃橱窗里。既有指甲钳,也有园艺剪刀。
被刀刃的寒光所吸引,我走进店内一看,发现角落里堆着一些礤床儿。写着“礤床儿削价出售”的厚纸板旁,放着好几个大小不等的礤床儿,手柄用橡皮筋扎在一起。
“这多少钱?”
我拿了个小小的礤床儿去问店员。
系着围裙的店员回答说:“一千元。”继而又说道:“算上消费税正好一千元。”
“消费税”发音听上去像是“消富税”。我付了一千元钱,请他给包装好。
礤床儿其实我已经有了。合羽桥这地方,只要一来便忍不住想买点什么。以前来的时候,我买过一只很大的铁锅,心想人多聚会时要方便一些,然而家里其实几乎不办什么人数众多的聚会。即便办一次,也想不起去用那只根本没用惯的大铁锅烧点什么。于是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收藏在厨房柜子深处。
之所以买这个新的礤床儿,是打算送给老师。
望着闪亮的刀刃,便想去见见老师了。倘若皮肤不小心碰到它,马上便会被割破,渗出鲜红的血来吧。望着锋利的刀刃,心中非常盼望见到老师。刀刃的光亮何以会引发这样一种心情,我想不出原因。然而,我迫切地盼望见到老师。我甚至想过买一把厚刃尖厨刀带到老师家去,可是刀对老师那个家来说,太过惊扰,与老师家中微暗潮湿的空气不相配。便买了一把齿儿较深的礤床儿。一千元这个整数,也很好。倘若花了一万元,而老师却依然对我视若无睹的话,我自然会生气。我不认为老师是那种薄情的人,但再怎么说他毕竟是巨人队的球迷,不能打心底信任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小酒馆与老师不期而遇了。
老师依旧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受他影响,我也采取相同的态度。
我们坐在柜台前,隔着两个座位。中间坐着一位一面看报一面独酌的男子。在报纸的那一边,老师点了水煮豆腐。我也要了水煮豆腐。
“天气好冷啊。”店主说。
老师点了点头。或许他轻声回答了一句“是啊”,然而由于翻阅报纸的沙沙声,我没有听清。
“真的,一下子就冷起来啦。”
我越过读报的男子说道。老师朝这边瞥了一眼。啊呀,原来是你!他的表情在说。此时明明可以点头微笑的,身体却不肯配合。我迅速把脸扭向一旁。老师似乎缓缓地将后背转向了我,虽然隔着读报的男子,这情形却依然传递过来了。
水煮豆腐上来了。我以和老师同样的速度戳着豆腐、同样的速度喝酒、同样的速度酩酊大醉。两人都由于紧张的缘故,醉意比平时来得要慢。读报的男子毫无起身离去的迹象。我和老师互不理睬,当中夹着那个男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喝着酒。
“日本棒球总决赛也打完了啊。”男子对店里的人说。
“马上就是冬天喽。”
“我可不喜欢冷天哪。”
“冷天火锅就更好吃啦。”
男子和店家悠闲地交谈着。老师转过头来,似乎在望着我。可以感觉到那视线正一步步地逼过来。于是,我也慎重地转过脸看看老师。
“到这边来吗?”老师小声问。
“嗯。”我也小声回答。
读报男子的另一侧,老师身旁的座位空着。换个座位。我对店家说了一句,便拿着酒杯酒壶坐了过去。
“你好。”
我说道,老师“啊啊”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于是,两人面向正前方并肩坐着,喝起各自的酒来。
各自结完账,掀开门帘走到了店外,外边比想象的要暖和得多。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晚。
“老师,这个给你。”
说着,我把随身带了很久、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纸包递给老师。
“这是什么?”
老师接过纸包,把提包放在地上,仔细地拆开包装。小小的礤床儿呈现在眼前。在穿过门帘的微弱灯光中,礤床儿亮晶晶地反着光,比在合羽桥看见的时候更为光亮。
“是礤床儿啊。”
“是礤床儿。”
“送给我的吗?”
“是啊。”
索然无味的对话。老师和我一直都是这样交谈的。我仰望着天空,伸手搔了搔头。老师仔细地将礤床儿重新包好,放入包中,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数着星星,走在老师的后面,仰头数星星。数到第八颗的时候,老师忽然念道:
“梅子合嫩菜,鞠子宿驿山药汁,美味招客来。”[1]
“念的什么呀,你这是?”我问道。
老师摇了摇头。
“连松尾芭蕉都不知道吗?你啊!”老师叹息。
“是芭蕉吗?”我反问道。
“是芭蕉哟。不是从前教过你们吗?”老师说。
可我不记得学过这样的俳句。老师不停地朝前走。
“老师,你走得太快。”
我冲着老师的后背说。老师不作回答。我有点气恼,便故意怪腔怪调地重复那句俳句:
“鞠子宿驿山药汁,美味招客来。”
老师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了一阵子,停下脚步。
“下次我们一起做山药汁吃吧。芭蕉的俳句虽然咏的是春天,可山药还是现在最美味可口。我就用礤床儿,月子,请你用擂钵好好擂擂。”老师说。
他就站在我面前,却看也不看我,用平素一贯的口气说道。
我跟在老师的身后,继续数着星星。数到十五时,来到了分手的岔路口。
“再见!”
我挥一挥手。老师也转过身来,说道:“再见。”
我目送老师的背影离去,然后朝着自己的家走去。走到家前,包括那些小小的星星在内,我总共数到了二十二颗。
注释
[1]鞠子是丸子的别称,位于静冈县中部,在静冈市西,是古时交通干线东海道的驿站,以山药汤鲜美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