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江依依的脑子,既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
“我叫夏帆。”青年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站直了身体。
江依依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要高很多很多。
幼儿园时期的影像模模糊糊,小时候的夏帆是一副小奶包的样子,而此时出现在面前的青年却分外成熟,分外阴沉。
时间淬炼了太多的东西,也埋葬了太多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青年耸耸肩,转身走到店里去了:“随你。”
江依依忙不迭跟上,这次店里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冷香。
“那你还记得我吗?”她追上去问。
“画小鱼?”夏帆坐在了工作椅上。
“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
江依依眨了眨眼睛,夏帆,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夜晚六点的钟声不疾不徐地在店里回荡起来。
她小时候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在南方的小小村落里。
幼儿园的前一半在村落里度过,后来转学去了爸妈所在的城市。
那时候的村落,是三三点点粉墙黛瓦的小平房,是成片的金色麦田,是房屋交错间的蜿蜒河流。
放了学,她就和邻居的小孩一个接一个跳过沿路的低矮草垛,爬上爬下,看到谁家屋后的梨树熟了,就窜上去摘一个塞进书包里,带回家,瞒着大人偷偷地吃。
晴天,她踩着柔软的乡间小路绕过一座石板桥,去和幼儿园里的温柔老师做游戏,摘草叶和小孩们过家家。雨天,就穿着花花绿绿的橡胶雨靴,“啪嗒啪嗒”踩到学校,坐到座位上甩开进了水的雨靴,赤着小脚丫为逃掉了今天的早操而窃窃欢喜。要是雨下得大,路上都是糟糟的泥巴,邻居家的老人就撑一条小船,把附近的小孩打包送到对岸,窄窄的小船挤满花花绿绿的伞,老人撑一支竹蒿立在船头,在村落的风雨里,徐徐荡漾到对岸,岸边早早有大人等在那里,把船上的小孩一个一个抱上岸,叽叽喳喳,好不快活。
可夏帆,永远一个人,夏帆是一个存在着,而被当做不存在的人。
江依依听镇上的老人坐在房屋间的巷道里闲聊,什么他的妈妈跟别人跑了,什么他爸爸欠了好多好多的钱,她不懂,听不明白,跑了找回来就是了,欠了钱还上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有个下雨天,放了学,小孩子们像兔子一样往码头上蹿,急急渴盼着坐船。
雨天,是坐船的唯一机会。
可撑船的老人还没上工,远远看见小船孤零零飘在对岸的码头上。船还被系着,要等上一会儿了。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这帮小孩哪里坐得住,等了一会儿便闹哄哄地玩开了。
“哎!你站这边来!”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手指一块碎掉的青石板,冲夏帆嚷道。
夏帆瑟缩一下,往旁边站了站。
“说你呢!快过来!”他瞪出凶恶的目光,“快滚过来!想吃拳头吗!”
夏帆无措地扭扭肩膀,犹豫着往那块石板上一点一点地挪,他的雨靴旧旧的,已经掉了颜色,显得灰败。
“快点!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旁边的小孩子们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还夹杂着其他的粗鲁催促声。
夏帆不吭声,只想着让这段常常出现的凌辱早点过去,终于站在了那块青石板上。
小胖子夸张地大笑一声,一脚踏在石板碎开的另一半上,断裂的缝隙里霎时溅起一道污浊的泥水,尽数飞溅在了夏帆的裤子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四周一片哄笑。
夏帆惊愣住,表情苍白了一霎,接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立时就红了。
四周是火辣辣的嘲讽和奚落,他被孤立在世界的泥沼里,像落入兽群的惊慌小鹿。
“胖子!你弄脏了夏帆的裤子!我要告诉老师!让你赔!”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一边倒的嘲讽。
一个头扎两股麻花辫的小姑娘,撑着一把鲜红的儿童伞立在微雨里,伞上两只翘起的尖耳朵尤其地可爱,她一双鲜艳的红色雨靴踩在了码头的石阶上。
小胖子顿时大怒:“江依依你敢!”他三两步冲到她面前,习惯性地往她胸前一推。
一个不稳,江依依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直翻下了码头,惊慌间幽幽感觉到雨鞋里的湿滑,她的脚好像崴到了鞋帮子上。
江依依觉得,摔在水上的时候,是疼的,也是怕的。
她只看得见白花花的气泡了。
几个小女孩霎时叫成了一片,有人甚至哭了起来。
小胖子吓傻了,呆呆站在码头旁。
原本正在邻近的屋中做晚饭的妇人系着围裙,怒气冲冲走出来:“你们这群小崽子!这么大声音嚎什么!能不能消停一……”
“救命!救命!”夏帆扑过去抱住妇人的腿,裤子上的泥污粘在了妇人的腿上。
孩子们也都反应了过来。
“江依依掉下去了!张妈妈!江依依掉下去了!”
“救人啊!快救人啊!”
妇人看裤子被弄脏了,本要把夏帆往外推,突然听到周围小孩的叫喊,圆盘子似的脸,霎时惨白。
扑到码头,江依依已经扑腾得离了码头的砖石,够也够不到,妇人抖着嗓子:“去!去叫人!快跑去叫个男的来!”
她扯过河边的芦杆,动作急躁,划出了一手的血,不管不顾地伸着芦杆去够江依依:“小孩!过来啊!往这边来!抓着……”
可她根本听不到,水声撞击耳膜,毁天灭地的巨响,呼吸里的冲撞和酸涩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水光模糊间,她似乎看见了小胖子蹲在岸边丑丑地哭。
她的四肢像被厚厚的蚕茧捆住,怎么挣扎也找不到着力点,水很冷,味道很腥,她觉得有些累了,好累啊……
听说后来是那妇人的丈夫闻讯赶来,“扑通”一声扎河里,才把江依依给拎了上来。当时妇人已经急哭了,小孩上来后,她还意犹未尽地瘫在旁边哭了好半天,等江依依悠悠转醒,她才反应过来,带着一手的血去给江老太太打电话。
最后江老爷子是和撑船的老人一起来的,她从没见爷爷和谁急过眼,但那次,老爷子把小胖子他爹训得跟孙子似的,人家三十岁的大老爷们,愣是没敢和江家人坐一条船,青着脸等船来第二趟。
船离岸的时候,岸边已经是昏沉压着灯火,江依依缩在爷爷宽厚的怀里,从爷爷的肩膀上看身后越远越朦胧的水码头。
夏帆静静站在码头一侧的无人角落,裤子上的泥污还没干,在江依依看来,是黑黝黝的一大片。
夏帆的眼睛真亮,江依依昏昏沉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