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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刺眼的阳光给了我珍贵的几秒钟去猜测——想象——德斯蒙德·威尔斯的模样:蓬松的波浪卷发,古铜色皮肤,双眼一眯就露出性感的鱼尾纹;身材健壮,就像人形皮卡车,又不失敏捷,就像那种会羞怯地炫耀后院无花果树的产量的人;手掌宽大,肌肉厚实,轻轻松松就能拈起一个大姑娘放在小指上旋转。那虽然不是我平常喜欢的类型,但绝对符合一个能够把我从游泳池里捞出来的人的形象。

他从直射的阳光下走出来。“艾丽莎。”他用男高音的腔调说道,“你好。”

他跟我身高相似,脸颊附近的浓密黑发向内翻卷。眉毛毛茸茸的,鼻尖的形状有些滑稽。脸上略显油腻,上唇和脸颊密布着胡须,让人捉摸不透。他跟盖伊·福克斯很像。他穿着牛津学院风衬衫和布格汗衫,鞋子虽小,却擦得锃亮。他的胳膊看着有些细弱。这种人连清理游泳池的虫子都显得气力不足,更遑论把人从里面捞出来了。

我有些丧气。失望并非毫无道理,也许从他发信息附带《权力的游戏》主题的动态表情时起,我就应该猜到他是这样的人了。

“呃——嗨,谢谢你过来。”我试探性地说道。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我感觉到他正在审视我。住院导致我污秽不堪,全身浮肿,而且那件湖人队T恤还散发着汗臭味。

“这样吧,咱们去后面聊。”我领着他朝后院走去。我不太想让他进屋。我对陌生人进房间这事有着可笑的准则,尤其是他这样的。

后院有一条天然小溪和一间小到几乎放不下床的客房,再往后还有一个能养两匹马的马厩。我一搬来这里,就听见了刺耳的马嘶声,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粪味。有谁认识会在伯班克养马的人吗?我反正不认识,不过我倒想去见见那匹叫作“美人儿”的母马。每当听到我走近的脚步声,她就会从围栏里探出鼻子,像能闻出我的味道一样。她的眼睛黑亮深邃,似乎能守得住秘密。我有时会贴着她的鼻子呆呆地站一会儿,希望别有人从转弯处出来抓到我们。

内院有很多死掉的花草树木,废弃的喷泉里落满了枯枝。我抓起休闲椅上的空啤酒瓶,甩手扔进丛生的灌木里。看到硬塞在客房和院墙之间的小型旋转木马,德斯蒙德的眼睛一亮。那是我从易贝网买来的;它是阿兰·赫歇尔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推出的仿制品,只不过装了神经质的斑马、怒气冲冲的天鹅和断头的狮子。

“这可是好东西。”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它。

“谢谢夸奖。如果你想骑的话,它还能转。伴奏跟铁蝴蝶的名曲《在伊甸园》很像。”

他半亲切半诡异地呵呵一笑,目光转向我从跳蚤市场买来的纸浆老鼠雕像。那只七彩老鼠正在抽大烟,还比了个中指。“彼此彼此,我的朋友。”他对着它鞠躬九十度。我强忍着笑。

“好了!”我有些急躁地说道,“谢谢你过来。”

我伸手跟他握了握。他的手掌生满老茧,特别坚硬,手劲大得出乎我的意料。“幸会。”他直视着我说道,“我有种咱们是老相识的感觉。”

“呃,是你把我从水里救出来的嘛,所以也算是吧。”

他的表情闪烁不定:“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盯着他布格汗衫上的佩斯利旋涡状浮花。他脖子上挂了一个护身符,跟我做完肿瘤切除手术去沙漠游玩时遇到的萨满礼品店卖的护身符十分相似。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宁静酒店掉进水里之前的那种恐惧感再次袭来。也许我就不应该让他来这里。我扫了一眼把我的房子跟其他人的房子隔开的高墙。在这个社区,很难知道别人在不在家。虽然房子一座挨着一座,却静得诡异。

“呃,什么意思?”我压抑着恐惧问道。

他有些羞怯地说:“我知道你是个作家,还订购了一本你的书。”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多萝西的往事》?”我最终轻声问道,他点点头,“你……你怎么知道我写过那本书?”

“请原谅,救护车把你拉走之后,我在谷歌上搜了你。我想着有必要了解一下自己刚刚救的人。我还看了有关你那本书的新闻,感觉它很合我的口味,于是我就从亚马逊订了一本。”

他这样的人竟然会认为我的书合口味,我觉得有些诡异。不过仔细想想,我也不知道哪种人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读者——我自己除外。

“可是我还没收到书。”德斯蒙德失望地说道,“亚马逊说出版之后才会有售。”

“嗯,我们没拿到评价促销的资格。”我抠着桌上的碎木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警察看了我的身份证之类的吗?”

“是你告诉我的。我把你捞出来之后,你很清醒,说个不停。我是说,在我给你做人工呼吸之后。”

我瞬间面红耳赤。我怎么把人工呼吸这回事忘了?想象着德斯蒙德粗硬的胡须剐蹭我的脸颊,我的脸蛋本能地瘙痒起来。

“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我说了什么?”

“只说了你的名字,还说那个酒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之后你瞪大双眼喊道:‘就是我!’”

我皱了皱鼻子:“哈。”格洛丽亚·斯旺森在《日落大道》里珠光宝气地转着圈进入舞厅时就会说那句话,那部电影我以前每个月至少要看一次。

“不管怎么说,之后急救人员就来了——我的同伴报了警。”

“你的同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年老富有的男人用铆钉项圈牵着这家伙四处晃悠的景象。

“保罗,我工友。不过下水救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他笑了笑,“你怎么会想到写书呢?我觉得作家都很有意思,我自己将来也想写一本。”

“我其实不敢自称作家。”

他吃惊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只写了一本书,更何况它还没出版。”

他哈哈一笑,仿佛我讲了个笑话:“我相信你还会继续写下去的。”

这我倒没想过。还有,话题偏离十万八千里了吧?我清了清嗓子:“话说回来,星期六那天,我落水的时候,你跟你的同伴正好在游泳池附近散步,还是……”

“没错。我当时正带着保罗四处参观。那家酒店的风景美不胜收,对吧?之后响起雷声,我们俩就开始往酒店里面走。我们从游泳池附近抄近路,恰好听到扑通一声。我从围墙上面往里瞅了一眼,发现那边没有救生员,之后才注意到跳进水里的人没有浮起来换气。”

他的声音里满是自得,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于是你就跳进去,把我救出来了?”我问道。

“正是。”他自豪地笑道,“我一点儿都没犹豫。你倒是很容易从水底拉上来。你太轻了!像一段空心木头!”

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被人拿来跟木头对比过。

“游泳池附近没有别人了吗?”

“大家都按要求离开了。保罗跑去求救。后来有个保安赶了过来,不过那时我已经把你救醒了。”他激动得双眼发光,“你记得吗?”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德斯蒙德点点头,“这样啊!那你是想了解一下我这个救命恩人了?”

我尴尬地眨了眨眼睛。也许普通人邀请救星回家的目的就在于此:感谢他们,满足他们的自尊心,跟他们说愿意像亚伯拉罕献祭长子一般赴汤蹈火、任君差遣,或者看看救命恩人是什么样的人,好弄明白自己要怎么回报。我想张口大笑,可又不想伤害德斯蒙德的自尊心。他可能会因此愤而离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德斯蒙德就接着说起来:“唉,瞧你,别害羞了。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中间名是劳伦斯。我出生于十二月,摩羯座的。我最爱喝苦艾酒,只喝正宗的,不喝美国这边卖的二等货。我认识一个尼斯那边的卖酒贩子。”他往后一靠,“你喝过吗?这种酒唯一的正宗喝法就是像巴黎的艺人那样,倒在勺子里的糖块上喝下去。”

“听着好恶心。”我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因为我担心稍微热心一点儿就可能导致他请我去喝苦艾酒。

德斯蒙德有些失望。“不恶心啊,口味简直绝美。我打零工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我在圣费尔南多市马克西姆斯剧院扮演恺撒。”

“什么剧院?”

“马克西姆斯剧院!你知道圣费尔南多山谷吗?传扬古罗马和古希腊文化?除了其他表演,我们还演了庞贝火山喷发时的情景,完整呈现了《尤利乌斯·恺撒》的五幕,看的人特别多。”估计是见我满脸疑惑,他补充道,“你竟然没听说过马克西姆斯剧院,这太让我意外了。我记得资料上说你主修英语啊。”

我想知道他还看过我别的什么信息。

“主修英语跟知道圣费尔南多山谷的文艺复兴游乐园有什么关系?”

他大声咳了一下:“那不是文艺复兴游乐园。你应该去看看。它在七月份举办,持续两周,有角斗士竞技,有占卜师,有特尔斐的神谕的复制品,还有荷马的《奥德赛》表演……”

“荷马根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

他皱了皱眉:“唉,是啊,我们不过是发挥创意而已。”

“你演恺撒?”他身穿参议员长袍、头戴桂冠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浮现,“你喜欢演出吗?”

他扬起下巴:“挺刺激的,我在两周时间里被暗杀了二十次。我尽量和角色融为一体,所以每次倒下都像是一次真正的死亡。”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我生出了些微的好奇心。我好奇他会不会和我一样曾深刻地思考死亡,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读遗言。

不过我马上开始担心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于是赶紧挪开视线。

“那个,呃,你为什么去宁静酒店来着?”

“这个嘛,我也算是小有名气,我是说除了扮演恺撒之外。”德斯蒙德骄傲地说道,“我是洛杉矶动漫展的市场营销二把手,当时在跟团队开会商讨今年活动的策划方案。我们提出了几个非常重要的项目,比如让《生化危机》里的小红伞集团成员保护女性角色扮演玩家,免得她们被人骚扰。小红伞集团的人要担起责任。”

我听得一头雾水,同时还想发笑,但又感觉他讲得一本正经。我想象着宁静酒店大厅里贴出这样一张海报:上面画着动漫展的标志,写上引导参展人员前往二楼某会议室的指示词。

“这么说来,你这一辈子都在跟各种展会打交道。”

他眼睛一亮:“我喜欢参加展会。但愿将来无论人们喜欢什么,都有相应的展会。志趣相投的人可以为共同的爱好齐聚一堂,比如老式健身球,或者制表艺术,或者松鼠。”

“这不是社交媒体的用途吗?”

他叹了口气:“社交媒体改变了我们的互动方式,这正是让我感到悲哀的地方。”

“所以你没有图享账号吗?也没有为展会申请脸书账号?”

“呃,有啊,当然有了。但这不一样,那些是有益传播的工具。”

“你制订完策略就去了码头酒吧?”我决定再次改变话题,结束这互相寒暄的废话。

他拨弄着脸上的胡须:“我不知道我们去的那地方的名字。你能给我描述一下吗?”

“他们想弄成帆船俱乐部的样子,但更像是一个低档巡洋舰。”

“不,我们去的那个很像复活节岛。”

我叹了口气:“我原想着你能补充一些细节,但我那天晚上去的是码头酒吧。”

“可我觉得你没喝酒啊。”

“我不喝酒,一般不喝。”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你怎么知道我没喝酒?”

他那被卷曲的络腮胡掩藏的嘴唇略微一动。“我记得是你告诉我的。你恢复意识之后说了好多话。”他往前凑过来,“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我摇了摇头。

“跟我们那个技术最好的战车驾驶员一模一样。他被马踩成了脑震荡,不仅忘了当天的事,整整两周的战车竞赛也都忘得一干二净。那段记忆他再也没能想起来,可怜的家伙。”德斯蒙德悲恸地说道。

我听得想翻白眼。这马克西姆斯剧院跟我听说的奥运村一个样儿:运动员住在逼仄的营区里,穿着让人看不懂的衣服。有一点倒是例外:奥运村里住的都是身材火辣的奥运会运动员,而马克西姆斯剧院的大多数人白天都在百思买商场上班。不过,德斯蒙德能容忍我残缺的记忆,让我很是感激。在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不觉得这次游泳池事件是我自导自演的人,他是头一个。

“我很高兴你救了我。”我说。

“我也很高兴。”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这种名人溺水可不是常有的事。”

“要知道,我不是故意落水的。”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随口答道,然后猛地抬起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的心一沉,但我决定告诉他真相。虽然德斯蒙德各方面都让我看不上,但他不至于妄作判断。

“我不是自己跳的,也不是失足落水。”

德斯蒙德皱了皱眉。我有些看不懂他的表情,也许是警惕,也许是灵光闪现。“那你……”他没再说下去。他陷入了沉思,喉结不自觉地上下移动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觉得是有人推了我一把。你有注意到什么吗?”

他把头扭向一边:“我不……我不确定。可能没什么关系。”

“求你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走近他。这是我这一天以来跟他最近的距离。他身上有股温室的味道,像苔藓和海藻。

他又望了望身后。静寂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太阳从一团云后面钻出来,阳光斜斜地洒在我们身上,烤得我头脑发热。德斯蒙德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是粉红色的,像一条小金鱼。

“我好像看见有人跑开。”

摘自《多萝西的往事》

虽然小多的脑瘤已经被切除,也做了化疗,可她的病仍旧每周发作一次。最吓人的是在家里,这时候既没有医疗设备,也缺乏专业护理人员的帮助。多萝西寸步不离,时刻准备着伸出双手扶住快要跌倒的小多,然后在去医院的路上通知小多的妈妈。有一次,多萝西的手机开了扬声器。“什么,她又犯病了?”小多妈妈粗哑的声音在车里回荡,“见鬼!这到底怎么回事?”

多萝西紧闭双唇,马上关掉了扬声器。打完电话,多萝西扫了一眼后座的小多:“你妈妈那句话没别的意思,她只是担心你。”可小多很是担忧。小多以前从来没听妈妈说过脏话,尤其是用在她身上。

姨妈鼓励小多去医院看病,不过她没有选择小多做脑科手术的那家,而是去了城西的圣母玛利亚医院。“这家医院技术最好。”她告诉小多。哪里能买到最好的鞋油,哪里最适合校正脊椎,哪里的香蕉圣代最好吃,哪家餐馆能钓上消防员或公司高层,她全知道。她还知道怎么伪造车祸才最像那么回事——如果你偶尔想敲诈保险公司的话。她知道哪里能买到适用于各种场景的问候卡——对别人手术做得不顺利表示同情,恭贺别人第六次结婚——还知道去哪里买假睫毛,贴到真睫毛上。她知道哪里能为沾满血迹的扶手沙发提供清洁服务。“我不一定会用到他们,但遇到什么事都能找到合适的人,总是好的。”她说道。小多的妈妈连社区里哪家店的比萨最好吃都不知道。

有一天,负责治疗小多的科德医生来到病房,说起她的情况:“是这样,我们查不出病情发作的原因。我们想让她住院观察,直到查出病因为止。”

小多妈妈坐在病床的另一头,一听这话,便怒气冲冲地说:“我说句外行话,她犯病不是脑瘤引起的吗?”

“一般来说,经过手术和化疗,这类肿瘤就能被彻底清除,病人不会再出现任何症状。小多做了手术和化疗,所以我们认为是别的原因导致的。”

小多妈妈抠着工作服上不存在的污迹:“怎么可能是别的原因?我就是不明白,她怎么老犯病?”

多萝西碰了碰小多妈妈的胳膊:“别着急。”

小多妈妈瞥了多萝西一眼:“这也拖得太久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医疗水平还这么落后。”

“要是你女儿没生病,那不就更省心了?”多萝西痴笑道。小多妈妈一脸怒意地瞥了她一眼,这让小多有些疑惑。

科德医生咳了一声:“我们会尝试各种方法,比如排除环境因素的影响。”

“环境因素?”小多妈妈重复道,“你是说我们家里有病毒?”

“当然不是啦。”科德看着手里小多的病例说道,走廊里传来一阵金属的撞击声,“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医院已经在想各种办法了。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清原因的。”

多萝西向医生投以同情的微笑:“我相信你们。”她的语气温柔得像枫蜜糖浆。

小多住院期间,多萝西就住在同一条街的谢拉顿酒店。多萝西原本可以回去贝弗利山的白玉兰酒店住,自打小多记事起,她就一直住在那里。不过多萝西说,她想离得近些,以防万一。多萝西还买了一部便携式传呼机,叫医生拿主意之前先通知她。小多十分感激姨妈长时间无微不至的照料。唯有一次,小多问多萝西:“你总陪在我身边,会不会耽误《卡洛维的骑士》的事?”

“工作的事,不急。”多萝西嘲弄道。

小多妈妈照旧回去牙医诊所上班,甚至连工作时间都恢复正常了。“我得保住工作,这样咱们才能用医疗保险。”她解释道。可小多还是觉得不痛快,看着妈妈每天早上身穿工作服走进病房,想到她一会儿就要走,小多就有点儿心寒。有时候,她觉得妈妈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医院似的。有那么一次,多萝西趁小多妈妈去洗手间的空档,从她的包里翻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看起来应该是妈妈在牙科诊所拍的生日聚会照。“哦,快看,他们吃的是巧克力蛋糕。”多萝西把一张长方形照片扔到小多的腿上,“你妈妈笑得好开心啊,是不是?有人开心总是好事。”

小多决定用尽各种方式排斥妈妈。每当妈妈过来亲她,她都会避开;每当妈妈问她问题,她都当没听到。“唉,你不应该对她这么狠心。”多萝西说,然而下一刻,她又立即开口,“没事,我会时刻陪着你。”

没错,小多心想,有多萝西陪着就够了。

护士、助手、医生和专家轮番上阵,急于弄明白小多的脑袋为什么总出问题。小多做了X射线造影扫描、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骨质密度检测,抽了血清,甚至还做了脊椎穿刺。多萝西监督每一次治疗,亲自过问护理的各个方面:谁换的床单?为什么频繁抽血?给小多输液用的什么类型的针头?小多犯病时用了什么药?给小多当午餐的奶昔营养价值高不高?多萝西学到了很多东西,到后来,她自己就能做相当一部分次要的检查了。有天小多正在睡觉,忽然感觉到量压绑带缠到了自己的胳膊上,睁眼看去,原来是姨妈在给她量血压。“他们把这活儿交给你了?”小多咯咯地笑着问道。

多萝西眨了眨眼睛:“什么?”

这个声音略有不同,音调略高,没那么刺耳。小多仔细看了一眼。量血压的这个女人有着一头黑发,脸盘瘦削,跟多萝西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小多给姨妈说了这个神似她的护士,不久之后,就叫多萝西给碰上了。那个女人——名叫斯特拉——走进来给小多量血压,根本没注意坐在椅子上的多萝西,而多萝西这一次竟没作声。护士走后,多萝西舒了一口气:“真是太神奇了。感觉就像亲眼看见了超自然事件!我竟然变成了两个人!她应该在派对上扮演我。”

“你也可以扮演她。”小多一语双关。

多萝西皱了皱鼻子:“我干吗扮演她?”

斯特拉再来的时候,多萝西请她坐在小多的病床上聊天。斯特拉比多萝西年轻,手指甲啃得紧贴着肉。多萝西凑过去,撩起斯特拉的一缕头发闻了闻。

“你经常得卵巢囊肿吗?”多萝西问道,“你是假性近视吗?”

斯特拉瞪大了双眼:“什么?”

多萝西看着小多说道:“我想看看她的内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接着,她把脸贴近斯特拉,“我们俩谁更漂亮?”

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正拿眼瞪着多萝西。小多悄悄指向姨妈。小多并不想冒犯斯特拉,但这是事实,虽然斯特拉比较年轻,但多萝西的确更漂亮。

“亲爱的,需要什么东西吗?”斯特拉起身问道,然后把量压绑带夹在胳肢窝里。见小多摇头,斯特拉就出去了。

斯特拉走后,多萝西咯咯笑道:“她肯定特别享受,不是谁都能遇到仿佛是自己的复制品的人的。”

为了衡量小多的疼痛程度,有个护士建议她每天记录疼痛等级:A代表一点儿都不疼,F代表疼得要死。小多记为略低于C的日子很多,有时候甚至达到了D。每当这种时候,病房的各个角落就会扭成一团,变成恶龙和雪人。她的头皮痒得难受,每抓一下都会有一团头发脱落。小多心口上那个用来把药物直接送进静脉的输液港隐隐作痛,而且感染了好几次。最恐怖的是犯病的时候,因为犯病之前,她会感到极度恶心,两眼昏黑,四肢不受控制,然后坠入体内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她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可身体就是不听她的话。病痛过后,她又要经受头痛的折磨,浑身热得像火烧一样。有一次,病情来势汹涌,她差点儿咬穿了舌头,不仅嘴上被厚厚的绷带包了四天,而且还感染了。她太容易感染了,连细菌都爱上了她。

支撑她抗过这一切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姨妈的陪伴。如果小多想要多萝西在她身边坐上一整夜,多萝西绝不会说二话。如果小多犯病的时候需要多萝西把手指伸进她嘴里才能避免她咬伤自己的舌头,即使手指被咬得血肉模糊,多萝西也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而且她的确做到了,有牙印为证。多萝西每天抱着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书店买来的厚厚的医学书籍,研究各种可能导致小多犯病的大脑、淋巴、血液、新陈代谢和自身免疫疾病。她要求跟小多的医生私下谈话,甚至还弄来了科德医生的家庭电话号码。她在走廊里堵住护士,要她们“说真话”,以防小多的医生语焉不详。小多有一回看见她溜进没人的护士站,摆弄人家的电脑。

“你刚才在找什么?”有个护士转过角落走来,多萝西匆忙跑开,小多便向她问道。

“当然是找你病例里面的注解啦。”多萝西悄声说道,“看看有没有需要我自己查的东西。那些医生很可能不会把日常检查记录全看完,我这是查漏补缺。”

她在小多身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两人一起读书,看小多最喜欢的电视剧,编故事。她们讨论小多出院后要去吃的食物——医院认为她可能患有异乎寻常的过敏症,所以对她所能吃的东西进行了严格的限定。她指指街对面那家名叫M&F恰好食的餐馆。

“咱们要去那里吃汉堡。听说那儿的汉堡特别好吃。”

小多认真地望着窗外的那家餐馆。餐馆里透出金色的光,里面坐满了人。角落里的电视播着新闻,围着前排桌子的一群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说不定我想把那儿当成家呢。”小多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个星期之前,小多妈妈宣布要嫁给目前正在约会的男子。小多对这个男子基本一无所知,也没见过他的孩子。

“那你睡哪里?”多萝西问道,“台阶上吗?”

“不,就睡他们剁肉的那间屋子。”小多对血腥味有着非同寻常的喜好。

多萝西笑道:“想象力挺丰富的啊。”

“每天晚上我都能跟形形色色的人一起吃喝,有算命的,有女巫,还有矮人。”

“矮人!还有谁?”

这成了她们的即兴节目。两人每天都给小多的剁肉屋故事增砖添瓦:小多在地下室找到一个秘密洞穴,里面全是水晶、石笋和达布隆金币;运送食物的升降机连接着一道传送门,她可以前往哥特时期的英格兰,跟开膛手杰克交朋友;小多在剁肉屋里养了几只宠物,但最得宠的是狗狗小柯和蝙蝠特里斯坦;特里斯坦会说话,可惜只能吟诵《十四行诗》。小姑娘竟然知道《十四行诗》,这让多萝西大感惊奇。

“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小多欢快地背诵着。

“好厉害!”多萝西夸赞道。

“你姨妈精力真足啊,是不是?”某一天,趁着多萝西去喝咖啡的空当,科德医生出其不意地走进小多的病房说道。

小多看向医生那水汪汪、好时巧克力色的双眸。医生有着金色的头发,身材丰满,跟安娜·妮可·史密斯有些神似,但那副眼镜弱化了这种感觉,让她显得“睿智”。

“对啊。”小多自豪地回答道,“你知道她以前当过模特吗?她还读医学院读了一半。那是在突尼斯从中情局事务里抽身去读的。”

科德医生犹豫着笑了一下:“是嘛,在这里她可不算医生哦。”

小多皱着额头说:“我知道。”

科德医生往前凑了凑:“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觉得太过分了,只管告诉我们。”

“什么太过分了?”

“这个,有时候啊,家人总守在身边会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而且你身边也没个同龄的人,肯定很难受。你应该去医院的活动区走走,那儿有吃豆小姐游戏机哦!”

小多没听明白。难道科德医生不喜欢多萝西弄来的万圣节装饰品,不喜欢那些从棺材里伸出来的玩具娃娃肢体、断头蝙蝠、蒸锅里放的腐烂眼珠吗?或许他们不喜欢多萝西跟男性专科医师调情?又或者他们觉得多萝西把白索维浓葡萄酒带到小多的病房里喝有些不合时宜?可多萝西并没有让小多沾一口啊。

再说了,医生们真要对谁有意见,那应该是小多的妈妈。小多妈妈现在几乎都不露面了,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多萝西的身上,自己潇潇洒洒地参加生日聚会、吃巧克力蛋糕,而多萝西却时时刻刻照料着小多。多萝西有时候会疲惫地瘫在椅子上,甚至会打个盹儿,但哪怕是小多咳嗽一声,她都会惊醒。

“或许她的确需要休息。”小多说道,“她太辛苦了。”

时间还没过去十五分钟,多萝西就穿着香奈儿套装、披着小多最喜欢的爱马仕潜行猎豹围巾哭哭啼啼地进来了。

“你在走廊里遇到科德医生了吗?”小多问道,“她说你可能需要离开这里休息一下。你回白玉兰酒店吧,我知道你很想念那里的火腿蛋松饼。”

多萝西把围巾解下来才说道:“她凭什么说我需要休息?”

“呃,我可能随口提到你很累……”

“你还说了我的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姨妈的嗓门骤然提高,十分刺耳,小多只得慎重地说道,“没什么,真的。”

多萝西在小多的小房间里脚步沉重地来回踱步。“老天啊!那些小心眼儿的混蛋。一个人脑子里有了想法,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可受苦的是你啊,我的宝贝!”她突然从窗边跳开,“你其实是不赞同的,对吗?你并不想让我离开吧?”

“我——”小多完全搞不懂姨妈在说什么。

多萝西跌坐到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说道:“噢,天啊。你想让我离开,你想让我离开。这就开始了,我要被抛弃了。”

“多萝西姨妈。”小多轻声说道,“求求你,别哭了。”

“每个人都要抛弃我。”多萝西捂着脸嘟囔道,“托马斯,你妈妈,我妈妈,我丈夫,现在又轮到你。”

“没有的事。”

多萝西垂头丧气地冲出病房:“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现在没办法看着你。”

“等等!”小多急忙下床,身上插的各种管子打成了结,“对不起!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我的错!”

小多拖着输液杆一瘸一拐地在走廊里追多萝西,然而多萝西早已穿过了出口的双扇门。有个护士在楼梯间找到小多,扶她回了病房,告诉她不能离开儿童住院区。小多重重地躺倒在讨厌的病床上,胡乱地选着电视频道。此时的所有节目要么充满血腥暴力,要么就是脱口秀里的人在咆哮啜泣。她关掉电视,盯着天花板,聆听走廊对讲机里传来的轻柔的喃喃声。过了一会儿,她坠入了梦乡,眼泪浸湿了硬得硌人、漂白的枕头。

那天晚上,小多又犯了一次病。她只记得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到枕头上,再接下来,她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病床上,嘴里塞着金属口球。多萝西站在旁边,眼里全是泪水。小多哑着嗓子欢呼了一声,可她的脑袋猛地一抽,痛得翻来翻去。

“宝贝儿,我们得离开这里。”多萝西急匆匆地说道。

“什——什么?”小多口齿不清地问道,“为什么?”

“这地方太烂,这就是原因。我刚看到一篇文章说,过去十年间,这地方曾因污染被举报过三次。我敢打赌,这里肯定又被污染了,你犯病八成就是因为污染!”多萝西开始往背包里塞小多的动物玩具,“咱们走,我叫了车。我带你穿过镇子,去新地方。”

“现在吗?”小多挣扎着要起身。

“对。”多萝西伸手扶住小多,“你能站起来吗?”

小多指指身上的束带,多萝西点点头,把束带全解开了。小多站了起来,可她的头一阵抽痛。她觉得自己要吐了。她不想走,只想躺下来。

“我好累。”小多嘟囔道,“早上再走吧。”

“等不到早上了。”多萝西用胳膊揽住小多的肩膀,“到车里再睡。”

“医生同意让我走吗?”

“所有出院文件我都签过了。决定权在我们,他们管不着。去他们的,我真后悔把你带到这里。”

两人走出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显得有些诡异。小多望向窗外,那里一片漆黑。休息室墙上挂着的钟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五分。她笨拙地又迈出一步,脚底立刻传来针扎一样的疼。

“要是能跟科德医生道个别就好了。”小多说道,“我挺喜欢她的。”

多萝西摆了摆手:“她什么都没查出来。”

“我可以打给妈妈吗?”

“等到了新地方,安置好再说。”多萝西安慰她。

转过角落时,小多瞥见黑发的人影一闪而过。她仔细看了看,那是多萝西的分身,正直愣愣地站在计算机控制台旁边。真正的多萝西挺直腰板,一把抓住小多的胳膊,多萝西的分身——那个叫作斯特拉的护士——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了她们五秒,接着扬起下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小多和多萝西急忙冲下楼梯,两人的脚步声在金属踏板上久久回荡。

新医院儿童住院区的墙壁是明黄色的,小多一进房间就睡着了。醒来之后,她发现妈妈正站在走廊里跟多萝西争吵。

“你没有权利大半夜给她转院。那家医院好好的。”

“你没读我找到的那篇文章吧?”

“你应该通知我一声,可你完全自作主张。”

“我自作主张是因为我别无选择。这回犯病是最严重的一次,你没在场,我在。”

小多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妈妈早已离去,临走时眼里含着泪水。你这是自作自受,小多心想。

半小时后,一位医生做了自我介绍,说他会负责小多的治疗。多萝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而奥苏里医生——年纪轻轻,有些紧张,兜里装着好多支笔——摆弄着脖子上的听诊器。

“很高兴见到你,小多。”奥苏里医生一边翻着多萝西从圣母玛利亚医院带来的病例,一边说道,“我们会把你的病查清楚的。”

“这样多好啊,对不对?”多萝西紧紧地抱住小多,说道。

除了说“对”之外,小多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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