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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秘与冒险

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人物描写深刻,对话明快,脍炙人口。作者系杜光庭(八五〇—九三三)。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唐朝初年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敢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皇帝无道,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时或也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伟岸,肩膊方阔,颈项英挺。他吃完晚饭,蓬松着头发,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地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素,呈献救国方策。不过后来,他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看他的方策,因此现在正在懊悔当初何必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杨素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却依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地呼吸。二十个青春美女,手持茶杯、茶、糖果、痰盂、拂尘,在两旁侍候。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地摆拂,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纷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物色一位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声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色的眸子,惊奇地望着自己。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些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地说,“好吧。”

于是李靖从衣袋里掏出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地放在右边的一个矮桌上,勉强谦恭地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眼地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意地掉在地上了。

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位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素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此人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低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出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体。于是李靖全神凝视这个美丽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向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现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嗯,原来如此!”

他紧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地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担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地笑了笑。

“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地瞧着他:“李先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眸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她微微地笑道:“所以你就想逃跑,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谁都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她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识。”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远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脸比常人的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儿,显得更为动人。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什么呢?”她带着点儿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一直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素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绝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哪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料理一下。”

李靖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一点过后,她果然又悄悄地返回,使李靖不能自信,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上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地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将军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她脱口而出,把她那双眸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样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哦,不错。只凭那篇方策呀。”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那篇文章吧?”

“是的,我爱上了那篇文章——不过,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却与他失之交臂,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颅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处不雄壮。

几天以后,李靖听闻,杨素的卫士正在四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哪儿去呢?”她问。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己。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我知道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义呢。刘文静很信任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接着说,“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红拂说:“当然相信。要不然我怎么能选上了你呢?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迥然异乎常人,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的,就好像发自天生的帝王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儿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俱备于一身。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在滚沸。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理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头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炯炯,一直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子。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棕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有一副神圣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叫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地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说自己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地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那个陌生人问:“你行几?”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正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清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结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解他是个江湖豪杰,跟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鄙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这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胆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拼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向红拂说,“穷极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的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们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毫不眨眼,可是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眼光和虬髯客的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芒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哪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李靖的用意。

“不用担心,江湖好汉比为官做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不在的时候他那副切肉的样子,也不问我一声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是他的东西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哪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倒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的,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见识。

虬髯客把刀当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吗!”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他谒见杨素的经过,以及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你们现在打算上哪儿去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觉得可以吗?你曾否听说太原有个奇人?”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有个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我可以让他介绍。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有想到自己答应了的这件事,竟是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

“他真是个奇人。”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比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形相同的。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现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着,就会有事情碰上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现虬髯客紧张得呼吸有点儿急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个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

刘文静说:“赶紧请进。”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虬髯客进去。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划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饭,一面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仰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而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他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端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地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

“如果我那位道士朋友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他们离去之时,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一连问了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地,虬髯客喃喃地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请我那位道士朋友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进而复出,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有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去吧。”

“是你在这店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让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你。”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去,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店,要是看见我这头驴和一匹骡子拴在外面,那就说明我和那位朋友在楼上,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头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安全无事,不必担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些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谈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方法,而且用得精妙非常。所论并非逞血气之勇,而在知敌寻其要害,一击致命。如击蛇必击其头,不再与敌纠缠,当围攻困之。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个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虬髯客道:“我不与命运争。”李靖追问道:“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的身份,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实际却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叉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样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座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命运之人,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背塌下来,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们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去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道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立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门,进入地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梳妆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件,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情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说:“有点儿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把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给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了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重,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默默无闻,而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也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蜡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儿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要至高无上的。”随后叹道,“真是英雄好汉!”

白猿传

本篇出自《太平广记》,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五一九—五九四)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大唐书法家欧阳询(五五七—六四一)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即白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作为本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芦》,一为宋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志》及朱辅之《溪蛮丛笑》。

《清平山堂话本》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当然谁都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五六九年降贼时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的恩宠重用,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是被陷从贼,乃不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了一个阴险、暴躁的苦命人。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暗中把他抚养成人,江总在他的小说《白猿传》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只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手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个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踪影。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吵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是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就大声喊说:“夫人不见啦!”

我们立刻就追了出去。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所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清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浓雾封闭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至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会直坠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攥着使女的两肩,摇晃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为人正直。我们这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色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他是不是来报复的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作“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带着一头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也拿一两块麝香,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具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他。谁要是欺骗了他,在第二天或是十天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瑶人,因为他皮肤黑,身材小,年纪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膀,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睫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叉开很远的大脚指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有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王参谋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她们死活,总会有人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被找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他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子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是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这件事对自己的体面和军队的名誉也关系非小。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才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这个非同寻常的绑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对付他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双女人穿的红绣花鞋,是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着她走的。鞋被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又软又瘪,已经褪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双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地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那时他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精通刀剑武艺。我们不用带很多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熟了。我们知道怎样挖野芋头在露天火堆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剑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森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些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事实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和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主,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得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消失。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蜒,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触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在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难似登天。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的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异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消失,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巅城市,神秘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它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一直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去不久,我们会找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至的河岸上,全是被水流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在上面行进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在地上。经过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重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缚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确定这条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暗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而任意想象。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紧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条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卵,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热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丫之间。像拳头粗的藤萝处处蜿蜒,正好供人攀缘。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巅,我们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片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之手才能搬得动。这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兴建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上立着一块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手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破败的石碑吧,我们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堑之间。环山若干里,总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样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建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堡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迷失了道路,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壮如山城的堡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力可成的。如果只用枪刀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毫不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会正面承受上面下来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音。我们又嘭嘭拍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内,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去的。那个人头缩回去之后不久,里头传出一片嘈杂之声,显然里面是一惊非小。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

将军告诉他们我们绝无恶意,请他们开门。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坐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两旁。不受人欢迎的外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王参谋想开口说话时,把门的勇士把王参谋的刀从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地一声吵嚷,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看,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对待路人一样。他的头发绾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山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猿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国家,一定高兴游历一番吧。”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他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被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国家,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地方,真无法相信也会有罪恶。“贵国风光真好!真令人羡慕啊!”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地说。

“并且边疆险要得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的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具。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叽叽呱呱地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国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面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国社会里女人那么深居简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饭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人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个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快。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缘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应。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峡谷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他那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扬扬,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会辜负什么人,简直好像他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我、王参谋在后面跟着。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坐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她是个中国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国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地问。

那个女人默默地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国女人的孩子长得好看些,”白猿还接着说,“你看,什么也没有比得到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更使我国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我的国家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收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愿意带你去看我们捕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乏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的女人很多呀。”将军这样问。我们明白,将军正慎重地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国家——”他说着用手一挥,“满是人民,满是漂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这么算。因为女人只有在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中国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们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们只是把她们带回来。如果别人可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吧。”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真可笑,我说这话你别见怪。你们男女都由父母做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觉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我们的好了?”

白猿很惊奇地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地弄到家里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辩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是用暴力把中国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丘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面草木的颜色与这边的不同,东西两面的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国家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其尊重将军,身穿褐色的束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持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地往桌子上端菜。

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但他对我们还是殷勤款待。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来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叫一声。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叫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旁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来临。

“不,不是!这件事情不好办哪。”白猿假作吃惊说。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若不能凭本领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平白退回去的,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厚礼貌,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敝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那么,明天,依照我们的规矩,正正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情吧。”他说着走近将军夫人说,“没解决以前,你还是归于我。”

夫人怕得颤抖,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将军跟她说:“这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得了,我总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夫人由女人们拉了进去。后来气氛一直很紧张,谈话也很勉强。可是白猿的样子显得好像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言谈举动仍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我们当然知道土人抢亲的风俗。

他解释说:“我把这些女人弄来是给我自己的。如果一年以后,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军你知道我们的风俗吧?”

他还接着讲解:在他们这些种族之中,姑娘们在每年一次择偶跳舞中选择丈夫,选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过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这时才算已经结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选男人。这样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亲为止。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说:“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调换,很少有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她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表。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马上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了不得,抛弃了工作,穿上了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持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扬扬,成群结队地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哪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站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扬扬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晰,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然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坐在场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杆的四周,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五尺多,状如喇叭,吹的是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个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根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成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跳舞时,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丁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族的古礼来比赛,优者得胜。”

白猿向他的一个妻子借了一根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时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中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了,正在风里懒洋洋地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的四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白猿问道:“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地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她能否获得自由,全靠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鸟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杆子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带飘动,没有射中,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道:“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铮铮地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意儿一样。他今天很高兴,能和一位中国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好,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眼睛盯住目标。一看见长带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们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带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说:“很抱歉,不过,你也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他们叫我们回去的时候捡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愿送还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抱着婴儿,很得意地叫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跟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是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缘故。

最后这一场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

无名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话本》。清平山堂为一印书店。此种话本,每篇可以零售,全书并无一总题,而书中各篇或为文言,或为白话,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简帖和尚》《胡氏》及《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小题为《公案传奇》,即犯罪神秘小说之意。本篇为茶馆酒肆中的通俗话本。在《古今小说》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说为《错斩崔宁》,在另一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为一乔装和尚之恶棍,重编本篇之时,作者对原文细节有所增减,并力求读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回归前夫,尤使中国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本篇依据原篇梗概重编,此外并无其他更动。

将近晌午的时候,天很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馆儿坐落的地方,是东城城中心顶棚通道市场后面,第三条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饭馆,早晨很多人都到茶馆儿去喝杯茶,交换些闲言碎语、市井新闻。现在人们已经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壶,二十几个一排,放在一层架子上。刚收拾完,正要抽袋烟,舒舒服服地歇息一下,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穿得很好的男人走进茶馆儿来。那人长着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长相显得很特别。

王二向来没见过他,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这个茶馆儿来,也就因为这个,开个茶馆儿是很有意思的。买卖人、买卖人的家人、读书人、铺子的伙计、赌徒、骗子,以及过往行人,全进来歇息,恢复一下精神。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挑了个里面的桌子,样子有点儿神秘,甚至有点儿紧张。王二看见他心神不定,觉得莫如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做小买卖的孩子打从门口过,高声喊叫:“炸斑鸡!嘿哟,好香的炸斑鸡!”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进来。那个孩子剃个和尚头,把木盘子放在桌子上,把几块斑鸡肉在一根细棍儿上穿好,上头撒一些细盐花儿。

“好啦,先生,给你斑鸡。”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儿,因为我像个小和尚。”他天真地笑着。

“你愿不愿意挣点儿钱?小和尚。”

“当然愿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来。

“我想叫你做点儿事情。”

那个高个子绅士手指着一所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头,由墙脚算起第四家,那条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对着这家茶馆儿。他问:“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皇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宫廷里做官,专管官衣的。”

“嗯,是吗?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个,皇甫大官人,他太太,还有一个养女。”

“好极啦,你认得他太太吗?”

“她很少出门。但因为她常买我的斑鸡肉,所以我认得她。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那个绅士看王二没留神他们,就掏出一个钱袋,往那个孩子的盘子里倒了大约五十个钱。孩子见钱,立刻精神起来。“这是给你的。”那位绅士说。

他接着拿给那个孩子一个包袱,里头有一副扭麻花儿的金镯子,两根短簪子,还有一封信。“把这三份东西送给皇甫太太。千万记住,若看见她丈夫,千万别给他。听清楚了吧!”

“我应该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我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官人。”

“对啦,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之后,等个回话儿。她若不跟你一块儿来,记住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那个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推开屏风往里头一张望,看见老爷坐在前厅里,正望着大门呢。皇甫大官人长得矮胖,四十几岁年纪,阔肩膀儿,又宽又扁的脸,有点儿长方。过去三个月在宫里值班,两天前才回来的。

“你在这儿干吗?”皇甫大人喊着就追过来。那个孩子刚刚拔腿跑出来,皇甫大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儿,用力推搡他:“你在我家门口张望,还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叫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太太,他跟我说不要交给你。”

“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不跟你说。那位先生吩咐我别告诉你。”

大官人照着小孩的脑袋用劲打了一巴掌,把小孩打了个大趔趄,一溜歪斜地差点儿栽个大跟头。

“递给我!”他用大官儿老爷低低的声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还不肯服:“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开包袱,看见那副金镯子、那副簪子,还有那封信:

皇甫夫人妆次:冒昧相约,未免失礼,但自酒楼相遇,迄今不能忘怀。甚愿亲身造访,偏偏蠢驴近又归来,不知可否单独相见。请随送信人来,否则,如何相见,务请见示。今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

相慕者(未签名)

官儿老爷看罢,咬牙切齿,抬起眼眉,冷冰冰地问道:“什么人交给你的这封信?”

僧儿指着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馆儿说:“那儿有个人给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拧着那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馆儿。那个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王二不依不饶,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个孩子揪回家去,锁在屋子里。僧儿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人气得浑身直发颤,一声命令,把太太唤出。那位年轻纤弱而秀丽的夫人,二十四岁,面庞小巧,又聪明,又伶俐。她看见丈夫气得脸煞白,不住地喘气,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情。

“看看这些东西!”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皇甫太太很安详,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几件东西来看。

“看一下这封信!”

她一边缓缓地摇头:“这是给我的信吗?一定送错了。谁差人送来的?”

“我怎么知道谁差人送来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这三个月,你跟谁一块儿吃饭来着?”

“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得很温柔,“我怎么也不会做那种事情。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你说我有什么失妇道的地方吗?”

“那么这封信打哪儿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

没法儿说明这封信,又没法儿把自己洗个清白,她急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这才是晴天打霹雳,祸从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一个嘴巴,她高声哭着跑进了屋子。

大官人把十三岁的丫头(他的养女)莺儿叫了出来。她的短袖子里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刷得发红,站在老爷面前怕得打哆嗦,战战兢兢的,瞅着老爷的举动。老爷从墙上抽出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绳子,缚上小丫头的双手,把绳子的另一头儿扔过了房梁,把小丫头吊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子,向小丫头问道:“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太太跟谁吃饭来着?”

“谁也没有。”小丫头吓得不能成声儿了。

大官人举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听见小丫头痛哭得尖声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来。就这样打一阵,问一阵。小丫头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说道:“老爷不在的时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个人睡觉。”

“这么说还差不多。”老爷说着把小丫头放了下来,解开了绳子。

“现在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跟你妈天天晚上睡觉的是谁?”

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狠狠地说道:“我告诉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骂着一边走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皇甫太太和丫头面面相觑,太太看见养女胳臂和背上打的伤,赶紧弄水给她洗,嘴里喊骂道:“这个畜生!”

皇甫太太看见血染红了一盆水,吓得浑身打战,一边把水倒进地下的阴沟,一边嘟囔着骂道:“残忍的畜生!”

小丫头站在那儿看着这么个好心肠的养母,说:“妈,若不是为了您,我早就回我们村里去了。妈,您也应该早走才是呀。”

“你可别这么说。”

皇甫太太发愣,不知道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过去问僧儿,僧儿正怕得在墙角打哆嗦。“那个人怎么个长相呢?”

僧儿把那个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太、丫头都愣愣地坐着,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半点钟,大官人带着四个衙役回来。他把卖斑鸡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说:“记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记下。因为大官人在宫里做官,对他总得要恭敬。

“先不要走,里头还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头叫了出来,要衙役把他们三个人一齐带走。

“我们怎么敢带太太呢?”

“你们一定要带去,这里头有谋杀案情。”

这话把衙役吓住,于是把三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把一行人犯都带出去。一大群街坊邻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迈出大门,不由得退了回来,向丈夫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应当用心费工夫把那个写信人找出来。这真是丢脸的事啊!”

衙役把她推出大门。邻人都站开让她走过去。

“你若是怕丢脸,就不该做那种事!”丈夫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咱们的左邻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进出过?你怎么就认定了要告我?”

“我就是要告你!”丈夫怒冲冲地说。

邻居们不清楚皇甫太太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莫名其妙。大家都同情太太,对丈夫的发怒都直摇头。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在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钱,开封人,生得胖胖的圆脸盘儿,仿佛是个有无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会惹他发脾气。大官人把书信和礼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调查期间,犯人一律拘押在监。

两个判官陈丁和陈乾兴主管审问囚犯。他俩先审的是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说她生在开封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早年丧母,十七岁丧父。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给皇甫大官人了,现在已经过了七年的幸福日子。丈夫在家的时候没有亲戚朋友们去过,除去丈夫,向来没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饭馆吃过饭,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给她写的信。

“你为什么从不去看望亲戚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来看你呢?”

“我丈夫不高兴有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张二来看我们,求我丈夫给他找个差事,后来没有找到,因为实在不容易找。丈夫叫我以后不要见我的亲戚。我也就不再见他们。”

“丈夫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不错。”

“你常到戏园子去吧?戏园子常有人看见你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他不带我去。”

“你不一个人去吗?”

“不。”

“你去吃馆子吗?”

“很少去,我在家里过得很舒服。嗯,我想起来了,几天以前,他从宫里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不爱吃家里的饭,带我到附近的一家馆子里吃过饭。”

“就你们两个人一块儿吃吗?”

“是。”

皇甫太太的邻居都被传了来。他们都证实了皇甫太太的话一字不假,从来没有见过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块儿,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一个人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她几乎总是在家,邻居们都说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为她年轻,家里又没有老太太。一个邻居说她丈夫脾气很坏,常虐待她。她很柔顺,很听话,向来不抱怨委屈。一个邻居说她就像只手心里头养的鸟儿。

第三天,陈乾兴在衙门前站着,心里思索着这件神秘的案子,看见皇甫大官人走来,到了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案子办得怎么样?已经三天了,恐怕你已经接了写信人送的礼,存心拖延吧?”

“岂有此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太太坚持说她清白无辜,我们也没得到什么反证。八成儿是你自己写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夫妇过得很美满的!”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若是堂上没有办法审清这个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陈乾兴回到办公室,准备各种文件。那天下午,把报告呈给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妇和证人明天到厅候审。

府尹先问小孩子僧儿,然后问十三岁大的小丫头,她算是最重要的证人。府尹把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吓唬她,厉声问道:

“皇甫家的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

“你们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可看见什么客人到你们家去过?”

小丫头很不耐烦,回答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见了吗?”

府尹又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大声喝道:“你这小东西说瞎话!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还把你押起来。”

小丫头害怕了,可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能冤枉一个贤惠的女人。”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小丫头的做证,使府尹很受感动。

府尹又向丈夫说:“擒贼要赃,捉奸要双。只凭一封无名氏的书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许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赃才写了这封信。”府尹看了一下太太,接着又说:“一定是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带回家去,再设法寻找写信的人呢?”

丈夫铁了心肠:“事情既然这样,大人,我不愿带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说:“你这样可要铸成大错了。”

“大人若答应我休她,我就感恩不尽,别无所求。”丈夫说着由眼角向他妻子扫了一眼。

又问了半天,府尹向妇人说:“你丈夫坚持要休你。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办好?”

“我的内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对。”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决了,僧儿和丫头开释,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恸哭起来,被休是妇人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没有成立,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真没想到,七年的夫妻,你这么狠心。你知道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我宁可一死,不能够丢脸。”

“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说完,立刻转身走了。皇甫太太向莺儿说:“莺儿,多谢你帮我,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你回去找你妈妈去吧。我无处可去,也不能养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洒泪而别。

皇甫太太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对自己的遭遇仍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漫无目的,顺着大街,穿过人群,独自往前走,两眼什么也看不见。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桥,天渐渐黑起来。她立在桥上望望水闸,望望河面来往拥挤的船只。船桅密密匝匝地立着,在晚风里摇摆。她觉得自己的头也发晕,如同醉了一样,也随着桅杆摇摆。她看见金黄色的夕阳消失在远山之后,觉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尽头。她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刚要纵身跳河,有个人把她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头发稀少而且已经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着她。

“你认识我吗?我想你不认得吧。”老太太说。

“不认得。”

“我是你的穷姨妈。自从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没敢去打扰你。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已经好多年了。前几天我听邻居说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我就天天去打听,听说府尹判决他休了你。可是,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无处可去,还有什么活头儿?”

“好了,好了,来跟你的老姨妈过吧。”老太太这么向皇甫太太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说话的声音倒还很响亮。她又说:

“这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想自尽,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确弄不清楚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她姨妈,就任由那个老太太拉着往前走,自个儿没有半点儿主意。

她俩先进了酒馆,老太太请她喝了几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时候,她看见那房子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屋里很整齐,窗子上挂着绿窗帘儿,屋里摆着太师椅子、桌子。

“姨妈,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你自个儿怎么过呢?”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呀!以前我总是叫你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里,她叫春梅尽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静思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对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才对。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活,一点儿都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啊!我的姑娘,你还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地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时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看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骨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也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您在这儿住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她休养精神,她真是衷心感激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喝什么也不如一点儿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的人。这种长相真叫她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可是表面上仍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你卖了那个值三百两银子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正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在顾客手里,他还没给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拖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珠宝。前几天他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您对他很了解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我还没有见过。对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就这样被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鸡肉的孩子所描述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作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的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魅力。他对别人也很关怀。他叫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地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前夫凶暴的时候,他才插嘴,暂时打断她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在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纽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着脸皮叫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真是个大傻瓜了。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地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儿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喜欢他,不过还有点儿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住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又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眼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也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根本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个美人遗弃来说,他就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儿还有点儿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该流眼泪啊!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了过去。她于是不停地喝酒,好像泄愤一样。一直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从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地絮叨,说:“我现在没有丈夫……不错,我现在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要把我怎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在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儿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才对。”洪某纠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儿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有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却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地说:“喂!写无名信的。”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同去,洪某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有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躲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叫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儿凉斑鸡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鸡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鸡肉的小孩儿,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他虐待我?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地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地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很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了呢?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问问你菜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地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是要见你一面,没想到那个卖斑鸡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叫胡姨妈天天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信递到公堂上,你猜得到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大用处吧?”

洪某有点儿惊慌,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丈夫到大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出说去赶庙,于是二人一同往大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大相国寺。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绝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和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足以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儿一个人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但是两个人都没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儿闲说话。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直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见是他,不由得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鄙视的语气。春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的柔顺卑微大不相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

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点头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不耐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说:“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径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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