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顾曾的惰意逐渐上涨,被胡爸爸发现了,拎到靠门的角落站着,正对着吃饭桌。意思让她看看,吃不到。顾曾本来为了讨好胡爸爸主动干活儿,现下知道了,一旦开始勤快,再懒下来就是要被罚的。但她暂时还不饿,不如用饭换闲。
现在桌上是少了两个人了。赵伟畅这两天都在胡爸爸房里吃饭,有些怪。
饿了两顿,顾曾只觉得肚子里装满了空气,东西南北瞎窜,可是一眨眼气又全跑了,顿时全身都空瘪了。从胸口下方到喉咙似乎在凝结出石头,又干又硬又重还堵,有些难受。
饭还是要吃的,这是顾曾现在的感受。她从唯一带在身边的那个书包里掏出铅笔和田字簿开始记日子。这是她来了之后的第四天养成的习惯,田字簿用到了第五页,记日子的占了不到四行,从数字1一直记到今天是51。上学的时候总是不爱用本子的反面页,觉得有了字印不平整不好看;现在顾曾连字都写小了一半,省着本子用。
“母亲大概是不会来接我了”,写下51时,顾曾她再也想不到其他母亲不来的理由,唯一剩下的,那就是:母亲,真的找不到她了。既然等不到来找她的人,那就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每天的上午,胡爸爸都是一定在的,大铁锈门也牢牢被链子锁着,门缝不过胳膊粗细,没有可能挤出去;栏杆一根根中间都没有横杠;围墙两米多高,顶上是绿色的啤酒瓶和坏窗户碎片,尖尖地竖着。顾曾猜测,牢房大概就是这样的,防止犯人溜掉。
等到晚上锅里粥味儿散出来的时候,顾曾嘴里已经泛酸,“我想吃饭。”她需要仍旧显得乖,这次是为了逃出去。
“吃完洗碗麻利点。”竟然这样好说话。
满脑子都是出逃的事,忐忑却又兴奋,隔了许久的饱饭也没尝出来什么味道。她假装一切照旧——当一个随时等着被卖掉的孩子。
顾曾此刻正盯着墙上的不知名长藤发呆,细细长长扭曲着翻到墙的另一面去了,会不会可以当做绳子?毕竟动画片里就有这么干过。一个星期过去了,顾曾的脑海里将墙边、门框周围的所有东西,从落屑的碎砖到烂底的盆都盘算了一遍,可是她依然想不出什么可以不声不响逃出去的方法。
机会是偶然等来的。
墙上歪扭的挂着蒙灰了的钟表,正是晚上7点42分,五分钟前胡爸爸已经出门,开着哼次哼次的老爷车。
锅碗都洗好了,门板也铺上垫子准备从餐桌变成睡铺,赵伟畅领着小菲她们准备好睡觉。顾曾眼睛四处瞟着,想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角落里堆着三箱个啤酒箱,是胡爸爸和来这儿的贩子们喝的;散在外面十几只空瓶,底部还留着黄澄澄变了味儿的余酒。再就是那个塑料藤篓,等晚上睡觉时拿出里面的毯子,就空了,但要一个空篓子有什么用处?
如果她们都睡着了,搬东西一定会困难起来,发出大一点的声音就会吵醒她们,她们不会敢逃走的,只会让自己也逃不掉。顾曾于是立刻把她觉得用得到的东西都开始往房间外面搬,因为不知道胡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能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
一箱酒还都没动过,以现在一个人的力气要抬起来是不可能的,顾曾只能换成拽着纸箱两边的长翼倒退着往门口拖。地上被兹出一条长印,硬纸板卡在粗糙地面发出毛毛的刮啦声让衣服脱了半的孩子们都顿住动作。
从她们的眼神里,顾曾看到了迷惑,她突然愧疚起来,等她们睡着,自己就要离开了,自己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不带她们。想到小菲总是喜欢抱着自己,想着一起吃饭一起待在这个牢笼里的这些同病相怜的孩子,顾曾有些可怜她们了。
顾曾大概没想过——她逃不了呢?她的可怜来得毫无道理。
“胡爸爸让你整理这些东西吗?”赵伟畅帮小菲叠着衣服。
“嗯,让我把这些放到外面。”
既然是胡爸爸让的,孩子们的注意力又回到各自的床位,赵伟畅的这一句问话实在是个碰巧的明智举措。但是当他走到角落里,将空瓶子一个个放进半空的一个箱子里后,又吃力地抱着箱子往门口憋着劲儿走过来的时候,还是将顾曾吓到了。“我帮你,你是女孩子,搬这个空瓶的,我力气大,换一下。”他也不等顾曾回答,将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推到顾曾面前,抓着都是满瓶的那箱向门外挪,也没比顾曾轻松多少的样子。
两个人费力地把三个箱子都搬到了院子里,贴墙垒成一摞。第三个箱子也被合力抬放好了,两双眼睛对面互相看着。顾曾犹豫是否要拉上赵伟畅一起逃走,他足够聪明,合力逃跑回容易一些;但一说出逃跑的想法,所有的事情不能重来,等着她的有两可能:得到一个机智的帮手,或者是一个厉害的阻挠者。她不能赌,为了保证产生阻力的那一半可能性不出现,她只能同时舍弃一个隐藏的队友。
赵伟畅两手摇了摇箱子堆,看是不是放稳当了,“好了,我们回去吧。”他没看出来什么,像是仅仅干完了活儿而已。
孩子们都睡下,灯也熄了,躺在床上顾曾心里想到还要逃跑,虽然紧张,可是困的感觉还是漫上来,一起一伏打着眼皮。
一只手没丝毫提醒地搭上来,顾曾一个警觉,原来是小菲。她缓慢地把那只手移回去,往另一边悄悄挪动身子。不知道现在是过了多久了,小菲是睡着了,其他人呢?赵伟畅呢?
双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吱呀呀的声音在晚上有些明显,顾曾一时愣住,僵着动作,轻微左右侧过脸,生怕有人醒过来。其实房间里黑得根本看不见什么。
继续一点点挪着,伴随着那吱呀响,一顿一顿直到下地。没了声响顾曾开始大胆起来,拿上准备好放在一边的书包,却不知道踩了谁的鞋朝前一个踉跄,没防备地磕在地上。
床上有人翻了个身,呼吸声重重地落下,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回复平缓。“唔,哼……哼。”小菲迷糊中有了小脾气,不耐烦地哼着。顾曾静悄悄地伏在地上,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等着周围重新变成稳定的平静。
门被开起一条缝,让房间里透进来了光亮,顾曾最后地看了她的“伙伴们”,至少,她觉得是最后了。黑暗中有人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影变得瘦长,从那条光影交织的细条中一闪而过,出了门。
裂底落色的红盆被垫在最上面,加上垒起来的三个箱子,勉强达到墙的大半高度。踩着箱子两侧留个人搬挪的“耳朵”孔,顾曾一手攀着箱子顶,另一只手扒着水泥墙胡乱找着着力点,瞎抓到附在墙上的长刺藤,剜破了手,渐渐觉得掌心潮黏,想放手,又因为已经站到了高出,放也不敢放。
盆中间凹陷下去,晃悠悠的,即使不动也能听见酒瓶摇晃时摩擦碰撞产生的清脆声响。顾曾扶着墙,腿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站不稳,抖得厉害;磨蹭着把背着的书包拿下来,垫在墙头稍微短平些的玻璃碎上,然后才把手压在包上,左边膝盖尽力地吸着墙面,右脚一点点靠着墙挪高,最后跨上去。
尽管垫了几层硬布的书包,小臂还是有种被刀刃正面直迎的刺痛。费力地支撑在墙头,看见的却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对了,是除了散下光华的月亮之外。
第二天的早餐,房间里却仍旧是七个,桌上六个人,旁边罚站了一个,不多不少。那站着的一个,是顾曾,她还在这个“黑屋子”里。
“谁让你搬酒的?”吃过饭,顾曾和赵伟畅被胡爸爸单独叫到他的房间里,“摔坏了箱子,酒都泼了,你手臂划成这样,怎么可能有人要?小聪明耍到我身上来了昂?”叫是叫来了两个人,可是对赵伟畅却什么都没有说,连一个凶点的眼神也没肯对着他。
顾曾喉咙哽塞,鼻头刺痛,眼睛充涨,小臂手心已经开始结软痂的伤口又疼又痒。
逃亡真是一踏糟,在墙头趴着的顾曾面对着黑夜下不定决心往哪儿走的时候,底下突然一个声音搅乱了她纷繁运作的脑细胞,“你怎么走?”
这突兀的一声,让顾曾差些落下来。
“你,一起走吧?”被发现,就拉他入伙儿。也许还能知道要往哪里去。
赵伟畅淡漠地看着墙头,“压着玻璃,你现在肯定疼。”顾曾不回他,也不见有继续翻或是下墙的动作,固执地吃力扒好。
“这边找不到警察。”远处开始隐隐有光,偶尔抖两抖。“胡爸爸快回来了。”
顾曾讨厌赵伟畅总是这样言简意赅,时不时冒出一句话,更讨厌的是,偏偏都准了。
当那光更近了,开始听到老爷车的废旧哑嗓子发出的声音时,顾曾知道,她大概逃不掉了。可是她仍旧不肯从墙上下来,害怕只是其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逃不了,就没有下次了。”
“下来吧,会被打的。”赵伟畅扶住箱子,朝高处的顾曾招手。
车灯已经近得让顾曾能看清它前方的地面了。杂草,还是杂草;泥泞不平;她没有看见一户人家。
放弃的想法有时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事后会后悔,甚至只是五秒钟之后;但是仅仅是那五秒内,“放弃”这件事就被迅速的落实了,没有可以补救的余地。
才刚有回到下面的念头,大概只是把半边身体向下倾斜了几度角,身体过快地领略到顾曾的心思,在她自己都还只是犹豫不决的时候,爽快地没有丝毫停顿地直接掉下来。
顾曾的脚落不稳,正巧卡进烂盆的缝儿里,书包带子勾着玻璃尖儿,就这么吊在半空中,上下皆不得。
底下的赵伟畅踮着脚帮她将盆扯下来,顾曾也顺带自己用些力气,蹬着脚。
之后……之后的事,只瞧见小臂上这几条长虫顾曾就能立刻回想起来。包带子忒不牢,滋啦一声后,箱子也哐当倒地,里头的瓶子有几个因为碰到墙碎裂的,铺在顾曾落下的地方,很准。
介于她弄摔了酒,划伤了自己,面壁的惩罚升级为独处——没有其他孩子,没有食物,没有床铺毯子,没有光。但她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梦里面那样黑压压,好多了的是,它不像梦见的那样大。
顾曾也想惩罚自己,因为没有逃出去。如果当时坚持住了没有掉下去,又或者掉到了外头一边,她大概就逃了。在漆黑的一片里,逃跑,逃呀,跑啊,不停;等到跑过了荒草疯长的泥地,跑过了墙头上看到的,车灯在的最远的地方,大概就能找到临桥了。
房间里,黑天持续地太久了,顾曾的肚子里开始长出了面团,没有和足水的那种,应该是干巴巴又丑又皱的。再过一段时间,面团似乎开始融化了,她不再觉得饥饿,仅仅嘴里一样地干燥。
她的小书包被胡爸爸扔掉了,坏了背包带子。从前她也会扔,她不愿意用缝好的,撒娇任性就能等来一个新的,只要两天不到。到如今,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舍不得的意思。
她的笔、本子都在里面,对了,应该记到第几天了呢?有些担心在屋子里关得太久分不清日夜,就不再记得过了几天。
在黑暗里呆着,除了睡觉无事可做,到后来连觉也睡饱了,睁着眼睛从天转到地,也没有什么好瞧的;饥饿感慢慢自己瘪下去,沉淀到肚子里。这种感觉没有过太久,脑子里从家旁边那棵树上让人流口水的酸溜枇杷,到妈妈给她做过的疙瘩汤,挨个儿的转圈。
有两次,在觉得身体都要饿干了的时候,赵伟畅被胡爸爸遣过来送一小碗的粥,米香味散在房间里,顾曾的所有细胞都被唤活了;入口的那瞬间,像是有牛奶味,有像是最原本还长在田里的水稻穗儿的香。
好在这种日子没有太漫长,当然顾曾也算不清日子。重见阳光的时候,小团队里已经少了一个叫齐晓蕾的女孩子,归处自然不必猜。赵伟畅也变得奇怪了,准确地说是他的日子过得奇怪了。不用洗碗、不用扫地、不用洗晾衣服,那些事最终都成了顾曾一个人的任务。
“胡爸爸不让你做。”赵伟畅自然地给空盆里压水,留着漂洗衣服用。顾曾的语气十分不屑,或者用大人的话来说,达到鄙视的程度了,她实在弄不明白,胡爸爸对赵伟畅这样特殊原因在哪儿,都是被卖的孩子,凭什么比自己好过。
赵伟畅一只眼睛上挑,毫不在意顾曾的态度,“过几天就有人来接我了。”见顾曾看着他,露出的眼神又疑惑又惊讶还有一丝羡慕,他知道顾曾一定是以为自己的亲人找过来了,解释说:“我以后的爸爸妈妈。”
眼神变了,同情、可怜。赵伟畅记得从前父母带他去庙里拜菩萨的时候,外墙边坐着的瘸腿乞讨人,路过人往他们碗里丢硬币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的。
哦,顾曾明白了,胡爸爸又是做场面文章。
隔了三天,赵伟畅被带出去了一次,为了见新父母,穿着新买的运动鞋,雪白雪白的像白米饭。顾曾趴在铁锈门上,也不顾锈迹脏了衣服,够着头从栏杆缝里望着离去的车,她突然希望坐在车里的自己,不管怎样,只要是从这个地方逃出去了,就好。她的脸压在门上,有些嘟嘟的肉夹在缝里,闻着门上一股子锈斑血腥味儿,看到远处的车一颠一颠的,似乎带着临桥离她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