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深处,亦力把里部,落樱森林边陲,赤喀汗族领界。
山林中还是有着浓重的雾气,挥之不散,黑衣少年从地上爬起,四周的景致是那样的陌生又不可思议。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参天巨树,找不到穆晗妃的影子。他明明记得是和她手拉着手进来的,但如今她却不知所踪,他脱下了沉重的毡袍,仅仅是穿一件黑色布衣,这里的气温很高,这样倒是颇为舒适。
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嘈杂声响,墨尧顺着声音,在这片森林之中茫然穿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樱花森林,这片林子算不上太大,但是一不小心会很容易走错路。天上的五彩石依旧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个悬浮在天上的红衣少女还在那里忘情的歌唱,正是他在谷外听到的那一曲指引歌,歌声悠扬又甜美:
“凤凰池里烟云夜,樱花蛊中月华殇——”
随着他的步伐,前方的光芒越发的强烈,眼睛随着过度的强光冲出最后一叶壁障,宽阔的林风冲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百双惊诧的目光……
“外面的人啊,看那……”
“第一次见到红尘里的人呐……”
墨尧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白玉祭坛,祭坛的四周遍洒火红的樱花瓣。几百名身着火红色斗篷的人正围坐在四周向着中央祭坛上的红衣女子虔诚膜拜,天上的女子安详的斜躺在五彩石上,不时的向着下方抛洒火红的樱花,而下方的人也不时的将一片片花瓣捧在手心默默地低语,然后有的人将花瓣抛向天空,也有的人将花瓣含在嘴里,就那样在原地安详入睡,笑容充满了温柔与恬静,透露着十分的满足。这个山谷的风像是因某种未知的力量禁锢在这里,没有一丝的外泄,而且风盘旋着一直涌向祭坛中央的五彩石,因此人们的花瓣抛向空中最终都会落到五彩石上,而那个红衣女子就这样一片片的将花瓣捡起,轻轻地放在耳朵上聆听,整个画面神奇而又美好,只不过这一切都被墨尧的突然冲出而搅乱了,好多人从美梦之中愤然惊醒,极目可见的尽是愤怒与惊讶的眼神。
“啊……问,我是不是打搅了诸位,在下墨尧,我还有位朋友和我一起来,不知可有人见过她吗?”墨尧小心翼翼的发问。
“年轻人。”人群中走出一位高大的身影,但是走到近前墨尧才发现,他已经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只是宽大的斗篷显映的他荣光满面,不过在这挺拔的身影下,墨尧清晰的感觉到,这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就像一根风蚀残年的老蜡烛,他的眼睛有一些黄浊的疲惫光影,显得萧索又落寞。“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们赤喀汗族近千年没有外人到访了,除了出去寻访圣女,你可以说是第一个在这里见到我们的异族人。”
“老丈安好,在下墨尧,突然造访,多有冒犯,请见谅,我不懂这里的规矩,请问你们这是……”墨尧呆呆的望着老人,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在举行赤喀汗族一年一度的织梦仪式,年轻人,若你没有恶意,那便是我族的友人,随我进来,不知你可愿意?”老人慈祥的发问,声音充满了和煦的温度。
“多谢了。”墨尧并没有多说什么,跟着老丈走到人群中间,老丈递给他一杯马奶酒,上面有着一片樱花瓣。“那个……晚辈冒昧,请问您是否见过一位姑娘,有些像西域人,她和我一同到了这里。”
老丈微笑着向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放心吧,年轻人,把你心中所想告诉花瓣,然后这太阳谷风会将你的意念传达给圣女的,圣女无所不知,一定会向你解答疑惑的。”老丈说完,缓缓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片樱花瓣被他含在嘴里,便这样在这个缤纷灿烂的花海中沉沉睡去了。
墨尧看着老丈半晌,一言不发。来到这里似乎心境都沉稳了许多,拿起花瓣刚放到嘴边,便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远方来的朋友你好,我是鄂伦春,赤喀汗族最美的姑娘!”墨尧抬起头看她,险些叫出声来,面前的所谓赤喀汗族最美的姑娘,竟然和穆晗妃长得一模一样。
“我说大小姐,你怎么先进来还不被发现的?”墨尧一把将她拉过来坐下,现在的穆晗妃一身大红袍子,还有一个硕大的头巾遮面,手臂上也挂满了艳丽的首饰,的确和进来时判若两人。
“我进来探路啊,你还没醒吗,本想着回去叫的,你怎么这么乖啊自己跑来找我,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墨尧大哥!”穆晗妃扯着墨尧的肩膀死死不放,在墨尧耳畔说的这几句话弄得墨尧一阵面色涨红。墨尧把酒抓过来,一饮而尽,也学着老丈倒头就睡,不再理会穆晗妃。
穆晗妃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看着墨尧,不再发一言一语。神情温婉的像一位贤惠的妻子。
入夜,天山深处,鸟兽绝迹。
落樱森林的夜晚来的比较晚一些,不过的的确确是静谧异常,没有守夜人,没有野兽在山林中低吼。中央祭坛的五彩石上,那个红衣少女依旧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存在着,就像亘古不变的冰雪。墨尧在祭坛边静默伫立,目光望向五彩石上那道孤寂的身影,眼光中隐隐有泪光转动。仿佛有着相隔千年的召唤,那是日夜不变的祈望与感动。祭坛上的红衣女子仿佛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她缓缓地走到五彩石边上,朝着墨尧的方向眺望。
两个人,天与地,一个凝视,一场冰雪。
墨尧拿出那片樱花瓣,那种火一样的颜色似乎在黑夜里熠熠发光。轻轻地将花瓣放在嘴边“你一直都在这里吗?”花瓣随着太阳谷风纷飞飘摇,少女有些希冀的在空中接过花瓣,放在雪白的耳际,脸上挂坠着温柔的笑靥,两人之间这种奇妙的对话就这样在这个静谧的落樱之夜安静的进行着。
“我生在这里,我死在这里,我的灵魂会化作樱花蕊变成樱花森林里最美的樱花树。”
“你感到孤独吗?你不想离开吗?”
“我爱我的臣民,我只有在这里才算真正的活过。真正的孤独是我没有在最美丽的时刻死去。”
墨尧听到这里,呆呆的伫立在原地,内心深处似乎有着某个声音在说话,曾经有一个女孩对他说过“我的名字叫黒木樱里,我的名字中有樱花,是奈良川的樱花,樱花七日,既便是死,也要死在最美丽的时刻。”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慌张的又拾起一片樱花瓣,用沙哑的语言诉说着内心的心情。
“你的生命中,是否有过……人朋友?”
“我一直在这里,不过我有一位哥哥,哥哥待我很好的。”
“你那位哥哥叫什么?”墨尧紧张的在原地不停地战栗,看着樱花在晚风中飞舞,心中一阵阵的绞痛。
“山田朔。”
“那墨尧那?”他问出了心中最想说的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只有山田一位哥哥,哥哥不来看我了,哥哥永远不会来看我了。远方来的人,请你离开,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哥哥,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
墨尧没有再说什么,独自一个人离开了,走进了落樱森林深处。夜晚的落樱森林,樱花在硕大的月亮下翩然起舞,与萤火虫一同在月光下燃烧,挥舞烬晕透着热度的光芒。只是越是飞舞,愈加忧伤。空旷的森林,一个少年的哭泣声音穿透森林的闷燥,在整片天地间徘徊炫耀,炫耀着这份难得的悲伤。
墨尧的身体剧烈的抽搐着,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哭过便是今天。抬着头,空荡的世界,空白的月亮,空无的记忆以及空想的旧人。这便是岁月吗,随年华老去,随过往逝去,随追忆人的梦想破碎而分崩离析。
一双素白的手托起墨尧的脸庞,用袖口轻柔的擦拭未干的泪痕,像是在怜惜一件珍贵不菲的艺术品。墨尧不说话,任由穆晗妃将他抱在怀里。“墨尧大哥,可以和我说说嘛?我不想你这样。”
“穆姑娘,如果回忆没有了,世界便又剩下我这个人了,又是一个人了,她骗了我,骗了我,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的羁绊,却找到了一具空壳。”墨尧木然的回应着。
“你恨她吗?”穆晗妃怜惜的整理墨尧散乱的鬓发。
“不恨,爱都来不及,没有恨的资格。说到恨的话,或许是会恨回忆太凶了。墨尧的梨璇不在了,她彻底的走了,不留一丝痕迹。到底是谁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墨尧直起身来,跪坐在地上任泪水浇灌樱花上的泥土。“梨璇走的时候,我没有哭,不知道为的是什么,没有哭泣的理由,现在知道了,是肩膀上少了一双臂膀,是背上变得失去了重量,变轻了,不再回来了。”
“一切都会好的,毕竟你不是一个人。”墨尧回过头,穆晗妃张开双臂,水蓝色的月光下,一位少女向一位少年打开双臂,笑容应和在水蓝色的夜色中,碧蓝色的眼瞳里满溢着忧伤与欢乐,就在那里拥抱起那个她深爱了十年的男人。
在这一个夜里,墨尧的一个回首,看见了一个天使。
“璇,我们终究都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大人啊……”
天山深处,亦力把里部,赤喀汗族临界绝壁前。
一队明朝的车仗正浩浩荡荡的排列在此处,尾随而至的还有一队蒙古骑兵。花棠雨大马金刀的坐在最前面的大宛马上,妖媚的眉眼扫视着四周的景致,像是权倾天下的妖王般不可一世。
“你真的看见他们从这里就消失了?”他慵懒的发问。
马旁一位武士恭恭敬敬的应和着:“错不了的,探子回报,穆晗妃与那南宫小子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小王爷,末将再此多一句嘴,这地方已经出了明朝地界了,毕竟不是自家的地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主子也不好收场,莫不如趁早回去吧,最近风头紧,朝野上下俱都人心惶惶的,老主子前些日子还说想念少主那。”
“父亲还说什么了?朝中有什么事儿?”花棠雨依旧是一副慵懒神态。
“倭寇啊,海倭,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东南沿海近几十年就没一天消停过,不过要说这最安宁的地儿,那就数咱江浙花家了,还要多亏小王爷您的虎威震慑啊,其他省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老主子没了您,就像没了主心骨,所以一直飞鸽传书嘱咐在下务必保护小王爷的周全,小王爷还请慎重行事。”武士依旧恭敬应和着。
“他这是想我还是想安宁啊,不过没了我倭寇确实不消停。”花棠雨紧了紧马腹,率先走在前面,面前依旧是那面明亮如镜的峭壁,在烈阳照耀下显映着一片形态各异的嘴脸。
“既然他们是从这里消失的,这四周又没有路,那就造一条路吧。”妖娆的男人转过身,对刚才答话的武士说道“雪莨,明天这个时候,我希望面前的这个大家伙,能告诉我有一条路通到里面,否则的话,我想你们就都回不去了。”花棠雨打马转身走了,在原地是一排排将头深埋雪里的军士,在那里跪坐着不敢抬眼。
“龙信先生,若你在世的话,你会看到我的王妃。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亦力把里部,落樱森林祭坛内,一处侧峰上。
依旧是一把红色的中原油纸伞。苍怀抱着阿苏正静静地在这里俯瞰整个赤喀汗。
“哥哥,姐姐真的会在这里吗?阿苏好想家。”阿苏安静的趴伏在苍宽阔的臂膀里,安静的呼吸着这个男人身边温暖的空气。
“阿苏听话,等找到姐姐了,哥哥带你回家。”苍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
“可是,牙叔叔他们已经……们不能回去了,我们回不去了,我只剩下哥哥了。”
“那哥哥就带着阿苏,我们和姐姐一起去出海,听说海的那一边有一个地方叫樱花岛,我们去那里过一辈子好不好?”苍说着俯下身子,用额头亲吻女孩的刘海儿。
“阿苏好幸福。”女孩不说话了,在苍的怀里闭上美丽的眼眸,就这样沉沉的睡去了。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硕大的五彩石,望着那个在太阳谷风包裹下的红色身影。
“是宿命吗?”
“命中注定的我的大公主,龙信先生,我找到她了。”
“那么,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