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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文系楼如果单从外形来看,并没特别之处,属典型的砖混建筑,因外表是清一色从未经过装修的水泥墙面而显得灰不溜秋。全楼共八层,每层四十个房间,是师范大学学生区最大的一幢楼。但由于其修建于四十年代末,历史久远,以及因偌大一片学生住宿区却只有此楼居住着清一色的中文系那帮被称为“菜籽”(才子的谐音)的“猴子”“狒狒”而极为有名,其余大楼则是由两三个较小的系混居着。这自然引起其他系的不满,但中文系在师范大学是老大,人多,专业多,其他系即便如何忿忿不已,也无济于事,只得大骂几声“酸儒”,借以发泄一番,也就罢了,但彼此之间,明里作君子状,暗里死磕。中文系人向来以老大自居,架子大,即便酸溜溜的,也要将那酸劲坚持到底。中文系学生程琪每次去邀约他那个念健美操专业的女友亚妮时,都得忍受体育系那帮被程琪称为“凸女”的女生好一顿“菜籽菜籽油菜籽,白脸白脸小白脸”的奚落,害得他屡次红了脸粗了脖子与她们理论。当他第一次把亚妮带到中文系楼时,这个翘臀长腿细腰的女子,则被趴在窗口的中文系男生们齐声吆喝的“打死”给吓得倒抽凉气,又窘又恼地冲他直嚷嚷:“他们要打死谁?要造反?发鸡爪疯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恶声恶气地叫开了,“都说学数学物理化学的粗鲁,没想到学中文的也是蛮子,文绉绉气都是装的!”他好生哄劝,将她护着,带到八楼,进了八一六,对她讲:“这‘打死’,是中文系男生楼的镇楼之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吼出来的!”她气咻咻地说:“我一来,他们就像没见过老先人似的吼起来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赶紧将她拉进怀里:“你先别忙着生气,这‘打死’,是专门用来对付美人的,青春期嘛,谁见到美女不掉眼珠子的?现在他们也就是过过干瘾,吃老子的飞醋而已。”她嘴巴一撇:“窗口都给塞满了,看热闹倒还积极,即使只有几个小日本打进来,他们恐怕早溜了。看见美女就喊‘打死’,也就你们中文系的酸菜们想得出来!”“美是疾病!”“谁说的?”“我!不,我老师说的!”“一句话,就你们这些酸儒想得出来!”

但近段时间,程琪不再被体育系的凸女们叫做菜籽了,见了他也懒得搭理,充其量丢一张要死不活的灰脸,或一个不方不圆的笑意给他。亚妮到了中文系楼,也不再见到眉飞色舞的猴子们趴在窗口齐声吆喝“打死”的场景,而其他从中文系楼下经过的美女,同样没再得到被火辣辣的目光“烧死”和震天吼的语言“打死“的殊荣。后来,应邀到师范大学来开演唱会的某女歌星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路过中文系楼下,“猴子们”“狒狒们”也只是扶着眼镜,光着膀子,捏着嘴唇,托着腮帮,挠着下身,抠着脚趾,蔫耷耷地朝楼下张望一会儿,撇着嘴巴评议几句,吹几声口哨,猛地咳出一口痰,却在那毯泥即将冲出嘴巴的时候将嘴一瘪,那痰泥就笔直地从窗口掉下去(下面窗口也有“猴子”“狒狒”趴着,或坐着,痰泥从他们鼻子前坠落,或不幸砸在他们的头上,都会引来一阵叱骂),听见它们啪地砸在地上的清晰的声音,获得极大的快感,然后冷漠地看着那歌星与她的追随者们像小矮人一样过去。原因,干旱。

本来念大学的年轻人,因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对学校之外的人事很难给予关注,他们有理由在同龄人组成的圈子里着,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无动于衷,充其量在吃饭时、睡觉前和令他们极为不爽的各种大头大屁股会上聊几句,发几句牢骚。但大半年不下雨,事关生活及其质量,也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他们开始收听电台,看电视,读报纸,连不屑一听的“校园之声”广播站的报道,也听。某些老师在课堂上也提及这场干旱,分析造成干旱的成因,露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神色。学校中心广场及其他人流集中的区域的宣传栏都在报道灾区的现状,将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展示出来。老爸老妈在电话里叨唠不休,儿子啊女儿啊可要多喝水多吃蔬菜少晒太阳不要轻易外出避免风沙侵袭更要注意紫外线千万别中暑要喝开水千万别吃不卫生的东西以免生病拉肚子如果生病了一定要去看医生一定要记得吃药要注意防止蚊子叮咬如果被叮咬了就涂风油精如果没有风油精你就到药店去买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没钱了就写信或打个电话回来啊儿子啊女儿啊爸爸妈妈都不在你身边就靠自己了千万得保重啊……神经被刺之后,便与同学搭讪:“噫,果真是百年不遇的干旱,把老子们给骇得——!”“不下雨好,我就喜欢光脚踩沙地小走小走!”“既然不下雨,何必洗澡?我得与上天步调一致。”“洗澡钱也节省下来了!”“露水也没了,在操场上搂着一个小妞做爱睡觉,不感冒。”“晚上去楼顶裸睡,谁有胆量,一起去?”“你褪了毛的猪呀!”“还是老天爷心态好,成天乐呵呵的,拉不下脸来。”“老天爷前列腺肥大,尿水出不来。”“干旱有干旱的好处,我满屁股满肚皮的脂肪都快熬干了,不花钱不劳神不痛苦,减肥成了。”“我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干冰!”“查查干旱的历史记载。”“咱们的历史,就是没有历史,或者说是干枯或僵死下去的谎言。”“在茅坑里拿筛子过滤大便,才是沥屎。”“整天奶猪一样叽呀叽的,我都快被你们这帮畜生给叽死了!”“这是老妈寄来的十滴水,防中暑,来来来,见者有份,别急呀,每人一支!”……

“恐怕要出点事才对得起干旱哟!”守门的王老头看见程琪出现在过道上,便从传达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拖帚,不像是要扫地,倒像是他说话时的一件道具,“年轻人,你还别不信,人间事,可不好说。这几天,我心头堵,两眼皮跳得凶,胀得人发慌,一到晚上就睡不好,白天做什么都没劲,恍恍惚惚的,老觉得地板和楼房在打转,就不大站得稳当了。看天吧,天也在打转,云在转圈,转着转着就像乡下婆娘纺织车上扯出来的棉条,结果扯来扯去,还是给扯得稀烂。太阳也在跳,一直在跳,要掉下来似的。”

程琪撩起衣服,手指在胸口抚摩一阵,便开始抠着肚脐眼玩。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亚妮经常呵斥他,说你这人毛病多,连肚脐眼也抠,哪天要是镜子里看眼睛也看不顺眼了,你恐怕也要将那一对眼珠都给抠出来当跳棋下的。但程琪不以为然,有事没事就这么抠着,说是习惯,抠着舒服。他对王老头道:“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不是杞人忧天,就是蛊惑人心,那可是大罪名。你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实在撑不住了,就吃药打针。干旱干旱,旱的是外边,距我们这里远着呢。”王老头将拖帚靠在墙上,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烟。舒坦地抽了几口旱烟,嘴里咕哝几声响,吐出一大口清口水,啪地射在地上,说:“这天气可不一般,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回。这几天吃饭拉屎我都在想,这干旱,不见得就只是干旱,说不定哪一天,有大事发生。”见程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脸色就阴沉下去,吧唧了几口旱烟,又吐了一大口唾液,道,“年轻人,可别瞧不起我们这些下人,人间事,真的说不清楚。我说的可是大事,准得出点大事。如果真有那天,电视台也要来请我呢。”

程琪笑道:“电视台请你去领导抗旱!”

王老头眼睛顿地圆了:“领导抗旱稀奇么?当年土改的时候,虽说我是一个大老粗,可我们生产队就是在我的领导下,才把田地公平地分给各家各户的!”

程琪和几个路过的男生都惊讶地吁了一声。

这时,李子蒙从外面进来,见了两人就嚷干死了,要成木乃伊了。他一闻到旱烟味,便一边用手使劲地扇着烟雾,一边道,王大爷,你可是在喷毒雾。

程琪和李子蒙是哥们儿,两人说着话,朝楼上走去。当他们走到二楼时,王老头的声音像一条蟒蛇一样顺着铁栏杆追了上来:“电视里都报道了,三环路早上出现了几万只蛤蟆,黑压压的,可把过路的人都震住了,都站着不敢动,那些开飞车的年轻人,都不敢开过去,几个小女子蹲在路边走不动了,都给吓哭了。中午,收音机又报道说,郊区的水沟里,田里,地头,出租房和城里的下水道,反正有洞的地方,跑出来几十万只耗子,几十万只呐,要是全部摆在你们学校,恐怕都摆不下!农民养的猪也不安宁了,不吃不喝,就一个劲号叫,叫得死了胎似的,叫完了,就翻到圈外,满田满地疯跑,人都撵不上!还有,鸡们扑喇喇地朝篱笆上撞,往墙上飞,有人说是凤凰堕落了,长膘了,飞不起来了,飞得起来的,就不是鸡了。还有,打猎的人看见很多眼镜蛇不咬人了,一个劲地往树上撞,撞得满树鲜血,全死啦。玩蛇的人,眼睁睁地看见养在自家院子里的蛇,也都撞了墙,血淋淋的,死了!还报道……”

程琪朝王老头挥了挥手,说:“知道了。”回头对李子蒙道,“王老头是预言家!”

李子蒙说:“你可别他看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文化,可特爱关心世事,说说道道,自有一套。平时,他一般都在读报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

程琪说:“那也是给逼出来的,一天到晚除了那点活儿,他都闲着,一闲,就寂寞得不行,不看报纸电视,他哪能过日子?”

这时,一个男生飞跑着在四楼拐角处出现,手里拿着一只篮球。他看见程琪,便猛地停下来,却收煞不住,就要撞到李子蒙的怀里,李子蒙面带愠色地将身子移开。那男生对李子蒙抱歉地笑了笑,就问程琪打篮球不。程琪叫他先去占地盘,说晚些时候就去。那男生说那你赶紧啊,人多了,就等不到你了。程琪说知道了。那男生便飞快地冲下楼去。

李子蒙不解地问:“打篮球还占地盘?十几块球场,还不够你们玩?球场建几块就行了,做做样子嘛,建多了,就是浪费。”

程琪说:“放屁!就那几个球场,你都嫌多?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每天去球场打球,场地都吃紧。你这话可是说得好,像个官僚的言辞。虽然天干地旱,你可别以为男生们都成了土拨鼠,钻进地洞不出来了,相反,到了下午五点以后,球场上的人比超市里的人还多。”

李子蒙被抢白了一顿,却也不恼,说:“体育跟我没缘分,尤其是篮球,抡胳膊拐大腿的,对抗太也激烈了,太危险。我历来主张取消体育课,改成思想道德教课。”

程琪说:“那是你根本就不懂篮球,就更谈不上体会篮球的乐趣!就你这二指厚的搓衣板身材,除了杨肉肉,谁看得上?”杨肉肉是李子蒙的女友,因体态丰满而被男生们拿来作为取笑的对象,程琪脑子活,顺便扔给她“杨肉肉”的名字,那女子吼着要和他动粗。李子蒙身子单薄,除了骨头架子,就是一张皮,近一米八的个头,买的却是腰围一尺八的裤子,即便如此,他仍感到裤子松松垮垮的,总要往下掉,腿根处那玩意儿总要遭风凉似的,常在程琪等一伙喜欢运动的人面前感到自卑,在女生面前更是觉得连站在地上都不稳妥,心想,要是再找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做恋人,那可是一加一小于二,甚至小于零,因而便找了杨肉肉这个性格开朗,身材丰盈的女子,说是优势互补肥瘦均衡。其实,李子蒙天生就喜欢白嫩水滑,体态丰满,走路时各个凸出部位的肉都抖得极为欢快的女人。某天,李子蒙闲得无聊,便到八一六串门,八一六的人正为啥样的女人最可爱、哪个部位最能吸引男人而争论不休。他说,当然是巨乳翘臀最性感。还说他是李隆基后人,继承了李氏家族的审美传统:以胖为美李子蒙一说完,程琪就嗤笑道:“赶紧去西郊养殖厂蹲点,那里进口的乌克兰大白猪,一身缎子肉,任你挑,你八辈子都挑不过来。老子就喜欢听你以老母猪为美的论调,操老母猪可是你的天职。”几个男生嘎嘎嘎地笑了起来,拍着屁股肚子在床上乱蹦。李子蒙说:“身为中文系人,怎能如此粗俗?要文雅!”程琪一脚蹬去,坐在床边的李子蒙就像一张纸一样掉到了地上。他笑着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坐到一只凳子上去,说:“禾口王王其呀禾口王王其,今天我可是得说道说道你了,你身为中文系人,接受的是浪漫派文学的熏陶,文章写不好倒也罢了,可你成天不是篮球,一身臭汗,就满嘴脏话,有辱斯文嘛!”“禾口王王其”是程琪的别称,李子蒙叫出来的。有人不明其意,李子蒙便说,你把“程琪”两个字拆开,就明白了。于是,“程琪”之名少有人叫了,倒是“禾口王王其”被叫出了名,连程琪篮球场上的几个死对头都这么叫他。他自己也觉得“禾口王王其”比“程琪”有意思,时尚味十足,便任随别人叫了。

在五楼出口处,程琪和李子蒙被一群嘻嘻哈哈地挤在一起走路的女生打断了谈话,后者像一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庄稼。有一个脸蛋圆圆的女生认识程琪,惊喜地大叫:“禾口王王其!”

经她这么一叫,将整个一层楼搞得嘎嘎作响的声音才戛然而止。女生们纷纷转过头来,目光在程琪和李子蒙脸上凝固住了。

一个小个子女生抱着几本厚厚的书,抿了抿嘴,嗲声嗲气地叫道:“什么呀什么呀?什么是禾口王王其呀?”

程琪朝刚才给他打招呼的女生点点头,就和李子蒙往楼上走去,身后那帮姑娘还在为什么是禾口王王其争个不休。

“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程琪问。

李子蒙也蒙了:“什么我们说到哪儿了?”

程琪想了想,说:“王老头看报纸和新闻联播。”

李子蒙说:“王老头对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校园逸事挺上心的。他要是有点文化,再来点谋略,必是做官的料!”

程琪说:“就他?他是那种拣起地上的废纸都要唠叨半天,美国人打萨达姆他都要发表长篇看法,看见我们在楼道上不小心丢了垃圾都要吼断嗓子的直人,还能做官?他使性子的时候,就是一个青屁股小子。”

李子蒙白了他一眼:“这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看王老头这人就不简单,一个关注社会新闻的人,思想肯定不落后。一个看门人,却能关心社会动态,胸中有天下,不简单。”

程琪推了李子蒙一巴掌,说王老头预言近期将有大事发生。

李子蒙吃了一惊:“不愧是中文系楼的守门人,耳濡目染,耳濡目染啊!”

程琪问道:“怎么说?”

李子蒙说:“他身为中文系楼守门人,整天打交道的都是中文系人,久而久之,就与中文系人无二,有浪漫情趣了,更重要的是,他会思考,眼光独到。依我看,他说得没错。”

程琪骂道:“去你娘的,被你这么一唠叨,他日后保不准是中文系的系主任,再被大伙一唠叨,他不就成校长,再给世人一嘀咕,不就成仙了?”

李子蒙突然停下脚步,拉住程琪,表情严肃地说:“有点不对劲呀!”

程琪道:“你有病?”

李子蒙将脑袋伸过去,压低声音道:“王老头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对社会现象还是有看法的,我越琢磨,就越不对劲。他是不是在蛊惑人心?”

程琪盯着李子蒙的眼睛:“你脑袋被母鸡啄了?我问你,你要竞选学生会主席?”

李子蒙一愣:“什么意思?”

程琪说:“老子最烦你这又酸又臭、狐疑刁钻的官味!”

李子蒙松了口气,笑了笑:“你嘴巴该用王水洗洗。”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八楼。楼道左边的房间号码为单数,右边为双数。靠右中段四间屋子,是程琪所在班级的男生寝室,每间七人,四张上下铺的床,共八个铺位,多出的那铺位堆放杂物。程琪住八一六室,李子蒙则住在隔壁八一八室。

同李子蒙分了手,程琪拍开了八一六的门。开门的是被程琪称为“欧洲土著”的穆彪。穆彪擅长西洋画,大一参加学校举办的书画大赛,获得素描第一名,水粉画优秀奖。程琪对美术一窍不通,在美术方面与穆彪没有共同语言,但见穆彪皮肤白皙,体毛茂盛,头发卷曲,身上总有一股驴味,便丢给他一个“欧洲土著”的绰号。李子蒙曾对他说,你积点嘴德,别老糟践人!穆彪那是懒惰,不常洗澡,身上才有股馊味,哪是驴味?他说,你去扒了他裤子闻闻。李子蒙说,除非我有病!你别伤了他自尊,人活,可就是为那点尊严来的。只是穆彪对这绰号毫不在意,还讥笑程琪智商一般,挖空心思取的绰号都没档次。睡在穆彪对面的江南少年陈寅寅对穆彪说,你智商就高呀?你那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嘛。穆彪鄙夷的眼光扫了一炼阴冷的陈寅寅,将画笔往桌子上一扔:“江南虾米,你听好了!我是中国的林彪,美国的泰格伍兹!”睡在程琪对面的胡家森笑得在床上翻滚。

除了以上四个男生,八一六寝室还有三人。一个是“闹钟”的张大伟,酷爱看书学习,整天不是钻图书馆,就是窝在教室里写写划划。一旦他推门而入,正在吹拉弹唱、打牌、洗衣服、写字、看书、聊天或一双手在裤裆里摸索的男子们,就明白该吃饭或就寝了。清晨,一听到他床上吱嘎作响,夹杂着几记混沌的屁音,缩在被窝里的小子们就齐声哀叹:“天亮了?我日!”“还是死了算了!”“这么早就起床?奔丧啊?”“你不起床就要死人么?”云云。闹钟之名,名副其实。

另一个是旅游狂刀特,绰号“特务”,喜欢音乐的则叫他“刀郎”。刀特每次旅行或从家中来,都要买上土特产,一进寝室,哗地往桌子上一倒,豪爽地叫道:“吃!”八一六寝室就多了几个节日,这些多出来的节日都是刀特创立的。

最后一个是“幽灵”,大名吴东。由于他行踪诡秘,或者一段时间里混迹于中文系楼各宿舍打牌,或深更半夜溜到茶馆看港台电影,或通宵打麻将,或在老师不点名或考试前,通常见不到他,等等,便得了“幽灵”绰号。

穆彪喉咙里咕哝一声,将口痰咳在嘴里,头一伸,痰便梭子一般射入纸篓,然后拿起一管颜料,将大块赭色颜料狠狠挤在调色盘中。

程琪走过来,一只手撩起衣服,在肚皮上轻轻拍着,一手拿起穆彪的一只刮刀,端详了一会儿,说:“这刀也太次了吧!”

穆彪哼哼两声,算是回答。

程琪欣赏着刮刀,嘴巴里啧啧个不停。然后他放下刀子,猛地将运动裤褪下,将屁股蹶着,送到穆彪面前,说:“呕吐大哥,求求你,就用我的便便吧,用你的搅屎棍拌上你屙的调色油,经典油画呀!”

穆彪画笔一扫,程琪的屁股就花了。

后来,穆彪在某天熄灯后例行的性事大讨论中,解释了他为什么自称林彪和泰格伍兹的理由:“穆,穆桂英的穆,与木同音。木即树,树多为林,林大为森林。彪,小老虎也。两相结合,即为‘林彪’。泰格,老虎,伍兹,丛林也,合为丛林老虎。因此,林彪便是泰格伍兹,泰格伍兹便是林彪,延伸下去,林彪乃穆彪,泰格伍兹也是穆彪,穆彪就是林彪,也是泰格伍兹!”

程琪大叫:“今天开眼了。继续吹!”

刀特说:“这人要是没有自知之明,鬼都得死绝。你不如直接舔林彪和泰格伍兹的屁股来得爽快。”

幽灵说:“欧洲兄,甭怕,兄弟我支持你!”

陈寅寅笑得很含蓄,阴沉:“我原以为你老爸老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实现什么远大的目标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超级自恋狂。”

穆彪讥讽道:“抹你的唇膏去吧。”陈寅寅由于嘴唇经常干裂,有抹润唇膏的习惯。

笑过了,程琪换上运动服,从床下捞出他那只花了三百多块钱买来的斯伯丁篮球,准备打球去。

有时李子蒙也在八一六玩,见程琪那一身短打,便道:“篮球真那么有趣?”

程琪头举起右手,作枪击状,对准每个人啪啪啪地打了一通,道:“你们人类不懂!”

八一六立即又变成了讨伐程琪的战场。

一旦程琪离开,八一六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即使剩下的六个人都在,也像是一间废弃的老房子似的,胡家森不再咯咯咯地笑,而是将一本世界名著贬得一无是处。陈寅寅永远是一副含蓄内敛,冷静沉着的样子,萎在床上,不是瞪着天花板说傻话,就是翻阅一本时尚杂志,比如《女友》《婚姻与家庭》《知音》等。自诩为天才画家的穆彪,要么衣服不脱就蜷缩在被窝里,打着沉重的呼噜,要么就一声不吭地作画,有时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地让他们做了他的人体模特,有几次画上的他们仅穿着内裤,惹得江南少年叽咕不停,胡家森要穆彪付给他报酬,说美院请模特,都要按小时付费的。张大伟总要到固定的时候才回来或出去,那只军训时发的军用挎包,也只有他还在使用,每天拍打着他肥大的屁股来去。刀特即使不旅行,也难得见他呆在寝室里,即使在,也是一会儿歪着赤条条的身子在床上发呆,或哼哧哼哧地手淫,一会儿又神出鬼没,行踪难料。幽灵既然是幽灵,永远不定时,来去无声,踏雪无痕般,这点与刀特极为相似,而且他们极喜欢在其他寝室打牌,聊天,有时没钱了,就到处借钱。但幽灵做的事,别人不知其究竟,他说的话,在大家的耳朵听来,都是鬼话。这样一来,八一六就清静得很。

这天,程琪走进寝室的时候,就是这么一番光景。穆彪开门时,从不看来人,而低着头将门拉开,然后鬼魅一样迅速转身,不是倒在床上,就是回到桌子旁边,将肚子顶在桌子边缘,继续作画。每个进来的人,都会闻到他身上那股驴味。亚妮第一次到八一六时,就是穆彪开的门,便被他那股体味呛了一大口,几乎晕了去:“什么味道呀?”穆彪径直低头作画,不予理睬。听见有女生的声音,其他寝室的门纷纷打开了,男生们探出头来,兴奋地朝声音的来处张望,淫亵地问:“喂!要不要‘打死’?”……

程琪扫视了一眼寝室,就径直走到床前。他睡的是上铺。他先将枕头使劲地拍了拍,然后转过身来,拿起桌上只剩下小半瓶的百事可乐,一仰脖喝了个精光。

胡家森趴在床沿,道:“都干旱了这么久了,啥时是个头啊?昨天我看见浴室外面的一段老砖墙摇摇欲坠,今天上午我路过那儿,还是摇摇欲坠。你想洗澡的话,得赶紧,浴室恐怕要关了,现在水比金子还贵,等会儿咱们去看看那老砖墙,估计还是摇摇欲坠的。”

程琪说:“踹一脚。”

陈寅寅咳嗽了一下,翻了个身,从他那只用绸布做的枕头边伸出头来:“倒了。”

胡家森猛地抬起身子:“倒了?你看见的?什么时候倒的?”

陈寅寅很不耐烦地说:“倒了,就是倒了,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时候倒的。”

胡家森重新盯着程琪的脸:“帅哥,你说说,这墙倒了,是不是一种预言?我觉得有点不吉利。我预感很强。”

程琪将衣服脱下,露出一身肌肉疙瘩,引得胡家森羡慕不已。他套上运动背心,一边穿着那双黑色的乔丹牌篮球鞋,一边说:“倒了好,倒了好!”

胡家森道:“啥意思?”

程琪说:“上午我在市中心步行街看到几个有钱人牵着宠物溜达,平时乖巧的畜生,一来到大街上,见人就咬,咬不到,就拼命叫唤,要挣脱绳索,一副副凶相。老子还产生了错觉,以为它们的狂吠能将雨叫下来,结果是它们主子的口水在飞。”

穆彪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说:“干旱都把人逼疯了,动物怎能不疯?”摇摇头,又拿起了一支炭精条,看了看,便在一张纸上勾画起来。

胡家森说:“我看就有问题,而且不像是小问题。你觉得呢?”

程琪还没回答,陈寅寅就问道:“今天有比赛呀?”

程琪说:“没,打着玩。上次和三班比赛,赌的是两只卤鸭子和两斤排骨。他们输了,居然不认账!输不起,老子瞧他们不起。”

陈寅寅说:“那就别和他们打了!”

胡家森说:“打!怎么不打?打得他们连内裤都没穿的!”

程琪对胡家森说:“这句话听着超带劲!”

胡家森说:“你打篮球打得倒是带劲,我可难受死了,身上到处都油腻腻的,粘乎乎的,哪儿都痒,可一挠,那儿却不痒了,手一收,又痒,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爬似的。”

程琪说:“邋遢!”顿了顿,又说,“洗澡!”

胡家森叹了口气:“都干了这么久了,洗澡水还能供应多久?”

程琪挺出肚子,说:“我拉尿给你当洗澡水!”

胡家森原本也是个幽默之人,便道:“难怪你女朋友都说你是二流子,喷出来的口水都是尿。咱们正常的男人都是一流,拉尿只拉一股,惟有你拉二股,鸡巴穿孔了。”

陈寅寅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墙壁,手臂耷拉在胯上,嘟囔道:“俗!”

程琪将一本《古代汉语》啪地丢在床上,道:“陈寅寅跟李子蒙那家伙的酸气,有一拼!”又将那书拿起来,翻得哗哗响,“刘姥姥讲《古代汉语》也是这么个味,古酸古臭的!”刘姥姥是程琪等人替教《古代汉语》的刘先生取的绰号。李子蒙因为在众男人面前夸刘姥姥讲古代汉语,尤其是古音韵学讲得好,便得了个屁精的雅号。李子蒙仍以那句“身为中文系人,此等粗鄙,有辱斯文,不妥不妥”来对付众人。但众人对程琪还能与这个上上下下皆能混能窜的篾片人成为朋友,都感到费解。

穆彪突然抬起头来,问胡家森:“你那个拉二股,是什么意思?”

胡家森笑道:“画家毕竟不是话家,不懂了吧。禾口王王其为什么是二流子?因为他鸡巴有两个洞,两个水帘洞!哎哟哟,还说呢,水帘洞!我肠子都笑弯了!”

程琪佯装大怒,口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然后一个猛扑,胡家森一惊,身子猛地后仰,后脑勺撞在墙上,撞了个生响,门和窗都响了起来。

寝室里立即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程琪道:“回来再收拾你!”抱着篮球,吹着口哨走了出去。他拍打篮球的声响在整个楼上都能听到,习以为常的人们就像合唱团演唱时,在各自的声部中转悠,任凭一旁的嗓子如何咕哝出在他们听来极为好笑的词句来。

在四楼楼梯口,程琪看见了杨肉肉。后者显得风风火火地,一只乳白色皮包像一个婴儿,斜挎在她圆滚滚的胸上。程琪丢给她一个坏笑,杨肉肉就咚地一声停下脚步,锐声说,程琪你这家伙怎么老想着打篮球流臭汗,就不能做点正事?然后一个劲地喊嗓子干,干得都起灰尘了。程琪说你恐怕是得了尘肺病了。杨肉肉鼻子一哼,还爱滋病呢。程琪又一个坏笑,便问她是不是没找到她的搓衣板李子蒙。杨肉肉眼仁一翻,说这段日子都干旱了,人也干旱了,人都成了搓衣板,我还找搓衣板干什么。程琪说,你可不是搓衣板,你是香皂,爱情需要香皂滋润呀。杨肉肉道,你狗东西不如直说我是添了香精的肥皂省事,咋了?我愿意!我愿意!程琪说,我可没那么说,你自己找着茬说的,但不管怎么说,你们的爱情滋润了这干旱天呀,连我的汗水都比往常流得多,流得畅快。杨肉肉挖苦道,你那个练健美操的妹子才是水灵灵的,七仙女下凡的,即使老天爷一辈子不下雨,也干不了的,你好得意。

说话间,李子蒙出现了,杨肉肉立即贴了上去。程琪眼见这两个形体差异极大的男女,让他感到“人”这东西确实挺怪的,教心理学的先生也没能说出人为什么会怪成这么个名堂那么个样子。

“折腾半天了,你才下来?篮球场上恐怕早满员了。”李子蒙永远是那副斯文的语气。杨肉肉就是被他这细腻之声给吸引住的。

程琪说:“打不了球,我就打人!”

杨肉肉说:“我看是球打你哦!”

李子蒙难堪地看了看程琪,后者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拍着球往楼下走去,心里可是乐得不行:“李子蒙这厮绝对要被杨肉肉给训练出来,我敢跟天下人打赌,赌自己的女人也没问题。”

李子蒙和杨肉肉放慢了脚步,拖在后面。程琪的耳朵逮着了李子蒙压低音量的几句话:“亲爱的,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就拜托你和你姐妹们啦,选票明天就交给你,你要全力以赴,舍得一身剐地做她们的工作,要她们务必都投我的票,花多少钱请客都没问题。时间不多了,距投票截止日期还不到一周,最后的冲刺啦。如果钱不够……这样,你不是管着你们班的班费吗?先挪来用用。竞选学生会主席这事成了,入党就轻而易举了。然后我就申请到灾区参加抗旱,把学生会的大小头目都带去,阵势要大,得让校团委那帮家伙干瞪眼。另外,我估摸着还应该请电视台和晚报的记者,这些都得靠宣传。如果省委宣传部和市教育局都能来人,那就更好了。很多演艺明星都要去灾区,听说还有两场重大的演出,直播呢。这可是个机会。”

杨肉肉在胸脯上一拍,说:“放心吧,前期工作我早就做了,我那帮姐妹可是一万个听我的。哼,她们敢不听我的吗?”说罢,吃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百年不遇的干旱,问题严重。虽然干旱肯定会严重影响老百姓的工作和生活,但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不都在努力,力气往一处使吗?捐款的事我立即到工会去问问,学生这边的捐款就交给团委了,他们年轻,有积极性,精力充沛,点子多,相信他们能做好的。好好,就这样,你们忙去吧,多联系。”说话的是程琪那个年级的辅导员,一个胖胖的中等个子的南方男人,普通话不地道,却极有勇气在方言的汪洋里,在单位和家中,都操着那口舌头僵硬,却极力卷出儿化音的普通话。

程琪看了一眼辅导员圆润的背影,想到如果他不小心摔倒在地,那可是横着滚的肉辘轳了,便想笑,但始终没笑出来,但见那肉辘轳还在滚动,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了。

“打球呀!”几个上楼的男生朝程琪打着招呼。

“对,打你们脑袋!”程琪笑得更欢了。

在一楼,来往的人比半小时前多了。

程琪一出现,王老头就从收发室出来。程琪赶忙别开头,装着没看见他的样子,用力地拍着篮球,径直走了出去。

王老头站在门口,眼光粘着程琪的背影,幽幽地说:“要出事……”

程琪回过头去,王老头精神矍铄地站在人群边上,目光又变成两根金属钩子,将他勾住。他不明白王老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黏黏糊糊的,都成话匣子了,不理睬他又觉得不妥,最终,他觉得这种不理睬的行为终究不好,就朝王老头点了点头,王老头脸上的肌肉就抽了几下。他站下了,身子朝前俯着,与地面平行,整个身子呈九十度直角,双手熟练轻巧地拍着篮球,脸却朝着老头。老头眼里有一种闪闪的东西,他看不清楚,但认定不是泪水,而是一种类似于激光的东西,或者,他认为那两颗黄亮亮的眼珠子,放大了就是两枚鱼雷。几个说说笑笑的小子不小心碰了一下他,他才清醒过来,拍着球朝球场走去。王老头失望地站了一会儿,消失在门道里,像被穿堂风给吸进了黑暗深处。

程琪在球场边坐了下来。在他看来,球场上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多的人,会打球的,不会打球的,都突然跑到篮球场上来了,做出懂篮球的样子来。他朝足球场望去,那里也是人满为患,整个球场被划分成几大块,一群群浑身油光光的小子在每个狭窄的区域内叫喊着奔跑着。排球场上也活跃着一个个像中文系的猴子们狒狒们见到美女一样急跑急跳的男女,扣杀似乎也比往常凶狠了许多。更让他惊奇的是,各个篮球场周边站着很多女生,一个个打扮得极为时髦。往日充斥着男人汗臭的球场,时下多了女人的粉香。

程琪走到球场围墙下一个卖矿泉水的妇人身边,买了一瓶矿泉水,花了三元。

“老天爷不给人喝水,还不让我们涨价,赚几个稀饭钱?”那妇人说道。说完,她将面前一大块冰朝一边挪了挪,从一只纸箱里拿出几瓶矿泉水,一一放到冰块上,用一张看起来并不算干净的毛巾盖住,“你这同学倒是没啥说的,刚才有几个打扮得跟妖精一样的女同学,说我这矿泉水是自来水冲的,不纯净。”

程琪微微一笑,说:“她们放屁!”

妇人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她们就是在放屁。我年年都在这里卖水,哪能做那种下作的事?我要是做了,不是砸自己的招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程琪喝着水,用神色告诉那妇人,你确实是老熟人。

妇人煞有介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不,自来水都咸了。”

程琪猛地想起早上刷牙时感到水与往常不一样,当时他就问穆彪和陈寅寅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两人说没注意。两个月前,师范大学就开始在白天停水停电,后来,随时都有可能停电停水。晚上,男生集中在水电供应的时间段洗澡,拥挤不堪,为争位置争水龙头,时有打架斗殴事件发生,有时好不容易抢到一个位置,刚在身上抹上香皂,水突然停了,人就白花花地傻了。

程琪将水瓶从嘴中拿开:“真咸了?”

妇人身子往一边一斜,又拍了一下大腿:“做饭用水都怕,炒菜也不用盐巴,只倒一点自来水就行了。一大清早起来,从水管里出来的水,有一股怪味。小兄弟,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们可是苦日子过惯了,水再苦,都不如我们苦,那水,还是能喝的,只好将就了。”

“都咸了,还能喝?”

妇人双手在空中猛地往下一按,掉转脑袋朝四周瞅了瞅,才神秘兮兮地对程琪道:“能喝,怎么不能喝?”一边抬高了声音,一边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可不是在吓唬你,胡说八道,蛊惑你。”

程琪鄙夷地说:“咸就咸了,还能说淡了?你怕什么?不就是说说自来水吗?谁说你在这里乱说,就滚他妈的!”

妇人仍然不放心地说道:“刚才我可是什么都没说的!”

程琪突然感到烦躁,便厌恶地转过身去,不再同妇人说话。这时,一个男生在朝他招手,然后又摊开了双手,意思是没地方打球了。

妇人诡秘地一笑:“小伙子,你回去尝尝吧。”

程琪把空瓶子交给一个专收空水瓶的老头子。

由于争夺场地,有两拨人打了起来,打累了,住了手,地盘却被被别人占据,他们中的一些人只好打道回府,还想继续玩的,就像程琪一样,坐在一边,耐心等待。

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几个高个子从程琪面前经过,用挑衅的眼光扫了他几眼。程琪同物理系计算机系的两个男生组成的球队,常在三人制篮球比赛中战胜体育系队,让后者非常难堪和恼火,程琪就成了体育系人的眼中钉。至于李子蒙和八一六寝室的人以为是因那个练健美操的漂亮姑娘委身于他,导致体育系那一帮浑身肌肉疙瘩蛮力无穷的小子嫉妒,显然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程琪为了不让女友因为自己处境尴尬,他对体育系篮球队的挑衅通常是忍了。但他的伙伴物理系那个叫鲁亚飞的大个子(因为他个子高大,人们就习惯性地叫他鲁大个,鲁亚飞这大名,就被人忽略了)和计算机系那个叫龙长安的小子,却咽不下那口气,多次和体育系男生动武。

“倘若在某一天我失恋了,没有管理了,不管跟体育系那帮虫子有没有关系,我都要找他们干一架!”某天,程琪在训练之后,一边用手将身上的汗水揩掉,用力摔出去,一边说。

鲁大个和龙长安两个人也浑身大汗淋漓,从水中出来一般。两人一边用手不停地抹身上的汗水,一边说:“干!”

“老子打的就是体育系!”程琪说

……

程琪在球场上搜寻一阵,没见到鲁大个和龙长安,见人越来越多,骂了几声,就蔫耷耷地回去了。

夜幕即将降临,校园热闹起来。年青男女们三三两两,打扮入时地出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神秘而又浪漫地做着他们喜欢的事情。

程琪慢悠悠地蹭到女生宿舍九号楼下,双手圈成筒状,朝四楼第四扇窗户喊道:“亚妮!亚妮!”

话音刚落,那扇半掩着的百叶窗就被推开了。

亚妮从窗上探出头来,一头蓬松的乱发抖出话来:“等等,我就下去,马上!”

程琪叫上苦了:“完了,又得等上半个小时以上了!”

乱头发又出现在窗口:“你吃晚饭了没有?没有吃就去吃吧。”说完,头发消失了,随即又冒了出来,“我马上就完!”

程琪喊道:“开什么玩笑?不是说好了一起出去吃的吗?”

“啊!好啊!那你等着,马上就完!!”乱头发更加蓬松了,欢快地在暮色中飞舞。

“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快点!”话音刚落,一个女宿舍管理员警觉地站在底楼过道入口处,一脸黑气地盯着他,防备着他突然朝楼上冲去。

乱头发欢快地动着,像一只宠物在窗口,毛发极为茂密的脑袋一点一点地,预备着一个纵身跳下去:“好啦,马上就完!”

亚妮下楼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程琪将手腕伸到她眼前:“你看看!”

亚妮立即烂了脸:“嫌我磨蹭了?”

程琪赶紧拉着亚妮的手,摇晃着,说:“我是饿了!而且这黄昏时分可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浪费了多可惜!”

亚妮挖苦道:“真不愧是念中文的,浪漫情调一肚子都塞满了,快流油了。”

程琪指了指通往后校门那条路,两人就手拉手往梧桐树遮掩的小道走去。

程琪说:“我浪漫不浪漫,酸不酸,还不都是因为你!情感方面,人人都是酸货,蠢货。酸,是爱情的主打元素,是因为爱和恨共同酝酿出来的东西,不酸,就没有仇恨和情杀!不酸,就没有赤裸裸的同行妒忌和阴损!没有酸,就不懂得爱的滋味,寂寞的滋味,发醋疯的滋味,嘿嘿,还有亲一口的滋味!——”趁女子不注意,就在女子抹了化装品的脸上戳了一下。

“你啃呀!”女子嗲道。

“我还咬呢!”说罢,又欲将嘴巴伸上去,女子轻巧一闪,躲开了。

程琪对热闹场地向来惟恐避之不及,见火锅店中嘈杂,便想换个地方。但亚妮却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子,人扎堆之地,她一钻就进去了,脚像钉子般钉在众人中间,即便别人吵架打架,她都要在别人的唾沫星子中呆上一会儿,仿佛那一个个叉腰跺脚的泼妇和摇头摆脑的男是非婆也练健美操似的。

程琪叫跑堂的将菜谱拿来,一边问亚妮又喜欢上什么稀奇菜品了,一边就自己喜欢的蔬菜和荤菜点了几样。

两人吃得尽兴,亚妮就越发兴奋。她告诉程琪,明天学校健美操队要到某省参加全国大学生健美操比赛,如果能杀进决赛的话,大概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程琪从阵阵水雾中抬起头来:“一场破健美操比赛,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亚妮二目圆睁:“什么叫破健美操比赛?那可是正规健美操比赛耶!全国就那么几所有点模样的体育学院,全都参加了,非体育院校的体育专业,大多也要参加,含金量十足。告诉你,这健美操呀,是美,你可别亵渎美啊。明天出发,三天以后正式比赛,我们还得熟悉场地呀什么的。”

程琪一脸的鄙夷:“我看你们把比赛场地踩塌陷了,就灰溜溜地回来。”

亚妮脸上挂不住了:“你说什么呀?你懂健美操呀?如果不是我指点给你看过,你还以为健美操就是广播体操呢。再说了我们的套路可是编排得好好的,练得也辛苦。”

程琪呵哧呵哧地嚼着一块牛肉,吞下后,道:“套路编得如何好,如果训练方法不得当,也枉然。都说中国足球篮球不咋的,我以为是训练有问题,不会训练的教练和一批不知道如何训练的球员,就甭想出成绩。中文系的合唱,训练就很科学,练气息,吐字,都要下大力气的。还有节奏练习,视唱练耳等,之后拉开架势上谱子什么的。我们视唱课的老师都是电影制片厂的首席音乐指挥。我们分声部练习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又吹你们那支破锣烂鼓的合唱团了。什么《回声》的混声效果可以达到维也纳合唱团的水准,什么《放下三棒鼓,扛起红缨枪》可以与《洪湖赤卫队》的原唱相媲美,什么《葬花吟》连王立平听了都万分吃惊,什么《毕业歌》的各声部演唱得极为清晰,在全国都找不到第二支合唱团。如果学中文的都把歌唱艺术唱上天了,吃专业饭的不都得饿死?全校就只有你们是才子佳人,别的系全是庸男和臭三八?真还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也别怪咱体育系的姐妹们烦你,你那德行,放哪,哪都不是滋味,我可没少费心思为你担待。至于我们系的男生反感你,你知道原因在哪儿,你那三脚猫篮球本事,不就那么回事吗?人家再不济,好歹是吃专业饭的,轮得到你来吆五喝六么?”亚妮一使气,两片嘴皮就叭叭叭叭地翻个不停。

程琪用筷子搅拌着石磨麻油中的蒜泥和辣椒,说:“体育系的鸟人,他们怎么着,关我鸟事?至于打篮球的男鸟们,打不过别人,就得认栽!”

亚妮不屑道:“你是没碰到高人。”

程琪将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捏在手里,反复地玩味,说:“这大学里,有几个高人?如果不是拿着张叫做文凭的纸片片儿,如果不装模作样,又有谁敢称为高人?”

亚妮白了程琪一眼:“就你是高人,对了吧?”

程琪喝了口凉水,说:“又来了!”

两人闷声闷气地吃着,不再说话。其实,两人越吵得厉害,胃口却越好,往往是将面前的饭菜风卷残云般消灭得一干二净。程琪说,吵架,是他俩的开胃酒。

在校外乡间小道上溜达时,程琪打破了僵局:“要不要明天去送你?”

女子还在气头上:“敢劳你高人大驾?”

程琪抓住她的手,后者狠狠一抽,就挣脱了。程琪又去抓,后者躲避不及,被他牢牢抓住。

女子嘟囔着说:“你脸皮厚得可以抵御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了。”

程琪说:“那也是你的福气,你也就不必花费那么多银子去购买根本就穿不完的衣服了,你瞧瞧你那些衣服,都可以办一场大型服装展览了。你们女人买那么多衣服,是陪嫁呢,还是陪葬?”

“是女生,不是女人!”

“你是女生,学校里其他的都是女人。”

女子被逗笑了,嘴上却道:“你懂什么!”

“又不送人,穿又穿不完,挂在衣柜里,简直就是给蛀虫塞牙缝的,脑子有病。”

“你不懂!”

“傻女人让奸商发财。咱国家根本就没有市场经济,因为有了你们,看起来就像真的有似的。”

“你不懂!”

“不懂好,省钞票。”

“没情调!”

“衣服堆在一起都成垃圾了,就是情调?真不闹不懂你们女生!”

“早说了你不懂,唧咕什么!”

“真不要我去送你?”

“有那个必要吗?”女子望着天上的星星,“好美的星星啊,一看到满天的星星我就有点难过。”

程琪用手指点了点女子鼻尖:“是谁在酸?”

女子说:“集体出发,你就别来了,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那帮姐妹不看见你倒好,看见你,就把对你的怨气撒在我头上,我这辈子可没造过孽,怎么就提前替你受罪了。”又朝天上看去,“好多的星星,好多,好多啊!”

程琪笑了,笑得很轻。

女子突然停下来,定定地望着程琪。朦胧中,程琪看到了她眼里有东西在闪。

程琪将女子一把揽在怀里。

女子呼吸的气息碰到程琪的脖子,他感到痒痒的。

女子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经常经常莫名其妙地感到难过。”

程琪贪婪地嗅着女子的发香。

女子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琪将嘴唇移动到女子的耳后,轻轻地触动头发和耳朵之间的部位……

在前校门外那条被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紧紧夹住的笔直的大道上,两人没再说一句话,走得更加缓慢。

分手时,倒是程琪显得有些异样了。他紧抿着嘴巴,双手插在裤兜里,用一只脚的脚尖不停地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

亚妮摇了摇他胳膊,说:“别这样,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程琪低下头,身子僵硬地随着划动的腿脚机械地晃动。

这时,李子蒙和杨肉肉出现了,见了两人,打过招呼,就过去了。

亚妮望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程琪将亚妮拥在怀里:“早去早回,我等你!”

亚妮眼里湿了。她迅速从程琪怀中出来,甩了甩头发,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搞得就跟生离死别似的。好了好了,傻瓜,回去吧,早点休息。”

程琪说:“没有人会在乎我们!”

程琪眼里射出两道光来,亚妮觉得那是一双狼的眼睛。

亚妮道:“你以为我害怕别人看见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我是那种胆怯的人吗?”

程琪古怪地笑了笑,说:“你比咱中文系的女生还敏感。敏感有时是一种极不自信的确认,有时是一种辛酸或毫无防范能力的暗示,有时纯粹就是伤害爱情的凶器,有时,呃,说了你可不许生气,有时纯粹就是自作多情!”

亚妮惊讶地瞪着说话者,仿佛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而那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直都以为她这个男友是一个肢体发达,嘴舌有毒,不善思考的人,也对他的球技不以为然。

亚妮的惊讶迅速变成不耐烦:“说完了吗?”

程琪老老实实地说:“说完了。”

在学生宿舍区一群群神情焦躁,急于找到纳凉地界的人中,亚妮消失了。程琪许久都没学会在分别时准确到位的表达方式,此番也一如既往,尽管他知道亚妮早已习惯他喜欢浪漫,却始终不会浪漫,充其量只是高级一点的散漫的形式,但他还是有些许的懊恼。他想哼一首情歌,或许她能听到。他踮起脚尖朝人群中望去,却只见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程琪慢腾腾地朝宿舍走去,极度的燥热再次袭击了他。

龙长安在小卖部窗口买香烟,看见程琪,就走了过来,将刚买的那包香烟撕开,抽出一支,扔给了程琪。

程琪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又重重地吐了出去,道:“什么牌子?”他仔细地瞅着烟卷上的汉字,“大红梅,味道不错,都好久没抽了。四川的白酒,云南的烟草,缅甸的翡翠泰国的人妖!”

龙长安见程琪还在看烟卷上的文字,便问道:“你抽的是什么牌子?”

程琪道:“红塔山,阿诗玛,红娇子。现在有管家婆管着,都快戒了。”

龙长安笑道:“扯淡!你戒烟,除非没人生产香烟了,再说,你那个管家婆即使霸道蛮横,也不至于跟结了婚的女人一个德行。”

程琪点点头:“哈哈,那是,那是。”

龙长安说:“这几天没看见你,也没碰到大个,你们都做什么去了?”

程琪说:“跟以前一样,吃吃喝喝,偷偷摸摸,妹妹哥哥,就是生活。下午去打球,妈的,赶集一样,插鸡巴的地方都没有。你们干啥去了?”

龙长安说:“忙六级英语。本不想再折腾,四级过了就得了,可我老妈死活不让。我也真想就这么给累死了就好了,我倒要看看老爸老妈是怎么哭我的。”

程琪道:“你这点德行倒像卡夫卡。他也说过,他非常想看到他死后,别人是怎么哭他的。你干脆研究德语文学算了。”

龙长安说:“你连英语四级都过不了,你才是该改学德了。我还得把计算机搞出个样子来,英语嘛,过了也就过了,屁用都没有。”

程琪打了个哈欠,双手叉腰,身子在空中往后仰去,弹了弹,又迅速恢复了原状:“对头,浪费青春,浪费精神,浪费感觉,总之,浪费资源,结果,中不中洋不洋的,人人拿张证书,嘻嘻哈哈地,再胡乱整篇所谓的毕业论文,就人不人鬼不鬼地毕业了。说白了,英语四六级考试,其实就是一帮洋奴婢搞的,英语原本就是工具科目,现在搞得比汉语都还来劲,是教育病。”又一个长长的哈欠,“累了,想休息了。”

龙长安将口中的烟雾吐出,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环,程琪曾经也想吐出这些扭动的圆圈,却始终不行,便对龙长安那卖弄似的样子感到恼怒。

程琪做出一个后仰投篮的姿势后,道:“老天爷日王母娘娘去了,日高兴了,忘记了他屁股下面还有人间。不过,等他快活够了,就该下雨啦。”说完,便同龙长安分了手。

宿舍过道上,几个走廊歌星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曲。几个一丝不挂的男生大摇大摆地在各个寝室之间进进出出,胯下那悬吊物钟摆似的晃动。寝室里,男生们光着膀子,要么聚集在一起打牌,下棋,要么就骑坐在窗口望着外面发呆,或在吹笛子,弹吉他,要么龟缩在蚊帐里发愣,或叫嚷着在床上滚来滚去,要么与人在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一个哲学或美学上的话题,要么静静地练习书法,等等。偶尔听到女生的尖叫或笑声,但由于炎热,她们即使在男生宿舍过夜,都很难再引起男生们的好奇和猜疑。

“干燥的噪音,干燥的身体,干燥的鸡巴,干燥的荷尔蒙,干燥的子宫,”回到寝室,程琪就大叫起来,“都是木乃伊,牛没有牛奶,人没有人奶,猪没有猪奶,老天爷没长卵子,老子要砍断他的尾椎骨,让他永世不得长尾巴!”

他的声音一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干裂之后的张着嘴的焦土般的或无以穷尽的沙漠般的死一般的平静。

程琪一头栽在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旅行家穿着一条花色内裤,在床边无聊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将一条五分裤穿上,拿起一件衬衣,出去了。

陈寅寅探出脑袋朝程琪那边看了看,又缩回头去。

穆彪翻阅着一本人体素描画册,眼光久久停滞在几个女人裸体上。

闹钟坐在床上,整理着笔记。

胡家森身上发痒,手指在肚皮上挠出咕咕咕的声响。

幽灵走了进来,见到寝室中情形,骂了一句:“死人!”转身就出去了。

“要出事!”程琪咕哝了一声,翻过身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只鞋子还吊在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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