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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宿命牵绊 深宫夜宴

深宫夜宴

殿外夜风阵阵,枝影浮动。一轮新月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一片寂静声中,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咕噜”声……“扑簌簌”羽翅扇动,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天而起,原来是一只被惊醒的枭鸟向着墨洗的天际振翅飞去。

紫薇宫深处,隐约有鼓乐声传出,时不时还伴着几句笑语娇声。

锦绣灯火的映衬之下,甘露殿愈发金碧辉煌。琉璃瓦、朱漆柱、白玉雕栏,大殿门口戒备森严。一支支火把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戍卫持戈巡逻,气氛庄严而肃穆。

甘露殿小花厅内,青砖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一脚踏上去,足感极其舒适,似乎整个人都快要陷落了进去一般。数个银丝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直烘得一室暖如阳春。

正中间放置着一张巨大的主桌条案,左右两侧分别排列着七八张短几。夜宴尚未开席,各张桌上已摆满了各式的珍馐美味。

有天山南麓的火炽羊腿、西域特产的乳酪酸浆;有口外的羊油芝麻卷和仔鸡炖蘑菇;也有江南的酸辣鱼鲞、酒糟蛋和烹三鲜……每一道菜都足以令人十指大动、垂涎欲滴。

最绝的是,居然还有几样这个时节难以见到的新鲜蜜瓜,据说是唐国公府敬上的贡品。瓜皮颜色鲜亮、清香诱人。

身穿绫罗的宫人们在席间穿插来去,井然有序地接待着陆续到来的皇亲国戚。

这些龙子凤孙们个个穿锦着缎,打扮得光彩照人,其中尤以太子杨勇最为隆重。

他身穿一件鲜亮的明黄色太子吉服,头束紫金朝阳冠。冠上还嵌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色泽莹润。在一团鲜红的璎珞承托之下,更显得光华璀璨。

太子脸上覆着淡淡一层白粉,掩盖住了原本略微黝黑的肤色。

虽然元氏薨逝不久,他今夜只是孤身赴会。可是整个人却显得精神奕奕、意气风发,明显并没有受到丧妻的影响。就连御座上的皇帝、皇后也忍不住向他频频侧目。

宫婢们为夜宴的宾客们一一奉上宫中新酿的浊酒。太子端起玉盏,豪迈地一饮而尽,顿时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大满意。

坐在他对面的晋王杨广心细如发,假意关怀道:“太子哥哥这是怎么了?莫非这宫里的酒不好吗?”

太子撇撇嘴,捋了捋唇边一簇新蓄的短须,道:“倒也不是不好。不过我辈男儿多好烈酒。这样的浊酒嘛?”他砸吧砸吧嘴,啧啧有声,“稍显不够带劲儿!”

一面说,还一面暗中观察着周遭各人的表情。

太子见老皇帝不发一言,似乎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于是大起胆子,提议道:“父皇,儿臣近来新得了一张突厥秘方。言之可用蒸馏之法,酿造清酒。酒味醇正,色泽清亮。儿臣循法而制,新得了两坛。今夜已一并带入宫中,不知父皇可愿意尝一尝?”

皇帝尚未答话,高迎祥已迈前半步,慌忙阻拦道:“陛下,您近日有些咳嗽。张太医反复叮嘱说,不宜过度饮酒。今儿您高兴,已多喝了几杯。可这烈酒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席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冷哼一声,对高迎祥翻了翻白眼,道:“呵,这宫里几时多了个这般聒噪的奴才?高大人,您放心好了。父皇自幼习武,身子健朗得很。他老人家曾数次带兵南征北战。当年与众将士浴血沙场,身中数箭之时,依然能与宾客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笑风生、面不改色,何等地英雄了得?!如今在你这口中怎么就变得连一杯烈酒也碰不得啦?!”

高迎祥被太子一顿冷嘲热讽,躬着身子,正欲分辩几句。

老皇帝却向他一甩袖子。高迎祥立即识趣地退回半步,不再作声了……

老皇帝眯眼细瞧了太子一眼,满不在乎地道:“也好,那就试试吧。”

太子大喜,立即招呼人呈上自带的清酒。

众人低头一看,果真酒色清冽,如甘泉一般。酒气极其浓郁,被殿中的热气一烘,让人即便不饮也似乎有了熏熏之意。

太子笑容满面地端起酒盏,从席间站了起来,祝酒道:“今日正值冬至佳节。有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儿臣在此祝愿父皇、母后圣体康泰,我大隋来年一统江山。”

他语气激扬,指点江山,更显得豪情万丈。言毕,一口气将杯中之酒饮尽,咂巴着嘴,似乎仍是意犹未尽。

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置于唇边,看似饮酒,其实连唇上也没有沾上一滴。

独孤皇后担忧地瞧着皇帝的动作,见他并未一口饮尽,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儿孙们道:“既然太子都说这酒好得很,那你们也都尝尝吧!”

转而又向着小儿子汉王杨谅和小儿媳豆卢氏道:“阿茹就算了,毕竟还怀着身子呢。高迎祥,且将本宫这杯鲜乳酪子赐给汉王妃吧!”

豆卢氏起身谢恩,故意撒娇道:“母后,儿媳自小生长于草原,最喜饮烈酒。如今怀了身孕,每日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忌这个又是忌那个的,想想也真是馋死了。难道今日就不能破例尝一小口吗?”

独孤皇后瞧向豆卢氏的眼神满是宠溺,打趣道:“你这张小馋嘴儿呀!不行啊!若是实在眼热的话,宴后便让益钱去东宫求些来,送入你们汉王府去。不过嘛,不过那可得等到你平平安安地替本宫和圣上生下了小皇孙之后才行。”

众人闻言都哈哈地笑了起来。豆卢氏羞红了一张俏脸,连连嗔怪不依。

秦王妃崔氏见小弟媳在婆母面前讨巧卖乖,很是得宠,心中特别不舒服。

她眼珠子一转,笑道:“这添丁进口啊,可是我朝的大事儿。儿媳听说,东宫的成姬也怀了身孕,不知产期在何时呀?”

太子略带得色,微笑道:“哦,如今已五月有余了。想必春日里,父皇和母后就又能得一位健健康康的小皇孙啦。”

崔氏又道:“恐怕还不止是成姬吧?那日在元妃姐姐灵前,我瞧云昭训面青唇白,干呕不止,似乎也是有孕了的样子?太子殿下,这可要恭喜你了呀!”

太子口里含着的一口酒险些喷将出来,直呛得连连咳嗽。他心虚地去瞧母亲的脸色。

果然不出所料,独孤皇后原本慈祥微笑的面庞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

一旁的秦王再也听不下去,赶忙打断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崔氏被丈夫当众责骂,面上一阵难堪。

秦王杨俊观察了一下父母和长兄的神色,回头又对崔氏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崔氏心中虽不服气,到底还是垂下了头去。

在席间已接连喝了两杯的晋王杨广似乎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留意到周遭的一切。

他高举起酒杯,向二圣祝酒道:“恭喜父皇、母后,我大隋子孙昌盛,乃是千秋万代之吉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父皇、母后的隆恩圣德。儿臣身为杨氏子孙,能为我大隋帝国效命,实乃三生之幸!”

独孤皇后听得胸间百味杂陈,叹息道:“虽说,自古以来子孙繁茂都是一件好事,可到底还是以嫡子为尊。那些从小妇肚子里面生出来的孩子,毕竟身份和血统都不够纯正、高贵。想当年,你们父皇曾与本宫携手盟誓,此生绝无异生之子。你们看看,如今身边不都是一母所出的手足同胞吗?你们既然身为嫡子龙孙,就更应该多多效法圣人之行,切忌贪恋美色,以致倒行逆施!”

诸王忙起身称诺,太子神色复杂。几位王妃粉脸晕红,羞羞答答地俯身施礼道:“儿媳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独孤皇后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崔氏一眼,说道:“弘云啊,自从你生下浩儿之后,肚子就再也没见动静了,可是伤了身子?你也别成天东想西想的,好好看管住自家夫婿,调养好身体,再为阿袛多诞下几个嫡子才是正经!”

崔氏之前才被丈夫呵斥,如今又被婆婆点名,心中十分郁闷,忍不住道:“儿媳年老色衰、粗陋不堪,已不得殿下欢心了,只怕是要辜负公爹和婆母的一番期许。且近来殿下痴迷于佛法,已舍身于禅定寺中。儿媳纵使想见他一面也难,如何能再为杨家开枝散叶呢?”

她说着说着,眼圈也不禁红了。

独孤皇后皱眉道:“佛法虽好,可是生儿育女、绵延后嗣也十分要紧,岂可混为一谈?”

太子忽而笑道:“母后不必忧心,三弟虽然醉心佛法,可既不吃素,又不出家。三弟妹啊,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儿吧,可别让外面的人得了便宜……”

秦王杨俊正被崔氏说得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见人人都将矛头指向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截住话头,道:“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三弟难道听不懂吗?”他眼睛微微眯起,里面似乎藏着寒光。

秦王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冷笑道:“我虽不肖,幸而还有浩儿这个嫡子,且不好男风,也从不敢沾染曹妙达那等败类……”

老皇帝一向沉默寡言,听到此刻,不禁脸色一黑,怒道:“好好一场夜宴,你们兄弟俩在这里吵什么呀?”

独孤皇后面现狐疑,问道:“曹妙达?!这个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惊叫出声:“莫非是从前北齐宫廷中那个荤素不忌的伶人?”

“谁说不是啊?!”秦王杨俊冷哼一声,轻嘲道,“午后我去东宫之时,和二哥一齐瞧见的。难道还能作假?是不是啊,二哥?”

晋王面色尴尬,讷讷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太子见晋王支支吾吾,秦王一脸不屑,干脆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曹妙达没错!可那又怎样?不过是因为上次在南阳的婚宴上,听说父皇酷爱琵琶之音,所以儿臣特地将此人寻了来,私下教习云姬弹琵琶而已。这也不过是缘于咱们的一片孝心……”

“什么?他一个七尺男儿居然能随意出入东宫内宅?教习女眷?”独孤皇后如闻惊雷,当场呆住了。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怒道:“荒谬!荒唐!宠幸奸佞,秽乱宫闱,此乃亡国之兆……他一个北齐弄臣,你居然还拿来当个宝?难不成是看今日内外大臣相继到东宫朝拜,你小子就又开始洋洋得意啦?”

太子脸色一变,急忙分辩道:“父皇,今日乃是佳节,诸位大臣前赴东宫朝贺,历年如是,又有何不妥啦?!这,这顶多只能叫做敬贺,如何能称之为朝拜呢?”

皇帝眼神阴狠,冷声道:“若非朝拜,你何以要用天子之乐迎宾?这曹妙达在东宫教习的到底是琵琶呢,还是天子之乐啊?”

太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手边的酒杯也“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他赶紧避席跪倒,磕头叫道:“没有!绝无此事。父皇万万莫要听信了谗言……”

秦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声嘀咕道:“什么谗言啊?我和二哥都亲耳听见了。”

晋王杨广面红耳赤,神色慌张,似乎有点儿坐不住了。

皇帝眼风如钢刀般刮过长子的头顶,冷然道:“哼,我看这东宫如此藏污纳垢,你也不必再待下去了。这样吧,你尽快搬去仁寿宫静思己过。无御令不得出宫一步,违者严惩不贷!”

说完站起身来,将手臂背在身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独孤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吩咐左右道:“罢了,今日的夜宴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先回去!”说着,追赶着皇帝的背影,飘然远去。

众人一阵莫名其妙,纷纷跪伏行礼,可是皇帝和皇后眨眼功夫已去得远了。

///

一出了甘露殿,太子的身体已摇摇欲坠,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最后被几个內侍用肩舆给抬回了回去。

其余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一面往宫外走,一面窃窃私语。

晋王杨广打发了萧氏和儿子们先行回府,独自走在人群最后。

他缓步穿过长长的步道回廊。不知何时,从暗处钻出一名黑衣内侍,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晋王突然发问:“如何?”

内侍低头小声答道:“王爷放心,几个乐工已都被处理干净了。”

晋王目不斜视,淡淡说道:“做得精细些。如今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住东宫,可千万不能留下了什么痕迹。”

黑衣内侍阴森森地笑道:“是,小人明白。”

晋王又道:“太子最近就要迁往仁寿宫。你让那边的人给本王盯紧了。”

“是!”那内侍应诺。

正在这时,回廊深处转出一个人来,高声向着晋王的背影,大声喊道:“二哥,二哥!等等我……”

说着,他撩起袍角,快步追了上来。

黑衣内侍眼见来得是秦王杨俊,异常警觉。

他飞快地垂下头去,瞥见晋王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赶紧躬身抱拳,转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秦王见此人行动怪异,大是奇怪,指着黑衣内侍的背影向晋王问道:“诶,二哥,这人是谁呀?怎么一见本王来了,拔腿就跑呀?!”

晋王笑呵呵地不答反问:“你叫住我做什么呀?可是有空去我府上喝酒啦?”

秦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道:“嗨,咱兄弟想一齐喝顿酒,什么时候不行啊?只不过,大哥这回可就惨咯!”

晋王道:“你今日在殿上如此不给太子殿下面子,也不怕他记恨于你?日后登临大宝,给你小鞋穿吗?”

秦王鼻子一歪,眼睛一横,蛮横地道:“哼,我怕什么呀?我!咱们好歹是他亲弟弟,难道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说着,他拍了拍晋王的肩膀,又道:“不过二哥,今日你倒是很够意思啊!居然没有当众把我的事情给抖露出去。兄弟这回算是记下了你一个人情,下一回必当奉还。”

晋王无奈地摇头道:“说出来,你难道就会乖乖听话收敛吗?”

秦王眼睛一翻,肯定道:“那自然不会啰!”

说完“哈哈哈”一阵大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晋王杨广停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三弟渐渐远去,手指节又在袖中无意识地弹动起来……

他没有朝着宫门口的方向继续前行,而是调转头,径直往独孤皇后的凤仪殿快步而行。

///

京兆府内堂,高顈正与虞庆则对坐密谈。

高顈道:“十里坡之事,你打算如何向圣上回禀呀?”

虞庆则怪眼翻动,阴阳怪气地道:“仆射大人希望卑职如何回禀呢?”

高顈忖道:“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虞大人如此精明,岂能毫无所觉?”

虞庆则冷笑道:“觉察什么?仆射的意思可是在说此事与东宫其实脱不了干系?”

高顈被他拿话一噎,半晌无语。

虞庆则观察着他的表情,郑重承诺:“卑职会启奏二圣,说近日京畿附近有流民作乱,需要加强防务。而卑职治辖不严,致使十里坡附近有贼人拦路抢劫,自请处罚。仆射可满意了吗?”

高顈有些尴尬道:“虞大人怕是有些误会。高某此次前来,只不过想好心提醒一句。据说当日十里坡上屠戮人命数十条,其中无一活口。手法如此狠辣,大人不会真的相信是一些商队护卫所为吧?”

“当然不仅仅是商队护卫了。梁国公府的兰陵县主已亲口承认,是她家的护卫下得手。这些人来历非凡,个个都曾是皇城精英,下手时自然绝不容情。”虞庆则满不在意地解释道。

高顈却还是怀疑:“可是据我所知,梁国公府的护卫与那些流匪无冤无仇。流匪们袭击的目标也仅限于那支商队。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出手如此绝情,非要杀人灭口,不留半点儿余地呀?”

虞庆则紧紧盯着高顈,似乎很有趣的样子,问道:“仆射可是希望卑职再细查下去?此事明摆着涉及到秦王府和梁国公府,暗地里或许还要牵扯上东宫和晋王府……若真的追查到底,呵呵,事情闹大了要如何收场呀?”

高顈炯然:“我也知道此事甚难,只不过担心……”

说话间,一个差役已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声叫道:“大人,大人,不好啦!死人了,死人啦……”

虞庆则怒道:“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你这辈子难道没见过死人吗?这般不懂规矩,没瞧见我正与仆射大人在谈论公事?”

那差役“呼哧呼哧”地剧烈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叫道:“大人啊!这回不一样,古怪,古怪得紧。怕是恶鬼索命!”

“什么?”虞庆则愕然。

“小人也说不清楚。大人,您还是自己去前厅瞧瞧吧!”

虞庆则与高顈对视一眼,均觉得事情只怕非同寻常,急忙提步往前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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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的前厅大堂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具尸体,全都被白布覆盖住了。一群衙役围在四周,七嘴八舌,正闹哄哄地议论着什么……

“大人到!”一声响亮的唱喝。众人纷纷闭上了嘴,齐齐望了过来。

虞庆则身穿赭石色官袍,从内堂快步而出,后面跟着一袭便衣的尚书左仆射高顈。

虞庆则一双利眼冷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微微蹙起眉头,咳嗽一声,厉声喝道:“大堂之上须得保持肃静。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呀?!”

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立刻镇住了场面。

差役们个个心头发虚,看来向来畏惧这位端肃方正的京兆尹大人如虎。人人都讷讷地闭紧嘴巴,谁也不敢再胡乱开口讲话了。

虞庆则走到最左边的一具尸体旁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

一个捕头打扮的中年汉子迈步而出,恭敬地一抱拳道:“启禀大人,这五人都是在黄昏前后毙命的,死因十分蹊跷。”

他手指向第一具尸体道:“此人面皮紫胀,死前正在吃红枣儿,看样子像是被枣核卡喉,活生生给憋死的。”

虞庆则面露疑惑,却不置一言,只是默默听着捕头的介绍。

捕头又指向旁边一具尸体道:“这个人死前正在喝鱼汤,貌似是被鱼刺卡喉而死。”

虞庆则终于忍不住回头与高顈对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

捕头接着指向第三具尸体。他还没开口说话,高顈已出声问道:“莫非这人也是被食物卡死的?”

捕头摇头道:“这人倒不是被卡死的,是被淹死的。”

高顈和虞庆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尸体下面果然还有水渍浸出。

那捕头又道:“据说此人喝醉了酒,路过护城河时,不小心失足溺水而亡。”

他见虞庆则和高顈都愣愣地发着呆,也不停留,继续指向下一个人道:“这人是在自家院中劈柴时,被院里大榕树掉落的枯枝给砸死的。”

虞庆则越听越是惊愕。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京兆尹,还是头一次摊上这样的奇事儿。

捕头点了点最后一具尸体,打了个駦儿,似乎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这人,这人好像是被笑死的。”

“什么?”虞庆则和高顈一齐惊呼出声。两人四目相对,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虞庆则道:“笑死的?怎么会被笑死?这人莫非是傻子不成?”

那捕头也是一脸莫名其妙,道:“不是!听他妻子说,当时他们夫妻两个正在屋中逗弄孩子。这人不知何故,突然狂笑不止,劝也劝不住,很快就笑得口吐白沫,身体抽搐。他妻子着了慌,只得去寻旁边的邻居来帮忙。谁知,等到街坊四邻们陆续赶到,这人已经一命归西了。”

虞庆则的表情颇为怪异。不料,刚刚的一个时辰之内,京城中竟有五个人相继死于意外,而且各人的死法不同,有些死法甚至是闻所未闻……

虞庆则道:“照你所言,这些人均是死于意外。可这京城之内时时刻刻有人意外丧命。你们何故独独将此五人抬入府来?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联系?”

捕头为难道:“要说联系嘛。倒确实有一处十分古怪。”

“哪里古怪?”虞庆则忙问。

捕头道:“这五人都是东宫的乐师。他们今日午后都还是好好的,还曾在东宫当众演奏。谁知,一出宫回家就丧了命……”

“什么?”虞庆则与高顈尽皆脸色大变,又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

////

凤仪殿内,蔡娉婷正在伺候独孤皇后梳洗换装。

皇后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陆太医可从萧家回来了吗?兰陵那丫头好些了吗?”

娉婷道:“嗯,还是娘娘英明,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太医派给了梁国公!听说兰陵县主吃了药后,烧很快就退了……”

独孤皇后点点头,道:“萧家之前献船有功。此次平陈之战,他家更是举足轻重,毕竟是在江陵经营过多年,又深得人心,很可能对将来的战事大有助益,这样的关键时刻怎可轻易得罪了去?!”

娉婷默默听着,并不答话。

独孤皇后忽道:“对了,本宫记得你似乎也是江陵人氏?”

娉婷面不改色,微笑答道:“是!奴婢祖籍沔阳……”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宫人赶来通禀,说晋王求见。

独孤皇后微微吃惊道:“阿縦?他怎么还没出宫吗?”

她略一踌躇,连忙吩咐道:“快去唤他进来!”

独孤皇后挥退左右,只留下蔡娉婷一人在身旁伺候。

很快就见晋王杨广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踱步进来,像极了小时候犯了错误一般。

他脚步极慢,眼圈红红,好似刚刚才哭过了的样子。

独孤皇后心中犯疑,忍不住关怀道:“阿縦,你这是怎么啦?”

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晋王竟然“哇”地一声,扑倒在独孤皇后脚边痛哭失声,十足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番举动直把独孤皇后和蔡娉婷齐齐惊了一跳。

独孤皇后急问道:“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欺负你啦?”

她作为一个母亲,熟知每个孩子的秉性。晋王杨广自小恭顺守礼,又极为克制,鲜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独孤皇后心头发急,连连追问:“到底是怎么啦?你别总哭呀……有什么委屈,快告诉阿娘!阿娘定能为你做主……”

可是,晋王只是死死地抱住母亲的双腿,埋着头,低声哭泣。

独孤皇后被他哭得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半晌,晋王才止了哭声,抽泣道:“阿娘,儿子,儿子这回怕是离死期不远矣!”

独孤皇后惊问:“这话什么意思?阿縦,你,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吗?”

独孤皇后捧起儿子的脸,伸手就要去摸他额头,连话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晋王摇头道:“没有!儿子的身子没事。只是,只是今日得罪了大哥,怕是,恐怕是活不长了……”

独孤皇后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拍着胸脯,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哎哟,我道是什么事儿呢?你这傻孩子,这是要成心吓死你阿娘吗?好端端地,这说的是哪门子胡话呀?”

晋王默默地流着眼泪,道:“儿臣绝不是在说胡话。儿臣不怕死,只是舍不得阿耶和阿娘。若是儿子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往后便再也不能到您二位老人家跟前来端茶尽孝了!”

说着,泪水宛如泉眼一般,流个不停。

独孤皇后大为心痛,连忙安慰:“哎,你别多心。今日好大的日子,你嘴上怎么总是挂着死呀活的?放心吧,只要你阿娘还有一口气在,看谁敢动你半根毫毛?”

晋王膝行半步,将头侧枕在独孤皇后腿上,就像孩子一般,接受着母亲的抚慰。

独孤皇后心中大是满足,异常慈祥地哄着他,道:“阿縱啊,你是阿娘几个孩子当中最听话懂事的一个。本宫总时不时回想起从前……那时候,你阿耶和大哥都在外面打仗,你大姐又入了皇宫。我一个人要拖着你几个泼猴兄弟和妹子,可真是说不出有多苦多累……也是多亏有你,时时陪在阿娘身边,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为阿娘分担这个,照顾那个。说的话呀,又暖心又熨帖,阿娘就这么看着你呀,才能咬着牙硬挺过来。”

独孤皇后温柔地抚着晋王的背,絮叨着:“转眼之间,你们一个个的都长大了。阿娘也老了。就这么看着你们娶亲生子,该嫁人的嫁了人……总算是有了盼头!可是你大姐,哎,为了皇位的事儿,一直生着我的气。你大哥又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谁的话也不爱听。唯有你和玉娘最体贴孝顺,还有下面几个孩儿总时不时就来宫里陪我说说话,聊聊天,以解寂寞。这些事儿呀,阿娘心中都清楚得很。”

晋王从独孤皇后的膝上抬起头来,婆娑着泪眼道:“阿娘,儿子想要一直陪在您身边,可是,可是如今怎么办呢?依照大哥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他向来睚眦必报。我今日没能在殿前为他说话。况且天子之乐的事儿,他只怕也要怪罪到我头上,疑心是我向父皇告的状,日后……”说着,又忍不住哽咽难言。

独孤皇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晋王扯住皇后的袖子,哭道:“若是阿耶今日不发怒,不将大哥关进仁寿宫就好了。大不了,大不了,我亲自去向大哥负荆请罪,受点儿委屈也就是了。可,可阿耶这样一发火儿,我跟三弟可就惨了。阿娘啊,您救救儿子吧!救救儿子……”

独孤皇后咬牙怒道:“你莫慌!这事儿又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是老大他自己做错了事儿,岂能怪罪到你和阿衹头上。这不是迁怒吗?”

晋王满怀期待地道:“阿娘,要不,儿子还是先出去避一避吧?等过了这阵风头,大哥的气也消了,幸许就好了呢?!”

独孤皇后道:“你这样怕他作甚?他如今还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呢!再说了,避?你想要避去哪里呀?”

晋王脸上一红,讷讷道:“儿子想好了。这一次最好走得远些,让大哥眼不见心不烦。要不,儿子去求父皇,让我领兵南下,参加平陈之战吧?”

独孤皇后惊道:“什么?你去那里做什么呀?战场之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危险得紧。阿娘可舍不得你去冒险呀!”

晋王恳切地道:“阿娘,您别担心。俗话说,虎父无犬子。阿耶一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鼎鼎有名的常胜将军。儿臣自幼受阿耶熏陶,弓马娴熟,必定无事。而且身为杨家男儿,岂可苟且偷生,坐享其成呢?儿臣很想去试一试!”

独孤皇后见他一脸真诚,沉吟道:“其实,你父皇也曾有意派你领军南下,立些战功,将来也好在朝中站稳脚跟。只是阿娘一直放心不下,这才没有松口答应。你,你真的想去吗?”

晋王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阿娘放心吧,儿子已长大成人,定能为阿娘长脸,为大隋建功。再说了,日后就算是大哥登临大宝。我好歹也曾为社稷出过一份力。想必大哥看在这个面上,也不会太为难儿子吧?”

独孤皇后又再叹息,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她拍拍晋王的肩头,安慰道:“阿娘都已听明白了,自会去找你父皇商议。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晋王擦干眼泪,又伏地磕了个头,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又恋恋不舍地转回头来,见独孤皇后还木木地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

独孤皇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笑着向晋王点点头,又挥挥手,和蔼地吩咐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待晋王去得远了。独孤皇后原本柔和的眼神渐渐转为锋利。

蔡娉婷观察着她的神情变换,不由担心起来:“皇后娘娘……”

独孤皇后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只是自言自语地道:“若再下不了决心,我的孩儿们只怕会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给害了。这几个孩子可都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啊,岂可向那等贱人俯首称臣?”

蔡娉婷越听越是心惊。

突听独孤皇后大声吩咐道:“来人!起驾!本宫要去太极宫面见圣上。”

///

独孤皇后领着一众宫人提着风灯,浩浩荡荡地来到太极宫的书房门前。

但见屋门紧闭,里面透出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正是内侍首领高迎祥。

殿外的小內监正要高声通传,独孤皇后向他摇了摇袖子。小內监只得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作声了。

独孤皇后吩咐跟随的宫人离得再远些,自己则扶着蔡娉婷的手,走到西窗下侧耳细听。

室内,高迎祥正在将方才京兆府内发生的怪事一一说明。

皇帝听得万分吃惊,问道:“这几个乐工当真都是意外身亡的?”

高迎祥道:“京兆尹虞大人和高仆射亲眼瞧着仵作查验了尸身。那几个人的确是死于窒息、溺水、重压和痉挛。”

皇帝仍是不敢置信:“呵,居然有这般古怪离奇的事情!对了,你说高仆射?高顈怎么也在京兆府?是虞庆则叫他去的吗?”

高迎祥道:“额,这个,好像不是。高仆射似乎今日一整天都在京兆府上盘桓。”

……

“哈哈,这可真是太巧了!但凡事涉东宫,总也少不了这老匹夫的影子。”独孤皇后突然在窗外发声道。

书房内的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岔声吓了一跳。

只见,独孤皇后已卸去了之前隆重的钗环,只做一身家常打扮,牵着女官的手漫步而入。

皇帝讪讪道:“你几时来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独孤皇后淡淡说道:“妾身睡不着呀,本想过来找圣上说说话,没想到却在外面听到了这样一件奇事。”

她盯视着皇帝,目光灼灼,问道:“对此,不知陛下会作何感想呀?”

皇帝对她没有丝毫避忌的意思,直言不讳道:“若当真全都是死于意外,那未免也太过凑巧了些吧。”

独孤皇后冷笑道:“谁说不是啊?!难怪就连见多识广的差役们都免不了怀疑,这些人是集体撞了邪啦!依妾身看,只怕连虞庆则也是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等奇闻逸事吧?”

“呃,”高迎祥瞅瞅皇帝,又瞧瞧皇后,插话道,“奴才也甚为怀疑,于是又派了个经验老道的仵作去重新查验了一番。”

“哦?怎样?”帝后夫妻多年,十分默契,竟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高迎祥苦笑道:“额,据那仵作说,其余的虽然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可是那个被鱼刺卡死的乐工两颊上有一枚淡淡的指印,似乎是生前被人强行捏住脸颊所留下来的。”

“还有那掉落的枯枝,断口处颇为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器给锯断的。另外那仵作还说,人身上有一处笑穴,就在腋下三寸左右。他仔细检查了那具尸体,发觉那名狂笑而死的乐工,右腋下似乎有个细小的针孔。只不过针眼太小,看上去就像一个淡淡红点,因此也不敢十分确定。”

帝后对视一眼,都默不做声了。

半晌,皇后才问道:“如今,陛下又怎么看呢?”

皇帝沉着脸,道:“无非是杀人灭口,死无对证的老招数罢了。”

独孤皇后冷笑一声,追问道:“那陛下还打算放任他到什么时候呀?”

皇帝不答,脸色灰败。

独孤皇后默默地叹了口气,道:“刚刚阿縦来找过妾身,说他愿意领兵南下平陈。臣妾虽担心,可到底还是拗不过他,已答应下来了。”

皇帝眼睛一亮,道:“这不是很好吗?!你这次终于想通了……让他去南方建功立业,这对他的前途只会有益无害。你大可不必担心,朕早就想好了,让宇文述亲自陪同着他,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哼,不是想通了,而是害怕了!让阿縱这时候远离京城这块是非之地也好。可是高顈呢?陛下会如何处置他?”皇后眼神凌厉,逼视着皇帝。

“哎,咱们当年就不该做主让大宁下嫁给高表仁。如今真是自讨苦吃了。硬生生地把昭玄给逼到了太子身边!”皇帝懊恼不已。

“哼,呸!高顈不过是我家的一个家臣而已。咱们好意将大宁许配给他儿子,已是莫大的恩典了。他非但不思回报天恩,反而心猿意马,一心挑唆着那逆子犯上不孝。这老匹夫如今是一心想着要为自家儿孙保住这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因此丝毫不顾念旧情啦!”独孤皇后怒不可遏。

皇帝脑筋一转,提议道:“不如这样。朕干脆任命高顈为长史,让他陪着阿縦一起南下平陈如何?这样既可以削弱高家与东宫的联系,又可以让他好好辅助阿縦,确保平陈之战万无一失!”

他目中精光闪烁,与独孤皇后相视而笑。夫妻俩心意相通,默契中满是阴谋与算计,十足十一对儿“狐狸”夫妻。

高迎祥在一旁看得寒毛直竖,半点儿作声不得……

///

萧锦玉躺在美人榻上听着珊瑚的汇报,震惊得连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再三确认道:“你说得是真的?晋王,居然在皇后娘娘面前哭了?是真哭?”

“真的呀!听说哭得特别情真意切,就连皇后娘娘都被感动得不得了呢!”珊瑚点头肯定道。

“厉害,真是人才啊人才!我实在想不到晋王竟然这般能屈能伸。这演技简直是非同凡响啊……”萧锦玉抬头仰望着屋顶,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很快,皇帝就颁下了圣旨,册封晋王杨广为平陈大元帅,高顈为元帅长史,濮阳郡公宇文述为右卫大将军,择日领兵南下,收复江陵。

梁国公萧琮听闻宇文述即将随军出征的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嘴角接连长出了好几个大血泡。

萧锦玉却不动声色,似乎正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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