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窗外车声凛凛。浓雾夹杂着寒气,从长草间升腾起来,渐渐弥漫开去。
高宝莲坐在马车的车厢里,身子不由自主地颠来晃去。
她只觉气闷,撅嘴抱怨道:“好好进宫一趟,没料到竟会出这档子怪事儿,真是倒霉透了!”
半天不见有人回应,高宝莲忍不住看向长孙无垢,只见她正失魂落魄地窝在车厢角落里发呆。
高宝莲默默叹了口气,心中也不免升起一丝同情,出言安慰道:“表姐,你也别多想了。依我之见,今天这事儿啊,不过是碰巧了而已。好在咱俩能全身而退,并未受到波及,已属万幸!只不过兰陵县主嘛……恐怕多多少少要吃些苦头了……”
长孙无垢两眼发直,失神地道:“……未免也太巧了点儿吧?!”
“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宝莲一骨碌坐起来,整个背脊瞬间崩得笔直。
这一咋呼,长孙无垢像是从梦中惊醒,掩饰道:“没,没什么……”
高宝莲哪里肯信,揣测道:“难不成……今日这事儿有什么猫腻儿?!”
她一双大眼眸灼灼生光,探寻似的看向长孙无垢,可长孙无垢却死死咬住下唇,将脑袋再次埋进了华服之中。
两人对坐良久,还是高宝莲率先打破了沉默:“表姐难道还想瞒着我不成?!今日这幕大戏,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呢?!哼,不就是秦王府故意针对?!……一招‘隔山打牛’不仅要让梁国公府颜面尽失,连带着还要将晋王府牵涉其中……只不过……这手段嘛,做得未免也太招眼了……”
她的嘴角泛出一抹讥诮的笑意,长孙无垢却有些不赞同,道:“话虽这样说……可我怎么觉着……锦玉,她仿佛明知有事,还故意……”
说到一半,她却突然住了口。
高宝莲的眸中迅速蹿起一搓八卦的火焰,急不可待地问道:“你认为她是故意中计的?此话可有依据?!”
长孙无垢自觉失言,只好尴尬地遮掩道:“我,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只不过……只不过,与锦玉相交数年,一向知其为人……总觉得今日这事儿吧……似乎有哪里怪怪的,可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或许是自己瞎疑心罢了?”
高宝莲哪里相信她说的话,试探道:“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挺好奇来着。我听说那梁国公府门禁森严,兰陵县主更是为人孤傲,素不喜与人打交道,可不知……何以会对表姐你另眼相待?”
长孙无垢被高宝莲灼热的目光瞧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沉默了良久,不得不从实说来:“其实许多年以前,我便已识得锦玉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曾随同母亲返乡祭祖。半道上,顺路去了趟江南大营探望阿耶。只不过,当年锦玉的身份……还是西梁尊贵的五公主……”
思绪飘远,长孙无垢不由又忆起了与萧锦玉初见时的情景。
那时的萧锦玉年纪尚幼,身量也未长成,却生得杏眼桃腮,尤其是额前那粒朱砂痣令人印象深刻。
她常常骑着一匹小马,偷溜进隋梁联军的驻地闲逛。
一开始,众人皆畏其身份,大都对这位小公主敬而远之,对她的种种特立独行也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私下里却非议良多。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不久后,军中的风向却突然转变了。
这个名叫萧锦玉的小女孩身上似乎有某种与生俱来的魔力,迅速地征服了所有人的心。
她外表看上去不过是个稚龄女童,骨子里却有着常人难及的聪慧与敏锐。小小年纪不仅敢舌战群儒,与谋臣们一起指点江山、分析时弊,还能与久经沙场的将帅沙盘论战,研讨兵法……
初绽锋芒的李世民最后成了她形影不离的玩伴;拖着两条鼻涕的贺若怀亮最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身后,甘当二人的跟班。
彼时的萧锦玉便如天上的皓月,在群星之间亮得耀眼。
自从初识的那一刻起,一向以大家闺秀自居的长孙无垢就情不自禁地被萧锦玉的气质所吸引。
可实际上,她内心根本就不屑与不安本分、言行出格的女子为伍。
生为将门嫡女的优越感和骨子里的骄矜之气,原该让长孙无垢对萧锦玉之流敬而远之,甚至是嗤之以鼻,而萧锦玉显然是个例外。
短短数日,一个规行矩步的名门贵女和一个与众不同的西梁公主居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可人心的复杂却远远超出了想象。
长孙无垢一方面很是佩服萧锦玉,另一方面却又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疯狂地嫉妒她……
不知为故,自从初识那一日起,长孙无垢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明媚得如晨风般的小公主,终有一日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宿敌。
莫名的恐惧感如影随形,终日袭扰着长孙无垢,逐渐成了她难以摆脱的梦魇。时常令她脊背发寒,不敢去深思,不敢去碰触,却又会在不经意时猛然跳出来,折磨着她,煎熬着她。
高宝莲一脸莫名地看着长孙无垢变幻莫测的脸色,猜不透这位表姐心中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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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两乘马一前一后,飞驰在山道之上。
马背上各驮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相隔即远,骑手的轮廓模糊,可不难看出她们是身段轻盈、骑术精湛的女子。
这两匹马显然是良驹,一眨眼已奔到了近前。当先一匹马上,女子眉心点着一颗醒目的朱砂痣,正是兰陵县主萧锦玉。
她穿一身利落的月白色短打,头上发饰全无,胸口上绣着一丛牡丹花。目光锐利得如天边初升的北辰星;而跟在后面的那乘马上,女子穿着一套墨色夜行衣,头脸都蒙着一层黑纱,看样子十分神秘。
二人服色一白一黑,光天化日之下,甚为打眼。好在这条小道山深林密,人迹罕至,才没有引起路人的瞩目。
山势蜿蜒,道路崎岖,两乘马的奔行速度却丝毫不慢。转过一个山坳子,山道穿林而入,消失在一陇密林之中。
树林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青帷马车。
马夫佝偻着身子,正懒洋洋地缩车座上打瞌睡,头上压着一顶破毡帽,刚巧挡住了一条斜挂天地的丑陋刀疤。
幔帐低垂的车厢里,一个头戴帏帽的姑娘轻轻撩起青布帘子,探头向远处张望,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而且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
忽然间,打盹儿的刀疤汉撩了撩眼皮,眼睛里射出两道电光。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就跃下了车座。
这汉子的身手好快,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眨眼之间,刀疤汉的整个身子已趴在了地上,远远看去,活像是一只正在伏地打洞的大蛤蟆。
他高高地撅起屁股,歪着脑袋,将左耳紧贴着地面静静倾听。半晌,哑声道:“出城方向,两匹快马……想是主子到了!”
坐在车厢里的帷帽姑娘闻之大喜,拉开车门,一骨碌钻了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山道上果真传来了马蹄声。
但听得“吁——”一声轻叱,疾驰而来的飞马裹挟着黄沙,一个旋身急停,一个人立而起,伴随着短促的嘶鸣声,萧锦玉一行已立定在了马车之前。
帏帽姑娘悬着的心此刻才总算落了地。她紧走两步,兴奋地打招呼道:“小姐,你们可算是来了!”
未等萧锦玉开口,随后那匹马上的黑衣女子一把扯下面纱,率先笑道:“怎么?!就这会儿功夫,你们就等得不耐烦啦?”这黑衣女子居然就是之前曾混入宫中的珊瑚。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帏帽姑娘好一会儿,打趣道:“诶,你还别说,姐姐穿上这一身儿,还真跟主子有三分相似呢……”
帏帽姑娘默默翻了个白眼,却对着萧锦玉道:“小姐,宫里面可还好吧?没出什么事儿吗?”
这姑娘原来是萧锦玉的贴身侍婢——琳琅。
为了刻意隐藏相貌,她一直戴着帏帽,丝毫没有要取下的意思。
萧锦玉点点头,顺手将马缰抛给了珊瑚,提步向马车走去,边走边问:“家里没事儿吧?那些牛鬼蛇神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吗?”
琳琅答道:“还好!只是临出门前,新夫人身边的那个冬雪来过一趟……已让我给唬了回去……只不过,我担心,她们日后或许还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萧锦玉睨她一眼,淡淡地道:“这个你不必操心!阿耶回府后,自会过去料理妥当。接下来你们照吩咐办事即可……对了,行李都打点好了吗?”
琳琅道:“全安排好了,就在车上。”
萧锦玉似乎对她办事很是放心,转而问刀疤汉:“京里的消息可传出去了吗?”
那汉子的嘴里像是含了颗麻核桃,吐字含糊,态度却恭谨之至:“主子放心。早传啦。”
萧锦玉点点头:“那你们就赶紧出发吧!水镜庵周边,阿九,你还是要多上点儿心,一定要确保绝对安全……”
刀疤汉丑陋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道:“呃……小的真不能去吗?”
萧锦玉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行!此去,人越少越好。若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也便于及时脱身。你不必为我担心,照应好京中之事才是最要紧。若真有急难之事,可随时飞鸽传书予我。切记,这一次事关重大,万不可鲁莽冲动,凡事最忌自乱了阵脚……”
珊瑚忽然插嘴道:“是啊,九哥,主子的安全,你就放心好了!这不是还有我吗?”
她一拍胸脯,向刀疤汉保证。
被唤做阿九的汉子本就不善言辞,且他早已习惯了凡事不得违逆主子的心意,遂默默地垂下了头。
萧锦玉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止步回头道:“‘落雁居’那边继续盯紧了。那个安缇丝,说不定日后会有大用……”
刀疤汉抱拳应诺。
琳琅却道:“小姐,万一乐平长公主还是咽不下心头这口气,非要到庵堂里来寻咱们的晦气,那该如何是好?!”
萧锦玉目沉如水,缓缓道:“宇文娥英的年纪不小了。我听说乐平公主此次回宫,就是要急着为她的宝贝女儿张罗一桩满意的婚事。可这件事儿在我看来却并不容易,应该也够她忙上好一阵子啦……当然,如果这位前朝太后真的不消停,还想自找麻烦的话……那么,般若寺里面的那个人,你们也可以拿出来,适当用一用……”
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凌厉非常,额间的朱砂痣红光一闪,泛出一股血气。
琳琅与阿九相视一眼,默默记下了萧锦玉的话。
珊瑚果断地将骑来的两匹马的缰绳塞到阿九手中,自己则翻身跃上了车座。
萧锦玉毕竟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拉开车帘,又叮嘱道:“凡事随机应变,不要拘泥于小节。若遇难决之事,可听听翡翠的意见。若非万不得已,不得轻易回府搅扰国公爷和世子的清净。切记!!!”
两人齐声应是。
萧锦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放下了车帘。
目送着青帏马车绝尘远去,连车轮卷起的黄沙也已烟消云散后,琳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她理了理头上的帏帽,翻身跨上萧锦玉的那匹坐骑,与刀疤汉子一起,调头朝着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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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府兰陵县主的豪华马车平平稳稳地行驶在京城的南门大街上,车头上悬挂着萧氏族徽。
护卫头领李忠骑一匹枣红马当先开道。一众护卫前呼后拥、派头十足。
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他们是要出城游山玩水,殊不知此行的目的地却是城外的水镜庵。
队伍结驷连骑,穿过宽敞繁华的大道,继而转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窄巷中只有三两行人,一见有贵人的车驾经过,急忙争相避让。
宽敞的车厢里只坐着萧锦玉的两名心腹丫头翡翠和琉璃。两人面色凝重,都紧闭着嘴巴,心事重重的模样。
满面病容的翡翠,脸颊枯瘦,发色微黄,更称得一张脸白得骇人。由于这些日子思虑太甚,今晨又起了个大早,她此刻已有些气力不继,懒洋洋地歪在一个织锦软垫上,虚弱地喘着粗气。
琉璃坐在对面。她一向是个急脾气。这时候虽然也紧闭着嘴巴,可浑身却没一处闲着。十根嫩葱似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一条绣着朵朵桃花的真丝手绢,像是恨不得要将它揉碎才好。
一路走来,太平无事。眼见转出巷口,再穿过两条小巷就可以顺利出城了。
琉璃也有点儿憋不住了。她瞅瞅病恹恹的翡翠,正打算开口说点儿什么,窄巷两侧的高墙上突然吹出了一股劲风。
“嗖嗖嗖”几支白翎箭朝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迎面射来。
李忠骑在马上,耳力却是绝佳,反应更是敏捷。他一个侧翻,人已到了马腹之下,高声示警道:“不好!有刺客!”
这一刹那真是凶险至极,两支利箭带着尖锐的风声,从他胳膊处插身而过,直钉入了马身。
枣红马意外吃痛,当即受惊长嘶,撒开四蹄向前急冲。
说时迟那时快,李忠着地几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马蹄踩踏。“嗖”地一声,从空隙间蹿了出去。
所幸他身手不错,崭新的衣衫上虽被利箭和尖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头上、身上也沾了些泥尘,却并未受伤,只不过跟在他身后的几名护卫可就没他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们的反应稍迟,待得察觉情况有异,已然来不及了。好在这些护卫也都是临场经验十分丰富的好手。虽失了先机,躲不开急射而来的暗箭,却避开了自己身上的要害部位。他们受伤不轻,所幸并无性命之虞。
弓弦声“砰砰砰”响个不停,无数羽箭如飞蝗般再次射到。
可梁国公府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警觉性奇高。
一见前方有人落马,立即长刀出鞘,拉开了防御架势,严密地将马车护在队伍中心。
有护卫攀上车辕,有护卫跳上车顶,不惜用血肉之躯去阻挡羽箭。
他们虽突遇暗算,好一阵手忙脚乱,最终却还是结成了简单的阵法,足可见这些人平时操演纯熟,每一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手。
护卫们挥舞兵刃,左劈右砍,一一削断从天而降的箭矢。
然而箭雨实在是太多太密,窄巷内的空间又过于狭小,躲闪腾挪都不方便。
眨眼间,就有武功稍弱的护卫略一疏神,闷哼着中箭倒地。这张用血肉组成的防御网立即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便有羽箭趁机从空隙处钻入,直射在马车的外壁上。
眼见得手,刺客们一阵心情雀跃,却不知那辆看上去极为平凡的马车居然是用特殊材料所制。
锋利的箭头“嘟嘟嘟”地钉在车厢外壁上,只发出了沉闷地响声,刮去了外面的一层油皮。
李忠临危不乱,迅速指挥手下的护卫展开反击。他们解开背囊,拉弓,向着墙头和屋檐一通回射。
窄巷中杀意弥漫,箭矢如流星般你来我往。
李忠眼见刺客居高临下,占据了地利之便,又有屋脊和瓦片作为掩护,护卫们回射的弩箭大半落了空,且巷道之内空间狭窄,少有掩体,国公府护卫挤在一处,生生成了刺客们的活靶子。
他怒吼一声,正欲施展轻功,攀墙而上,与敌人来个正面交锋。忽地从头顶落下三名蒙面黑衣客。
三人手持长剑,已将李忠围在当中。紧接着,墙头上又有数名黑衣蒙面客陆续跳落街心,将整个车队分割成了前后数截。
前后巷口也都有刺客把守,直将整个车队困在窄巷之中,进退不得。
埋伏在高处的刺客时不时向下射箭。梁国公府一方的形势越来越是不利。
突听墙头有个粗旷的声音发号施令道:“往那两匹拉车的马身上招呼!”
话音未落,一阵箭雨果真向着车头射了过来。护卫们闻听此言,拼命冲过来保护拉车的马。然则他们动作快,羽箭的速度更快。两匹马已被羽箭射中,悲嘶不停。
车夫老胡头处变不惊。他心知这两匹马受伤不轻,已再难驾驭,于是当机立断,大吼一声,反手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朝着马笼头斩落下去。
这把匕首锋利异常,但听得“噗噗”两声,笼头上的铁扣应声脱落。
拉车的两匹马一得自由,立即仰蹄悲鸣。其中一匹马身中数箭,血流如注,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腿脚都有些站不稳;而另一匹马性子刚烈,受到刺激后,居然在巷道中横冲直撞起来。
巷口处一名黑衣蒙面客背对马车,正与一名护卫酣战,一个躲避不及,被发狂的马匹撞了个跟头。他反应不慢,就地一个翻转,不巧正好滚到另一匹马身边。马失血太多,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这名黑衣蒙面客的小半个身子被翻倒的马匹压在身下。他惨叫着,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轰——”地一声,窄巷中尘土飞扬,马车车厢陡然失了支撑,随着惯性,向后翻倒。
几名护卫眼疾手快,或跳上车辕,或缩身车底,居然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车厢。
虽然他们出手很快,可车厢还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里面的翡翠和琉璃不免也吃了苦头。
两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竟跌做了一团。
琉璃整个人翻倒下去,脑袋重重地磕在板凳上。她摔得浑身像是散了架,骨头阵阵发疼,可是却顾不得自己,急忙伸手去摸索翡翠,大声叫道:“姐姐,你怎么样?”
翡翠也跌得不轻。她身子一向病弱,此刻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个位,一口气喘不过来,半天都吭声不得。
琉璃没听见她答话,更加着慌,语带哭腔道:“姐姐,你摔伤了吗?可别吓我呀!”
翡翠勉强提了一口气,咬牙忍住剧痛,安慰她道:“没事儿!嘘……小点儿声……”
两个丫头心中外面出了事,又惊又怕,相互搀扶着,努力想要爬起身来,怎奈都是腿脚发软,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也动弹不得。
车外的战况此时愈发焦灼。短时间内,又有数名国公府护卫受伤倒地。
血水顺着车顶缝隙渗了进来,凝成一颗一颗的血珠。“啪嗒”一声滴落翻到的小几上,直吓得翡翠、琉璃心惊肉跳,瑟瑟发抖。
翡翠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怀中的一支旗箭焰火。这是小姐临走前,留给她救命用的。
汗水顺着脊背默默地往下淌,翡翠的内心却仍在纠结。
她很清楚这支旗箭焰火意味着什么?
点燃焰火固然可以调动小姐手下的暗卫前来救命,可是一旦如此,无疑是提前暴露了国公府的实力……此后,国公爷、世子、小姐恐怕要后患无穷……
可若是不点燃,今日许多人的性命只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自己不过是一副残躯,死不足惜,可琉璃他们呢?
翡翠下意识地去看紧紧环绕着自己,抖得有如筛糠一般,却还是努力做出保护姿势的琉璃,真是委决不下。
正踌躇之间,本该吓得不轻的琉璃突然一把摁住翡翠的手,颤声道:“不行,就算是被射成刺猬也绝不能用!否则,小姐的行踪岂非就暴露了?!既然今天咱们难逃一死,那死就死吧!”
琉璃紧咬牙关,将心一横,认命地闭起了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子顺着她青春、秀丽的脸蛋无声滑落,轻轻滴在了车板上。
翡翠胸口一暖,立即松开了握住旗箭焰火的手,转而将琉璃紧紧揽入怀中。
李忠被三名好手纠缠得脱身不得,心里如油煎火熬般。正没理会处,突听墙头上传来了好几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就有几名刺客直挺挺地从高处摔落下来。
李忠百忙中低头一看,只见刺客颈项间鲜血狂喷,竟是被人一剑削断颈动脉而死,手法狠辣,且干净利落。
高墙两侧呼喝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原来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三名华服女子。
武功最强的女子在左。她身着紫衫,单枪匹马,手起剑落,就有一名黑衣箭手当场毙命。
另两名女子在右。她们行动如电,并肩疾行,一穿青衣,一着蓝衫。三人犹如砍瓜切菜般,一路所向披靡。
高处的刺客纷纷抛下弓箭,拔剑抵挡。可这群人此前不过仗着地势,突施偷袭,才打了国公府护卫一个措手不及。若论真实武功而言,比之围攻李忠等人的黑衣蒙面客尚且不如,何况是三名剑术精湛,如神兵天降般的女中须眉。
隐伏的箭手们眼见梁国公府有强援赶到,自知不是敌手,偷袭刺杀宣告失败。蓦地里,不知谁发了声喊,依次从另一侧跳下墙头,拔步奔逃。
窄巷之内,缠斗的黑衣蒙面客们也不敢恋战,瞅准时机,纷纷施展轻功,飞身跃过高墙,朝着窄巷两侧的民房中撤退。
国公府的护卫们高声呼喝,还待追击,只听立在墙头的紫衫女子高声道:“穷寇莫追!先看看县主如何了……”
李忠也大声下令:“都回来!”
众护卫显然都有点儿不甘心,不过是迫于命令才不得不止步。
一名浑身浴血的护卫持刀转身,大声问道:“大哥,难道就这样算了?!”
李忠沉着脸,喝道:“小心埋伏。别忘了咱们的任务!!!”
那护卫不敢强辩,怏怏地向着刺客逃去的方向重重啐了一口。
翡翠和琉璃困在车内,不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出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二人不敢贸然出声,又不能探头查看,只能傻等着。
李忠挂念着萧锦玉的安危,几步赶到车前,关切道:“县主,您没事吧?!”
依稀听见车中低低地“嗯”了一声。他还待细问,墙头的紫衫女子已一个纵身,飘然落下。
李忠只得迎上去,抱拳谢道:“多谢几位姑娘仗义出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那紫衫女子嫣然一笑,抖了抖剑上的血花,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李忠一愣,一时间却想不起这姑娘究竟是谁?他摸不透来人身份,只好苍白地客套了几句。
另两名女子这时也跳下了墙头,依次站到紫衫女子身后。两人收剑侍立,气概着实不凡。
紫衫女子还剑入鞘,大咧咧抬起一只衣袖,抹了抹沾在鬓角上的一点血迹。她瞥见李忠还呆头呆脑地挡在面前,忍不住失笑道:“怎么?我救了五丫头的性命,难道你还怀疑我别有用心不成?”
李忠连连摆手,尴尬道:“不……不敢,不敢!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驾是?”
紫衫女子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径自朝着马车,唤道:“小五,刺客都被我们打跑了!你还躲在马车里做什么呢?”
马车里静悄悄的,并无回音。
紫衫女子心中奇怪,望向李忠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又大声道:“小五,小五,你听见我声音吗?”
依旧没人回答。
“马车里面究竟是谁?”紫衫女子的脸色倏忽一变,目光顿时锐利如刀。
李忠脸色一变,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忽然,紫衫女子不知暗中发了个什么讯号,青衣和蓝衫少女的手已悄悄按上了剑柄。
二人蓄势以待,只等一声令下,立即就要拔剑动手。
//
恰在此时,远远传来了一阵马蹄“哒哒”声,足可见有一行马队奔行甚急。
窄巷中所有人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只片刻时间,十数骑争相驰入窄巷。
一人在前高声喊道:“弟兄们莫慌,晋王府的救兵到啦!”
国公府的护卫们听到来人自报身份,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众人闪身躲避,留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供马匹通行。
由于梁国公府与晋王府那段广为人知的姻亲关系,府中的护卫们私底下里也常来常往,故而大多相熟。
马队畅行无阻,一直驰到李忠等人面前,方才勒马停步。
马上众人待得看清楚眼前的状况,不由得暗自心惊。
为首壮汉骑在马上,声音洪亮地道:“那些王八羔子呢?可都抓住了吗?”
他生得豹眼虎目,形象颇为威武。胸膛处高高鼓起,就像是怀揣着一个风箱,一开口就中气十足。
李忠识得此人便是河南王杨昭的近卫首领,名唤绪彪。其余人都是他的手下,也大多是熟面孔,客气地招呼道:“绪大哥,怎么是你呀?!”
绪彪在马上抱拳回礼,道:“兄弟,抱歉得很啊。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一步。可抓到刺客了吗?”
李忠摇头苦笑道:“兄弟无能,让他们给逃了!”
绪彪见窄巷之中一片狼藉,愤然道:“哼,究竟是哪些个不开眼的东西居然敢在京城地界上肆意妄为?!若是让我捉到,非将他们扒皮抽筋,千刀万剐了不可!”
李忠脸上有些讪讪,疑惑道:“呃,不知大哥是几时得到的消息?怎么来得这样快?”
绪彪道:“哦,我等正随着王爷往南门上去,半路听说县主的车驾遇袭。王爷放心不下,带着我等飞马赶来,不料还是让那群兔崽子给溜了……”
他竖起大拇指,向身后一指。身后的两乘马从中分开,一位翩翩公子策马而出。
这位公子骑一匹白马,相貌俊秀,眉目如画,一张白净的脸孔竟比女子还漂亮三分。
他身穿华丽的雪青色锦袍,衣领、袖口上绣有蟠龙暗纹,腰间系了条两指宽的玉带,坠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虽然策马疾行,浑身上下却是纤尘不染,依旧贵气逼人。
紫衫女子一见这位锦衣公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李忠更是震惊,连忙跪地行礼,道:“小人李忠参见河南王殿下!”
国公府的其余护卫也随之拜倒。
杨昭的语气异常柔和。他微微抬手:“大家免礼吧!对了,你家县主没事儿吧?!可知是何人行刺?”
李忠面有愧色:“呃……谢殿下关心,县主应该无碍。我等无能,还不清楚刺客的来历……”
杨昭的目光越过李忠,落在静悄悄的马车之上。
但见车体虽无明显破损,可车壁上却插着数支羽箭。不远处,一匹拉车的马倒卧在血泊中,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杨昭心头巨震,已顾不得危险,翻身下马,径自朝向车厢走去。
“殿下小心!”绪彪紧随其后,想要阻拦,杨昭已不管不顾地来到了车门口,急切地问道:“锦玉,你还好吗?!可受伤了没有?”
他语速急切,声音却低,像是生怕吓到车中之人。
等了好半晌,不闻有人回答。
杨昭诧异地与绪彪对视一眼,再次提高嗓门,道:“锦玉?!你还好吗?可是哪里受了伤了?怎么不说话呀?”
众人都翘首以待,眼睛齐齐地盯向车厢。
而车中的两个丫头此刻也正在犯难。要知道这里哪有什么兰陵县主?
若贸然开口,难保就会被心细如发的河南王听出破绽;可若再继续装聋扮哑下去,又指不定有人要硬闯进来,一探究竟。
琉璃暗叫倒霉,只怪这场刺杀来得太过出人意料,竟将萧锦玉安排好的计划全盘打乱。
就连原本选来充当萧锦玉替身的琳琅也不在车中。
杨昭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暗中向绪彪使了个眼色。
绪彪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靠近马车。
李忠已察觉了他的意图,本来要出面阻止,却被杨昭一个凌厉的眼刀给瞪了回去。
众人屏住呼吸,一齐盯着车门口。
就在绪彪的手按上门扇的一瞬间,“啪嗒”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闪身走出一个腰肢纤细的少女,冷不防,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杨昭依稀认出,这少女便是偶尔跟在萧锦玉身边,那个病歪歪,唤作翡翠的大丫头。
翡翠显然也被面前的绪彪吓了一跳,可是她猛一回神,又反手迅速地关上了车门。
一晃眼之间,杨昭似乎瞥见车中坐着一名女子,只不过里面光线太暗,难以分辨是否就是萧锦玉本人。
翡翠款款走下车凳,先向杨昭欠身一礼,恭谨道:“奴婢翡翠给小王爷请安。”
杨昭笑得和煦温柔,忙虚扶一把,道:“不必,不必多礼!你家县主如何?她……”
翡翠忙接口道:“小王爷放心,我家县主虽受了些惊吓,好在并无大碍。多谢小王爷今日援手之恩!”
“说什么恩德呀?!表妹这是要与我生份了吗?”杨昭摇头叹气,暗地里却在打量翡翠。
只见这丫头身子虽弱,可气度不凡。虽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劫杀,却依旧神态自若,进退有礼,很有大家气象。在心中对萧锦玉的佩服不禁又添了三分。
只是杨昭毕竟久居深宫,自有一双“火眼金睛”,早已察觉到了翡翠的裙角边沾了数滴新鲜血渍。他的眸光不动声色地闪了一闪。
“启禀殿下……”一名国公府护卫快步走过来,跪倒在地,双手奉上一把雪亮的匕首,道:“我等翻查过刺客的尸体。除了在死者的靴筒里找出了几把类似的匕首之外,并未发现有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品。”
杨昭接过匕首,随手翻看,又走到车边,使劲拔下一支插在车壁上的羽箭,细细看了半天,才递给绪彪道:“好锋利,去查查看!”
绪彪躬身接过,垂头应是!
一名河南王的近卫飞马赶来,大声禀报道:“启禀殿下,京兆尹虞大人到了!”
杨昭、翡翠、紫衫女子竟不约而同地轻轻皱眉。
杨昭道:“让他过来吧。”
“嘟嘟嘟”车壁上响起了三声轻轻的敲击声。翡翠赶紧走向车窗。
隐约听见有女子的低语声。只是她们的话音太轻,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随着沉闷杂乱的脚步声,身穿深绯色官袍的京兆尹虞庆则领着一队衙役,手持烧火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虞庆则那张方正的“判官脸”上挂着汗珠,脸黑得犹如锅底。他先抱拳,向着河南王行礼问安:“下官参见小王爷!小王爷,您怎么……”
他似乎想问杨昭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
杨昭目光冷厉,语气森然:“虞大人来得可真是不慢!您若再早到一点儿,或许能远远瞧见刺客逃跑的背影……”
虞庆则心知河南王这话是讽刺,只得低头谢罪道:“下官惶恐。”
杨昭撇他一眼,道:“听说大人昔年叱咤疆场,曾立下过不少战功,有着‘铁腕将军’的美誉。皇祖父也是由此才会把这京畿要地交到大人手上。可小王怎么瞧着,这些日子以来,京城治安越来越乱?大人莫不是想让人在背后指摘皇祖父所托非人?”
这话责难极重,虞庆则汗水涔涔直落,请罪道:“下官不才,有负陛下重托!近来京城治安的确有些不安定……不过,下官已敦促手下全力以赴,整风肃清,尽快还京城百姓一个和谐安定……还望小王爷手下留情!”
杨昭斜眉一挑,反问道:“哦?尽快是多久啊?!月余?半年?还是一年啊?小王听说之前曾有人夜闯东宫,险些伤及太子伯伯;数日前,又有流民在郊外十里坡作乱,半路抢劫秦王府的商队;今日,兰陵县主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歹人行刺……哼,只怕再过不久,京中就要人人自危,连紫薇宫里也要日夜防备,不得安枕了吧?!”
“不会!不会!殿下息怒!是下官无能……我这就着人全力追查今日之事,缉捕刺客,给小王爷一个交代!”虞庆则诚惶诚恐,连声谢罪。
杨昭不为所动,声音愈发冷了:“兰陵县主遇刺,你给小王什么交代?”
“是!是下官说错了话。下官定当给梁国公府和兰陵县主一个交代才是。”虞庆则一头冷汗如水珠般滴落。
杨昭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提高声音,向着车厢里面说道:“锦玉,你不必担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与那些人甘休。”
他目光冷冽,低声对绪彪下令道:“即刻在各关口要道张贴布告。凡提供线索者,本王都有重赏。另外,一定要弄清楚这些刺客的身份,他们穿的衣衫鞋袜,所使兵器,小到痦子、胎记,任何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一一给本王查个清楚!”
绪彪抱拳拱手,恭敬应声道:“是!”
杨昭看看紧闭的车门,又道:“县主的安全也不可再马虎了!你去多调集些人手来……”
话未说完,翡翠已上前一步,高声叫道:“且慢!殿下!”
她俯身又向杨昭恭敬地施了个礼,道:“多谢殿下不辞辛劳,为国公府尽心竭力,我家县主感激不尽……追查刺客一事儿,还要烦劳殿下和虞大人多多费心。不过,县主方才说了,她此行乃是前往水镜庵受罚,若是言行太过高调,恐会再起祸端,惹出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殿下若真为国公府打算,还请三思而行。”
杨昭拧紧眉心,顾虑满满道:“不行!今次刺杀未能得手,安知那些人不会卷土重来。眼下刺客来历不明。锦玉的身份如此贵重,岂能再次涉险?!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儿,那不是要我追悔莫及?!”
翡翠道:“殿下的好意,奴婢代县主心领了!可是我家县主的脾气,殿下最清楚,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何况,咱们梁国公府的护卫也不赖。水镜庵毕竟是乐平长公主日常修行之所,四周戒备森严,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还请殿下安心!”
杨昭不愿与翡翠多费口舌,直接对向车中,道:“锦玉,你是不是担心今日这么一闹,将来在皇祖母和乐平姑姑那边不好交代?你放心好了,一切自有我替你担待……稍后,我便进宫去向皇祖母求情。乐平姑姑,虽然有些固执,可却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总之,你相信我就是!”
翡翠劝道:“殿下,县主正是担心殿下有此一举,所以才专程遣我出来转达她的意思。县主言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法。佛曰:不可说,不可问,不可求!有时候,多说多做,反而多错!”
杨昭犹不甘心,道:“锦玉!你……你……”
他一时词穷,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即便如此,你们的马车已毁得不成样子了……总得换一辆才能继续起行吧?!绪彪,让人去把本王的马车赶过来……”
翡翠忙推辞:“殿下不必麻烦!”
她自觉语气过于僵硬,轻咳一声,道:“县主吩咐说,让老胡重新找两匹马来,换过笼头,咱们便可起行了,不必过多麻烦殿下。何况,依照皇后懿旨,前往禁足三月,早去早回,咱们若是能赶在天黑前抵达水镜庵,那就算是过了第一日。殿下,您看……”
杨昭的目光却倏地一寒,道:“锦玉,她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肯出来与本王当面说话?”说着,伸手就要去推车门。
翡翠大惊失色,慌忙去拦,道:“殿下,县主说戴罪之身多有不便!”
杨昭挥开扑上来的翡翠,又待去推门。
正当此时,紫衫女子突然开口了:“哟呵,一向温文尔雅的河南王怎么要强闯世家女子的车驾呀?!”
杨昭伸出去的手陡然一滞……眨眼间,紫衫女子已笑吟吟地抱着剑,挡住了车门。
杨昭凝视着紫衫女子,越看越是眼熟,讶异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