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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周日下的这场雪搓绵扯絮地持续了整整两天,何筱周一上班的时候,地铁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平时基本空着的二号线,也开始人满为患。毫无疑问上班迟到了,中心张主任正背着手站在大楼门里等她,见她过来,话里有话地说了几句年轻人就是吃不得苦,就安排她跟大楼物业一起去扫雪了。

何筱心知张主任对自己有意见,因为她和褚恬这两个新人都太没眼力,不懂得讨领导欢心。不过对于这种给自己穿小鞋的行为,何筱虽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本来基管中心用这栋大楼,就有协助物业搞好环境卫生的义务,张主任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一脚就能把她踩死。

于是何筱废话不多说,换了衣服,套上羽绒服就开工。这一扫就扫了一上午,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何筱才有空找褚恬算账。只是没想到,褚恬一张口,就把她的话堵回去了:“我现在不想提部队,尤其是跟徐沂有关的一切人和事!”

徐沂。这个人何筱微微有些印象,毕竟常听褚恬在耳边叨念。她咽下一口糖醋小排,饶有趣味地问:“徐指导员怎么招惹你了?”

“不想说。”褚恬狠狠地捣着餐盘里的米饭。

何筱忍不住笑:“这么生气?那我可越来越好奇了,说说,怎么回事?”

褚恬看了何筱一眼,表情悲愤又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上次军地联谊活动结束之后,褚恬就会时不时地“骚扰”徐沂一下。不过徐指导员很有原则,一般无聊的短信都不予理会,除非必要的时候会回复。何筱相亲的消息就是她透露给他的,后来又帮程勉出谋划策。

程勉为了表示感谢,满足了她的愿望,特意邀请她来营区玩一天。褚恬为此激动了好久,周日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就往部队去了。只是到了营区大门口,发现来接她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是徐沂。

褚恬一怔,就问小战士:“你们徐指导员呢?”

小战士就把她带到了徐沂的宿舍,褚恬推开门一看,徐沂赫然端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看。

褚恬轻咳了两声,扬声问道:“指导员看什么书呢,这么认真?”

在宿舍看见褚恬,徐沂有些意外。转念却又明白过来了,心里暗骂了程勉几句,面上却是悠悠然的:“随便看的。”

见他随手合上书,褚恬撇撇嘴:“指导员不要看不起人民群众嘛,我也是读过书的,应该能看得懂。”

说着,伸手拿了过来。定睛一看,封面上有三个大字:装甲战。

褚恬瞬间就傻眼了。

徐沂给她倒了杯水,打量了下她的表情,淡淡道:“下星期政治教育讲空地协同,先做做功课。”

褚恬听了,厚着脸皮迎难而上:“既然是下星期,那还有时间嘛。今天周日,指导员不休息休息?”

徐沂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托你的福,我们程连长出门解决个人问题去了,所以我就得留在这儿看家。”

褚恬颇为气恼:“那你就陪我在营区逛逛,也不行?”

徐沂犹豫了下,估计着再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只是两人才出了侦察连的大门,值班的战士就把他叫了回去,说是参谋长找。徐沂当即就叫来一个战士陪褚恬逛营区,自己迫不及待地走人了。

“你是没看见,徐沂跑得那叫一个快,好像我能吃了他一样!”现在想想,褚恬还是气得够呛。

何筱听了,倒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被褚恬瞪了一眼,才微微收敛:“呵呵,你可能想多了,他只是不想让领导久等。”

“才怪!他就是不喜欢我,讨厌我,想躲着我!”褚恬气急败坏,“笑笑你怎么向着他说话,你到底哪拨的啊?”

何筱正想说这不跟你学的么,兜里的电话响了,她比了个暂停的姿势。

电话是老何打过来的,说是远在老家的奶奶上个月生了场病,恢复之后脑子有些不大灵光,记不得许多事了,别人跟她说话反应也很迟钝,却偏偏记何筱记得清,昨天早上醒来,一直说想她。

何筱有些意外,因为她自小并不讨爷爷奶奶的喜欢。一是老何从小没跟在她身边,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没随军之前,母亲田瑛没少因为这个受气。老何也是知道的,所以跟何筱说话就有些商量的语气:“我跟你大伯说了说,看看你是不是能请几天假,回家看看你奶奶?不为别的,就宽宽老人家的心。”

何筱直觉着母亲田瑛并不想她回去,而且临近年底,中心工作忙,也不好请假。可她不想见老何犯难,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老何声音明显轻快了不少:“好好,那我赶紧给你订票,赶上春运了,往北的票特不好买。”

何筱笑了笑,挂了电话。

下午一上班,何筱就开始琢磨请假的事儿。

主任老张自然是不肯给她批假,不敢随便扣工资,就拿出年终考核来压她。何筱无奈,只好找刘科长帮忙。刘科长是老张的侄子,即便是再讨厌何筱,也得卖他个面子,于是何筱顺利地拿到了一周的假。

出了老张办公室大门,何筱给褚恬打了个电话后,迅速地回了家。进家门时,老何刚撂下电话,看着她,笑了笑:“请好假了,我这边已经帮你联系好票了,明儿一早就走。”

何筱有些讶然:“这么快?现在不是赶上春运了,还有票?”

“我自有门路。”老何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你妈正帮你收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何筱进了卧室,果然看见田女士闷头坐在床前替她整理箱子。看着她,何筱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母亲不愿意她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坐长途火车回老家。折腾,又受罪。自从随军之后,母亲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因为她对那个家实在是没有多少感情。

何筱也是如此。只是她向来心软,不想让自己成为奶奶的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老何亲自开车送她去了火车站。果然是春运时节,偌大一个候车厅,里外都挤满了人。找不到停车位,何筱让老何先回去了,反正带的东西也不多,她一个人提着,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自动售票机前取票。

这里的人也很多,何筱排队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自己,结果放上身份证,却硬是刷不出自己的车票信息。何筱又刷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身后排队的众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何筱只好去购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钟的长队,被工作人员告知:没有任何购票信息。

何筱焦急地说:“不可能的,是不是你们内部系统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没有回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让开,免得影响下一位购票。何筱提着行李,快步走出购票大厅,给老何打电话。

老何在电话那头也着急:“不可能啊,我再给那人打电话问问。”

他是托一个自称在B市铁路局工作的人买的票,之前那人在他店里买过几次零件,这就算认识了。老何急急忙忙地拨过去电话,结果被告知对方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老何气得差点儿摔了手机,电话这头的何筱听到消息脑子也一下子懵了。

好不容易请到了假,没想到临了竟然出了这种事。她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责怪老何办事不力、不中用的话,无力地挂掉了电话。

这下可怎么办呢?何筱以手扶额,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家,回去了再想办法。她弯腰提起行李,正准备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似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倏地转身,看清楚那人之后,竟有种鼻尖微酸的感觉。

程勉,是他!

程勉快步越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的惊喜之色在看清她苍白的脸色后转变成了担忧:“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何筱握紧手里的身份证,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被人骗了这回事。

程勉笑了笑,“走吧,趁我还有点时间,送你进站。”说着就要伸手接过她的行李。

何筱连忙往后躲了躲:“不、不用了!”

程勉微怔,松了手,看着她,神色有些疑惑。何筱也确实不想麻烦他,但怕他有所误会,所以还是懊恼地解释了句:“我今天是打算要出门,不过没买到火车票,所以走不了。”

“你要去哪儿?”程勉紧着问。

“回老家,去看我奶奶。”

程勉听闻,沉吟片刻,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何筱看着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不过一分钟,他就挂了电话回来,不由分说地提起了她的行李:“走吧。”

何筱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去哪儿?”

“你不是要回老家?有趟车经过你们那儿,我帮你联系了一张票。”

何筱听了,执着要拒绝:“你从哪儿买的票?黄牛?不用那么麻烦,我回家再等几天就有票了。”

“不是黄牛。”程勉说,“总之你跟我走就是了。”说着就提起了她的行李箱,率先迈开大步。

何筱只得跟上去,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老家?”

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某城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虽然部队都有档案记载,但母亲随军的时候甚少跟人提起,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家在哪个省,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程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压了压帽檐,对她说:“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何筱脑子乱乱地跟着他就走了,他们绕了一个大圈,经过一个行人相对稀少的地下通道,来到了月台。看到不远处等着的一辆列车和车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士兵,何筱惊住了。

原来程勉口中的那辆车,就是送他们去东北拉练的火车。

震惊过后,何筱拦住程勉,侧低着头对他说:“这是军列,我怎么能坐?”

“不碍事。”程勉看着她,黑亮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我已经跟我们首长打好招呼了。首长说没有问题。”

可军列不能只为了她一个人特意停一站吧?光想一想,何筱就觉得压力大。

然而程勉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说:“放心,军列基本是遇车就让的,停车是常事,你别多想。”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何筱再拒绝可就是矫情了。更何况,她也没得选了。抬眼觑了下坐在窗户边上,时不时往他们这儿看上几眼的战士们,脸有些燥热。

“走吧。”她低声对程勉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车。整辆军列载了不到一个团的兵力,每个车厢的人都不少,但看起来并不拥挤。何筱一出现在车厢口,就瞬间吸引了在座每个人的注意力。

程勉站在最前头,正准备要向他们介绍何筱,一个人站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引来了大家的注目后,大手一挥,说:“同志们,我起个头啊,大家都跟上。来,一—二—三!”

战士们都心领神会,嘻嘻笑着齐喊一声:“嫂—子—好!”

何筱顿时窘得不行,连忙侧过了身。

程勉被气笑了,稳了稳,低声呵斥道:“江海阳你少给我发动群众看热闹,坐下!”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连长心情很好,于是这句“言不由衷”的话引来嘘声一片。而专管思想教育的徐沂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等大家都闹完了,才象征性地抬起手压了压:“行了,乐一乐就够了,别把动静整太大。”

看着这一切,何筱只得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她这一路,是注定不会寂寞了。

点算完人数,火车正式出发了。战士们精神头都很足,一路拉歌拉得欢快。何筱跟连队两大领导坐在最后面,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喝水。”

一个保温杯放到了她的面前,何筱侧头看了看程勉,拧开杯子喝了几口。程勉看在眼里,嘴角止不住地弯了。

坐在两人对面的徐沂是难得看程连长发傻,他在心里笑了笑,对何筱说:“是不是觉得车厢里挺吵?这帮战士都是十九二十的年龄,正能闹。”

“没关系,我觉得挺好。”

程勉适时地向何筱介绍:“这是我们连指导员,我们支部书记,徐沂同志。”顿了顿又加了句,“我的好搭档。”

徐沂笑着伸出手:“久仰了。”

何筱也微笑:“我也听恬恬提起过你。”

褚恬?想起那个姑娘,徐沂有些头疼:“上次她来部队,我确实没有招待好。”

“她是不记仇的,不过——”停了停,何筱说,“我还没见过她对谁这么上心。”

徐沂笑了笑,温和中带有些许无奈。

一直没吭声的程勉挑了挑眉:“得了,见好就收吧。”

何筱一怔。内心,竟莫名有种愧疚感?

瞥了程勉一眼,她没再说话。

不知何时,车厢里的拉歌声停了,战士们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或是闲谈,或是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依照列车的速度,从B市出发到东北大概需要二十个小时。这也是战士们最后的闲散时间了,一旦到了东北,紧张、刺激的拉练就要开始了。

何筱这一路都备受照顾,军列并不开伙做饭,所有人吃的都是部队配发的。有的自己另外带了一些,秉着“照顾家属”的原则,全部给何筱了。何筱看着堆了一桌子的战士们的“心意”,哭笑不得地感动着。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了下去。

程勉站在一旁,微微失笑,在心里嘀咕:“这帮孬兵,瞎殷勤。”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徐沂抱着大衣找了个三人座补眠去了。按照规定,他跟程勉得轮流值班。程勉前半夜,他负责后半夜。因是向北走,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上面规定,列车不供暖,战士们皮糙肉厚又血气方刚,自然不怕冻。何筱也不是娇气的人,可入了夜,温度骤降,她渐渐有些顶不住了。

“冷?”

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突然落在了她的手上,何筱心头蓦地一跳,而后摇摇头:“不,不冷。”

“手都凉成这样了还不冷?”程勉起身从包里取出了作训大衣,让何筱套上。何筱犹豫了下,接了过来。

一米八几的人穿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格外显大。何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缩里头,低头看看自己,不禁笑了出来。程勉正帮她扣下面的扣子,一抬头,四目相对,何筱眼中盈盈的笑意尚未退去,温暖而明亮。

一瞬间,两人都停在了那里,仿佛时间凝滞。直到一辆列车忽地从窗外驶过,何筱才似是被惊醒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程勉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看了看自己半张的手,摇头轻笑。

“笑笑,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何筱正心跳微快地盯着窗外,某人已坐回了原位,声线平稳地问道。

“什么?”

“我想起来有一年你放寒假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老大院的事了。”程勉侧过头,目光越过何筱,落入窗外寂静的黑夜。“那时候也像现在这么冷,还下着大雪,还是一辆绿皮车。”他说着,笑了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不会忘。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老大院要被拆的消息,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再看一眼,因为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找老何肯定不行,那时候老何正带着自己的兵在山沟子里忙着发射导弹。田女士觉得她一定是没睡醒,也不搭理她。于是何筱只好找程勉,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程勉那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成功地把父亲程建明的军官证摸了出来,到火车站军人窗口买了开往老大院所在城市的火车票。趁着两家大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车站。

两人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儿,一路上都欢快兴奋极了。聊了一夜的天,将近凌晨的时候才睡着。结果乐极生悲了,等何筱睡醒,发现自己发烧了。

体温直冲四十度,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程勉当时也有些慌张,下了车就抱着她去了就近的医院,打了好几瓶点滴,才将体温降了下来。

何筱记得,自己当时难受得哭了,而他就一直抱着她,在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的时候低声笨拙地哄着她。她就那样慢慢地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老何和程建明。去老大院的事就这样灰溜溜地作罢了,两人都觉得丢人,以后谁也没再提过。

“我一直没有问你,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去的老大院?”程勉问道。

“我给我爸妈留了张字条,怕他们担心。”想起那时,何筱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我也忘了问你,回去之后挨训了吗?”

程勉不大自然地扒了扒头发:“训了。”程建明以为是他把何筱拐跑的,罚站一晚上的军姿。

何筱有些愕然:“你怎么不告诉程伯伯是我让你陪我去的?”

“那罪名就更严重了。”他说,“程副司令员从小训导,做男人,得有担当。”

何筱几乎都有些感动了。可是小时候见惯了太多程建明训他的样子,想象着他们爷俩儿谁也不服谁的场面,又有些想笑。

“笑笑。”他突然叫了她的小名,又握住了她的手。何筱下意识地想抽回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五指收拢在他的掌中。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交缠的双手上,他低声说,“看在从小到大我也为你挨过的打的分上,你能不能,原谅我?”

何筱一怔,看向他的侧脸,恰逢他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看进他明亮清透的眼睛。

“你做错什么了,要我原谅你?”

“有很多,多到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他说,声音干涩。

在过去的七年里,他不止一次后悔,没有早早认清自己的感情,没有早早告诉她他喜欢她。那种后悔到极致也没法弥补的感觉,简直能要了命。

好在,老天爷还是可怜他的。

程勉看着何筱,低而有力地说:“可是笑笑,我没胡说过,我每次说喜欢你的时候,都是认真的。我知道这样很招人烦,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喜欢你。这三个字在他们重遇之后,他对她说过很多次了。然而在七年前,在他们还能天天在一起的时刻,他从未对她说过,直到别人抢在他前面对她说出口。

听到这句话,何筱表面上仍是平静的,可是心里却涌起了暗潮。不自觉地握紧他的手,她问:“你对我说这些,还是因为红旗?你怕他再出现,再对我说那些话,是不是?”

“不。”程勉很快否认,“我是为我自己,我就想让你知道,七年前那个傻小子,也终于开窍了。”

何筱有一瞬的失神,过后咬紧下唇,她使劲把手抽了出来,头转向一侧,不再看程勉。

程勉看着空空的掌心,有些颓然。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列车慢慢地驶入一个小站,长长的鸣笛声响起,睡着的士兵们被惊醒,纷纷起来走动活动身体,车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程勉打起精神,站起身,在车厢里巡视了一圈,回到座位时,发现何筱已经不在了。程勉的神经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回过头去找,在两个车厢的衔接处找到了她。她手捧着水杯,正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程勉顺着她刚刚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个穿着大衣的士兵在向这辆军列敬礼,路灯落在他身上,被一地茫茫的白雪映衬得格外澄亮。看着那个身影,他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声音很低地叫了他的名字。

程勉立马看过去,只听她望着窗外轻声问他:“小时候你犯错,程伯伯罚你站军姿后,总对你说的那句是什么?”

程勉愣了下,仿佛没有听清她说什么。而何筱回过头看见他这副傻样,轻叹了口气,捧杯离开了。

程勉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了,眼睛蓦地发亮。以观后效,她对他说以观后效?!这说明,她原谅他了?

此时此刻程勉兴奋得简直想大喊出声,鉴于人太多,他压了下情绪,最终还是克制不住激动地猛捶了两下列车的门。

不远处的何筱听见了这响动,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她也终是没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何筱的老家,在这个北方小城一个偏北的县城。

前两天下了场大雪,下了火车之后大伯开车来接她,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何筱提着行李下了车,此时不过刚刚七点,天蒙蒙亮着。

她站在原地,打量着眼前几乎有七八年未见的院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好几年没来,快认不出了吧?”大伯在她一侧感慨道。

何筱笑了笑,点了点头。老何转业之后,他们确实回了老家,不过那是母亲的老家,与这座小城有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即便如此,她们也从未回来过。再后来,老何去B市做生意,他们一家搬到那里,回来的机会更少了。

何筱跟着大伯走进了院子。

奶奶是前天出的院,这几天正躺在床上静养。怕打扰奶奶休息,经过她屋前的时候何筱特意放轻了脚步声,然而没走几步,就听见奶奶敲着窗户问:“是笑笑回来了吗?是笑笑吗?”言语间颇为急切。

何筱与大伯对视一眼,推开了奶奶的屋门。

老人家正半起着坐在床上,见何筱进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何筱连忙扶住了她,奶奶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全身颤巍巍的。

何筱怕冻着她,扶着她让她躺回了床上:“是的奶奶,我是笑笑,我回来了。”

老人家一直抓着她不放,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不一会儿,竟拉着何筱的双手开始呜呜地低泣:“奶奶对不住你啊,笑笑,奶奶对不住你。”

何筱一愣,赶紧安抚她:“您别这么说奶奶——”

她这边手忙脚乱着,大伯在那头苦笑着解释:“老太太这段时间都是这样,提起你来,就老是哭着说对不住,怎么劝都不行。”

何筱听了,再看看呜咽着的奶奶,顿时有些难受。

劝了好久才将老人家劝住。何筱微微有些倦,原本准备哄老人家睡下之后去跟大伯吃个早饭的,却不想就躺在奶奶的一侧睡着了。再醒来,天已大亮。

身旁的奶奶早就起来了,还把她盖的被子全搭在了她的身上。何筱摇头笑了笑,翻出手机来看时间。屏幕显示有两条未读短信,点开来看,都是程勉发的。

——再嘱咐你一遍,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我们已经到东北了,就在山脚下。

看时间,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发的。何筱想了想,还是给他回复了一条:注意保暖,注意安全。

短短八个字,差不多用了五分钟才发到程勉的手机上。程连长反复看了两遍,想拨个电话过去,结果一看,手机的信号格空了。电话怎么打也打不出去。

程勉低声咒了句:“靠,信号怎么这么差?”

一旁正在协助战士们扎营的江海阳提醒他:“连长,咱们这是在山里。”

程勉不死心地把手机举到头顶晃了晃。

徐沂站在他身后,也警告他:“见好就收啊,能收到短信就不错了。”

江海阳听了不禁揶揄道:“指导员,体谅体谅咱们连长,人老人家据说八年没谈过恋爱,今年再不嫁出去,那都快赶上抗战了。”

战士们一片哄笑。

程勉背对着众人把手机收好,转过身给了江海阳一脚后,恢复严肃地站在全连面前下达命令:“赶紧把帐篷给我扎起来,就地埋锅造饭,下午正式开始训练!精神好的,可以全副武装跑个五公里,胆敢非议上峰的,十公里!”

好嘛。众人不敢胡闹了,赶紧低头干手里的活儿。

徐沂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我说,你这算是公报私仇,还是激将?”

程勉很正经地说:“老虎不发威,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徐沂失笑。

这不是他们第二次来东北拉练了,前年程勉带兵来过一次,但是在3月份,带的还是新兵,所以在拉练科目上有所照顾,还好说一些。

这一次来的最起码都是穿过一年军装的人了,所以师里的作训处在安排上也就下了狠手。投弹、射击、对敌侦察、长途奔袭,时不时地更要解决小股敌人偷袭,还有可能会进行高压环境下的野战生存训练,总之,怎么折腾怎么来。

几天下来,战士们像是被扒掉了一层皮。师里也终于大发慈悲,放了战士们半天假,但也不能完全歇着,拉歌、摔跤、俯卧撑,各种比赛轮番来,到了晚上才消停下来。

今晚的风还是跟前几天那样刺骨,程勉抬头欣赏了会儿山区里怡人的月色,从作训大衣的外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按下开机键打开一看,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两格信号。

程勉眼睛一亮,调出了何筱的电话,拨了出去。绵长的四声嘟声过后,电话通了。

“喂——”

站在坡边,俯视着斜坡上的皑皑白雪,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程勉觉得通过电波传过来的何筱的声音,格外的柔软、动听。

“是我。”他说,“好不容易有了信号,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静默了几秒,才问:“冷不冷?”

“习惯了,不冷。”程勉笑了笑,“在家还好么?”

何筱“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看了眼一侧睡熟的奶奶,迟疑了下,对程勉说道:“先等我下,我出去接电话。”

说着就要下床,只是脚刚刚踩到鞋子的时候,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趾处往上猛蹿,何筱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程勉通过电话也听到了,立刻问:“怎么了?”

何筱缓了缓,等那股疼痛感消失了,才有些乏力地说:“没什么,就是老毛病又犯了。”

关节炎,两只脚疼得厉害。

程勉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紧着问:“吃过药没有?实在不行去医院,不要忍着。”

“吃过了。”何筱重新坐回到床边,轻声说,“没事。”

程勉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却也不能去看她,内心略微有些烦躁。

“我们拉练下周结束,跟我一起回B市吧,不过是军卡,路上可能会辛苦一些。”

“不用。”如果是军卡,还要专门绕道到她这里,只为她一个人,也太兴师动众了。何筱看了眼奶奶,为她掖了掖被角,“大伯会送我去省城,从那儿坐飞机回去就好,家里已经把票给我订好了。”

“那你的脚——”

程勉还要说些什么,何筱语速极快地截住了:“就这样,你早些休息,我回B市等你。”

说完挂了电话,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忍不住浑身发麻。

程连长这边,盯着挂断的电话愣了几秒,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后,心情异常激动,只是唇角刚弯起来,就有一个流动哨士兵向这边走来,是他们连的,看见他还立正敬了个礼。

程勉连忙收拾好表情,回礼之后故作镇定地把手机放回了大衣口袋,一边做着扩胸运动走远,一边对着天空大喝一声,看得士兵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连长,这是咋了?

何筱在年前赶回了老家。

关节疼的状况有所好转,但田女士还是不放心,所以第二天还是去了军区总院。医院离家也就两站地的工夫,她没让老何送,自己步行过去的。

医院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人多,何筱挂了号,直接去骨科找涂晓。不巧的是,涂晓人不在,同科室的年轻医生告诉她涂医生这两天请假了,跟老公回沈阳见公婆去了。

何筱难免有些意外:“涂医生要结婚了?”

“是啊——”年轻医生笑了笑,神情满是艳羡,“部队军官,听说是青梅竹马来的,看着真叫人羡慕。”

想起那日在干休所见到涂晓和沈孟川时的情景,那时候两人就已经领了证了,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找她有事吗?”

何筱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只是她动作慢了一步,手还没碰到把手,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脚步很急,何筱差点儿被她撞到,幸好那人看见了她,伸手拉住了她。

“哎哟对不起,没撞着吧?”

一口流利的B市方言,清脆悦耳,掷地有声。

何筱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呢,对方却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音拔了一个高度:“何筱?”

何筱诧异地抬头,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反问:“你是——卓然?”

卓然立刻松开了她,清秀的脸蛋上面无表情:“我变化有那么大么,你竟然认不出来?”

何筱一时无言,反应不过来地犹盯着她看,直到卓然的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笑,她才骤然回神,移开了视线:“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卓然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颇为清闲从容的样子:“我上礼拜刚分过来的,你怎么样,得什么病到我们骨科来?”

何筱不太想跟她多说,倒是那位年轻医生很是热心地插了几句嘴。

卓然挑挑眉:“涂医生这几天不在,要不我带你去做个检查,拍个片子,看看情况?”

“不用麻烦了。”

何筱保持客气地拒绝,她有惯服的药,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然而卓然却不这样想,她微微偏了偏头,回头看了眼,又转过身问何筱:“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躲我,为什么,害怕?”

何筱的脚步微滞,她直视了卓然十几秒,突然笑了:“卓然,我有七年没见你了吧,你这副趾高气声的样子怎么还没改?”

卓然神色微变,她挺直了身子,扬起了下巴:“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随意。”

何筱却突然改主意了,她看着卓然,笑得很是柔和:“那就麻烦你了,卓医生。”

卓然带着何筱,先是验了血,然后又到放射科拍了个CT。全程都冷着一张脸,一些原本对她献殷勤的男医生也不得不敬而远之。自然也少不了非议,不过卓然可不在乎,因为她本身就是这军区总院的一个话题人物。

军医大毕业,两个月前空降到了军区总院。业务优秀,人长得又漂亮,更别提还有个正在位置的父亲。可以说,卓然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引人注意。

不过她对外人很少笑,妥妥的冰山美人范儿,倒是在她身旁的何筱,看起来要亲切温婉许多。

何筱看着在她前面,走得飞快的卓然,忍不住出声叫她:“哎,我说你能走慢点么?”

卓然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结果得一个小时才能出来,去我办公室等会儿还是怎么?”

“不了。”何筱微微一笑,“我回家。”

卓然一怔,微怒:“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何筱是挺看不惯她随便给她甩脸子的样子的,不过倒也真不是故意:“我爸妈都上班,我中午得回去给他们做饭。反正我现在也在用药,晚两天,不打紧。”

“合着你自己比医生还清楚。”卓然冷哼一声,“那好,慢走不送。”

何筱也知道卓然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年、八年,或者更久。她们两个的恩怨说起来虽然幼稚,但要解开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于是何筱笑了笑,转身离开。

中午只有老何一个人回来。

何筱一边陪他吃饭,一边说起上午的事。老何也还记得她,上来第一句就是:“是不是搬到新大院后,总是撺掇其他小女孩儿不跟你玩的那个小姑娘?”

何筱有些无语,却还得承认老何这形容是挺贴切的。卓然跟程勉一样,都是在新大院认识的,在她搬过去之前,他们就一直住在那儿。她搬过去之后,第一个认识的是程勉,女孩子里第一个交为朋友的,则是卓然。

有一段时间,两人是非常要好的。好到什么程度呢?卓然都肯把过生日时妈妈买给她的那串珍珠项链拿给何筱看了。虽然带点炫耀的意思,但何筱还是很捧场,因为她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天卓然的妈妈就带着她找到了何筱的家里,怒气冲冲地让何筱把项链交出来。何筱不知所措地看着卓然,田女士也急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然妈妈没好气地解释,原来自从昨天卓然把那条项链给何筱看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家里都翻遍了,就是没有。

田女士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项链是我们家笑笑偷走的?”

卓然妈妈梗着脖子问:“除了她还有谁?然然说她就让你们家笑笑去我家看过!”

何筱慌了,她看着卓然,希望她能说句话,而卓然却一直在哭,不否认,更不要说替她辩解。

何筱没有拿那条项链,自然交不出东西,卓然妈妈总是来闹。正好那时候老何没提上科长,田女士心情也不好,为了不让人看不起,她把家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拉出来了,找了一个遍,确定没有后又刷得干干净净,以示清白。

何筱也就此得罪了卓然,她带领着全院的小女孩就把她给孤立了。

那时候的卓然也像现在一样打眼,用一个人的话形容——连院里卫生队养的两条凶狗都愿意跟她玩儿,齐齐地蹲她面前冲她摇尾巴。

说这话的人,就是叶红旗。因为他老是被那两条特听卓然话的狗追着咬,满大院地跑,热闹之极。想起那个场面,何筱忍不住笑了笑。

老何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见着她,又想起以前在大院里的事儿了?”问完不等何筱回答,又说,“看来B市是个好地方,老碰见以前部队里的老熟人,今天是卓然,上次是谁来着——老程家那小子,程勉?”

何筱被问得莫名有些心虚。虽然老何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跟程勉之间的事,可他直接这么指名道姓地问,她心里还是打了个突。

她“嗯”了一声,没多说。

“好几年没见了,能在那当口遇见这算是有缘,可得好好感谢人家。这样,赶明儿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我掌勺。”

何筱被父亲这乍起的兴致吓了一跳:“您别听风就是雨的,他现在应该还在东北拉练。再说了,我妈在家呢,您直接请一位军人到家里来,她能乐意吗?”

老何也醒过神来,笑了笑,感慨道:“老糊涂了。”停了停,又问,“程勉他爸爸,现在还在部队?”

不仅在,而且看样子官还不小。

何筱不太愿意在父亲面前说这个,就含糊道:“我没细问。”

问不问老何也都清楚,毕竟在部队待了十几年。

“老程啊,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他再怎么升,曾经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还有这么一出?何筱不解地看着父亲。

老何悠悠然地盛着汤,“程勉他爸跟我一样喜欢象棋,可惜技不如人,输给我了好几次,从此以后我跟团长下棋,他就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

说着老何嘿嘿一笑,似是很得意。

而何筱看着父亲的样子,却微微有些心酸。

在家休息了两日,何筱就去上了班。

春节在即,许多工作亟待收尾,再加上她之前请了一周的假,所以何筱很是忙了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放假了,又忙着买年货过年,她就把去医院拿片子的事儿彻底抛到脑后了。等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年都已经过完了。

想起卓然那张冷冰冰的脸,何筱觉得她还是尽快找个时间去趟医院的好。

为了跟人错开,何筱挑了个自认为人少的周五。可医院里仍旧到处都是人,她直接去了卓然的办公室,敲了两下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她的声音:“请进。”

卓然正在跟人讲电话,看清是她之后有些意外,跟电话那头的人交代了几句就挂断了,看着何筱,微微挑了挑眉:“怎么着?脚好了就忘了这档子事了?”说着递过来一个白色的大袋子,“没什么大问题,按照之前涂医生开的药吃就行了,注意静养。现在感觉怎么样?”

何筱低头看片子,随口答道,“好多了。”

其实还是有些疼,不能沾水,也不能用力,尤其是在这雪后未霁的天气,当真是受罪。

卓然喝了口温水,嗓音清冽:“何筱,其实你是故意的吧?片子出来这么多天你都不来拿,结果今天程勉一来,你也跟着来了?”

何筱一愣,抬头反问:“程勉——他也在医院?”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程勉就再也没有联系她。过年的时候给赵老师拜年,从她的三言两语中得知他们在东北拉练完又赶着参加了场演习,要回来得过完年了。

何筱没有多问,只是除夕那天晚上,给他发了条新年快乐的短信——直到今天,都没收到回复。

天色阴沉沉的,冷风刮到身上,冻得她缩了缩身子。等她走到卓然口中那栋楼的时候,浑身已经凉透了。

撩开门帘子,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何筱没忍住,立时打了个喷嚏。正尴尬着,听见有一个人在前面叫他,一抬头,就看见程勉跨着大步向她走来。

一上来就抓住她的胳膊,打量一番,问道:“住院了?”

何筱被他这突来的一问打乱了阵脚,看着他略显紧张的表情又顿时明白他是在说她的脚,心里微微有些好笑:“没有,我就是来拿个片子。你怎么在医院,是不是演习的时候出了意外?”

程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不是我,是连里的一个兵。”说完不禁笑了笑,将清俊硬朗的脸勾勒出一个很好看的轮廓。他不是傻子,听得出来何筱在担心他。

何筱看到他笑,反倒觉出一些尴尬来:“那你赶紧去看看他。”

“跟我一起去吧。”程勉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又带点期待,“都是我们连里的兵。”

何筱不是很想去,怕人多了又被起哄。可程勉拽着她的手就不松开,公共场合她不想跟他胡乱拉扯,只得由他了。

受伤的是一个叫张立军的兵。

程勉跟何筱进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帮他换药,许是碰到伤口了,张立军疼得嗷嗷叫。护士估计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继续替他上药。

一米八几的张立军看上去有点儿委屈:“护士姐姐,我这是摔断了腿啊,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点?”

护士拿他没辙,也是跟他熟了,张口就来:“我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你还算不算个军人,这点儿疼都不能忍?我都替你们连长觉得丢人。”说着看了程勉一眼。

程勉咳嗽一声,看向别处。小护士又看站在他身旁的何筱一眼,端着东西不大高兴地走人了。

门一关上,张立军哭丧个脸看着程勉,要是能动,就差给他跪下了:“连长,我求您,我求您以后千万别来看我了,我也二十好几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这不老家那个刚给我掰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小护士跟我对上眼,结果您一出现,人立马转移目标了!”

张立军是个老兵油子了,敢跟领导开开玩笑。

果然程勉没生气,反倒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我怎么觉得你得谢谢我?”

“是啊,别不知好歹。”跟着程勉一起来的张立军的班长宋晓伟就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咱们连长统共就来了两回,这么容易看上别人的,你小子娶回家能放得下心么?”

程勉立刻表示赞同:“还是老兵觉悟高。”

两人这么一闹,张立军唯有哀叹一声,大字状地躺回到了床上。宋晓伟眼尖瞅见了站在门口的何筱,连忙把张立军从床上提溜了起来。何筱本来就被他们逗得不行,见状就让他躺下了。

张立军摸着脑门,厚着脸皮说:“嘿,我竟然也有嫂子来探病的待遇了,别的不说,咱们侦察连,我算是头一个吧?”

一句话,伤了程勉和徐沂两个人,谁让他们两位侦察连领导单身到现在呢?

程连长脸上挂不住了,真想抬脚踹他,可顾及他的伤,忍住了。看向何筱的脸微微有些无奈,似乎是后悔让她来了,却发现她正对着他笑,眼睛微微眯着的样子竟有些可爱。

程勉立马被治愈了,也跟着傻笑起来。

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程勉送何筱到医院门口,看着她有些行动不便的脚说:“打个车送你回去吧。”

何筱摇了摇头:“我家离这也就两站地,还不够起步价。”

“那也行。”程勉想了想,抬起头说,“我背你回去得了。”

何筱一惊:“那怎么行?”这么多人看着呢。

“怎么不行?”程勉笑了笑,乌黑的眼睛似是裹着一层雾气,湿润清透,“不是说以观后效么?不给我表现机会,你拿什么考查我?”说着径直站在她面前,屈腿蹲了下去,“上来吧。”

何筱可没程连长那么淡定,对着他军装肩章上那一排明亮的五星看了许久,才红着脸皮趴上他的后背。

“要是沉,你就放我下来。”她动作轻慢地搂住他的脖子。

程勉端稳了她,重量压在身上,说话时声音也低重了下来:“放心吧,负重五十公斤我都跑过,你这点儿不算什么。”

似是怕她不信,说完就猛往前跑了一段距离,何筱一个没防备,被他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

“你慢点儿!”何筱使劲捶了捶他肩膀,肩章硌得她手疼。

程勉被她逗乐了,抱紧她又是一阵猛跑,惊得路人都跟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俩。

跑到人流多的地方,程勉终于慢了下来。他的呼吸仍旧是平稳的,何筱可被他吓得心脏怦怦跳。

“你故意的吧程勉?”何筱又是气又是笑。

程勉笑了笑,这种靠拥抱感觉到她重量的方式有多美好,她估计还不知道,他也不准备告诉她,打算自个儿偷着乐,免得没下次。

“你乐什么?”何筱又问。

“我哪儿乐了?”程连长耍无赖。

“嘴都咧到耳根后头了。”

程勉一听,顿时乐大了。

一到家门口,何筱立马从他背上下来了。

程勉看着她笑,指了指头顶这栋高楼:“说吧,几层。负责送货到家。”

还送货到家?何筱拿出电梯卡,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坐电梯。”

程勉颇有些受伤:“没领会精神啊,不请我去你家坐坐了?”

有这样不请自来的么?何筱斜他一眼。

“下次吧。”她想了想,说,“找个更合适的机会。”

听到她说下次,程勉就笑了,可嘴上还是没松口:“那这次怎么算?”

他问得认真,何筱一时还真被他问住了。

程勉看她愣怔怔的样儿,没忍住,抬头揉了揉她的头:“今年元宵节,你去我们那儿过吧。”

今年春节程勉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及时回复何筱发过来的那条短信。虽然只有寥寥四个字。

那时候拉练刚结束没多久,又趁热打铁地举行了一次演习。又两个星期操练下来,人都虚了不少。手机是早就没电了,而且演习规定也不能使用个人通信工具,回到连里一打开手机,何筱的短信跳出来的那一刻,程勉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用他们连最喜欢打游戏的文书赵小果的话说,这叫满血复活。

何筱部队大院生活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过节的时候就是军人最忙的时候。很多家属为了跟丈夫团聚,只身来队,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过年。每年年底,就是部队最热闹的时候。何筱意外的是,他会让她过去。而她听了,居然有一刻的心动。

她很快镇定下来,说:“大概不行,元宵节要跟家里人过。”找不到出去的理由,老何和田女士是不会同意的。

程勉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了,那就只好再找机会了。”

何筱“嗯”了一声:“那你赶紧回去吧,我上楼了。”

程勉比了个OK的姿势,正了正军帽,转身离开。何筱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沉的天色下,笔直挺拔,越远,反倒越显得高大。

回到了家里,田女士正坐在沙发上打毛衣。见她进来,张口便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何筱低头换鞋,随口说道:“见了个朋友,聊了几句。”

她现在撒谎是眼都不带眨的,可田女士哪里是那么好应付的,她觑了何筱一眼:“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当兵的朋友,还能送你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何筱心里一咯噔:“您看见了?”

“要是我没看见你还打算瞒着我是怎么着?”田女士哼一声,“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一股审犯人的口吻,何筱听了有些无奈:“有什么可交代的,人您认识。”

“我认识?”田女士惊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程勉,我初中班主任赵老师的儿子。”

何筱自认为用了最安全的介绍方式,可田女士一下子记起来的却是:“就是在部队大院成天撺掇你乱跑,不让你在家好好学习的老程家的那小子?”

何筱:“……”

“那小子不是上军校了吗?怎么,一下就分配到B市来了?”

“他们一家都在这儿。”

田女士嚯一声:“这么说老程调到基地里了?”转念一想,又说,“不过也不稀奇,人老程打越南回来就进军校学习了,说是立功了,谁知道有没有走他们家老爷子的关系。”

何筱一时有些意外:“这些您都还记得呢?”

“能忘吗?跟你爸在部队待了那么些年,想忘也忘不了。”田女士斜她一眼,“怎么遇见他了?”

“您问老何,他都知道。”

“合着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了?”

何筱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谁说这不是大事儿?”田女士站起身,虽然没何筱高,可也得在气势上压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以前在大院住的时候,那小子就对你有意思,不然他不能天天往咱们家跑。你真当你妈是傻子,连这都看不出来?”

何筱没想到母亲会这样直接,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比了个暂停的姿势,转身回了房间。

田女士犹不放心地站在门口跟她说:“我跟你说啊笑笑,你跟程勉做朋友我不反对,可别往深里处,听见没?”停了停,没听见她的回应,又扯着嗓子喊了声,“我说话你听见没?”

“听——见——了!”

房间内传来何筱压抑、拖长强调表示不满的回答。

田女士终于满意,又念叨了两句才算作罢。

何筱趴在床上,听着母亲愈渐小声的唠叨,等到耳边终于清静下来,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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