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古人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几乎所有交换生都被排进了半山腰的两座大型现代化综合宿舍楼中,一曰清斋,一曰新斋。这些自记事起就不停与父母、师长、对象斗智斗勇的骚年们远徙万里群居在天高皇帝远且秋色撩人的海岛上,自然是费洛蒙澎湃火力全开,钿头银篦击节碎,日日联谊夜夜笙歌。
例外的是交换生中仅有的四个硕士,他们与Q大本校研究生一样被安置在山脚的两座三层日式老平房里,十分钟的步程将这里隔成了另一个世界。
柳夏住在平斋203,门上的姓名牌告诉他他的室友是一位Q大计算机系的09级硕士,柳夏为了塑造光辉形象特地将自己的小单元经营地如军队般整洁,像小媳妇一样望穿秋水地候了两天,却连这位仁兄的毛都没等到。吉大同来的老杜虽然住在柳夏楼下,但这厮自从第三天见过机械系的导师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据说俩人一拍即合,连叹时间太短,马不停蹄地撸起了机器人课题。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柳夏的对口导师见面就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蜻蜓点水地说罢自己已经不做研究,给他介绍完学院历史和十分宽松的课程安排,寒暄几句便友好地送客了。于是柳夏开始独自在距离宿舍不到200米的图书馆里、在山顶台积馆前的青青草坪上、在相思湖那树影斑驳的栈道间消磨着时光。幸好还有明斋的老包依旧动不动就踩着台湾标志性的蓝白人字拖飘过平明二斋间的空中连廊来送温暖,他们一起采购,一起游泳、打篮球,一起吃宵夜,海阔天空的扯淡时常在空旷的203荡起回响,剑首一吷地掩盖着笼罩柳夏的不安。
柳夏的不安并非源自寂寞,吉大图书馆的时光早已让他习惯了寂寞。只是静下来的时候,无法忘却的往事又如月下归潮,一点点漫上心房,这千山万水的奔逃,似乎只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的徒劳。独对空窗,柳夏咀嚼着内心的苦楚,他时常彷徨,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甚至买好了上吊的麻绳和割腕的水果刀。不知为什么,就是顺手买了。
学期从周一正式开始。柳失眠之后睡了个晚觉,胡乱洗漱一通,独自走进熙熙攘攘的人潮在水木生活中心吃了两份鸡排便当,困意又上头,既然无所事事,他在图书馆和床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一觉睡到下午才下床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却在合上电脑前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闪烁的交换生讨论群,一撇之间看见大家似乎正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绝对牛逼骗你是小狗!”“我靠老子就是为了这课来Q大的好嘛!”“卧槽我记成三点半了!阿呆帮忙占个座,以身相许!”他记得合上电脑前蹦出来的最后一句是:“人社101,三点快来!”
柳夏背上书包走出平斋,顿了顿,最终往人社相反的图书馆走去。行至图书馆门前校车站点的时候,恰一班入站的校车挡住去路,在他的面前开了门。
柳夏掏出手机,两点五十一,不由得自嘲一笑。
柳夏大步流星,奔上人社的121级长阶后望见的第一个教室就是A101,在上课的铃声中目不暇接地跑了好几排才在走道边发现了一个空着的座位。
“同学你好,这儿有人么?”
“呃……没,坐吧。”那位同学愣了愣,红着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把三八线上的笔记本挪回自己面前。却是庄鹭。
“哈,刚没认出来。怎么……你也一个人?”
未及女孩答话,台上的讲师已然张口,但看他短发方脸丹凤眼,皮肤略糙、身材圆满,牛仔裤花格衫,头发有些斑白,他的声音里带着长年的烟味。“哇,怎么来了这么多,后面台阶上都坐了好多啊!这里面有多少是交换生,举个手给我看一下好吗?”
除了庄鹭还有两个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柳夏认得其中一个是温柏然。渐渐许多同学也陆陆续续续地表明了身份,柳夏迟疑着将手举了一半。
“嚯,这得有二十个吧!你们来之前那啥,港澳台办的领导们没特别强调禁止上我的课吗?据我线人密报,我课上都是专门有卧底的,你们这万一被发现了,怕是不好吧?”讲师故意抑扬顿挫地搭着一种中南海风情的语调戏虐道。不知为何,柳夏牢牢记住了他说话时的眼神,有犀利的电和黯然的尘,他侧首小声地问庄鹭:“诶,他是谁呀?”
“你不知道么?”庄鹭压低了声音,“燕京侯青,当年民国七二运动三大领袖之一。”
“哦。”柳夏傻萌傻萌地四向瞄过,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脑中不断闪过各种讳莫如深的遥远传说,手心不自觉已握出了汗水。他有些遁地而逃的冲动。
这会儿侯青已经从公文包里找出一张A4纸,继续说道:“我的课听听也就罢了,不过我还是蛮欣赏这三位同学的,今天都来了么?温柏然?庄鹭?哇这名字颇有侠客之风诶,狂楚西?”
一百多双火辣辣的目光都集中在三个举手同学的身上,恰好就是开始时最先举手的那三位。柳夏恻隐之心顿起,真诚地替坐在身旁庄鹭同学捏了把汗。
“哇,都是帅哥美女呀!这都几十年了,还是B大Q大笑鳌头啊……把手放下吧,回去记得把课退了。”侯青涩涩地笑了笑,稍一回神,深深吸一口气。“言归正传吧,第一周大家轻松一点大致讲一下我的规矩选课系统会在下周一正式关闭台湾同学在这之前也可以自己调整,你们最关心的期末打分主要参考大家的论文题目下周我让助教发给下去十选一写三千到五千字。课程嘛总体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四五到六十年代初期重点放在中日韩三国我争取在双十前讲完,第二段是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会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条主线来讲但不一定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当然中间可能也会有穿插毕竟整个东亚格局在这期间确实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交叉和变化,这一段比较长计划在圣诞前结束但根据历史经验我中间可能会有几周因为参加各种活动来不了所以如果到时候第三部分有可能只会有九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介绍,嗯,尽量吧。”
侯青也不管大家听没听懂,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一口气说完后,乐着拧开水杯,悠悠然喝了一口,然后恢复了正常的语速问道:“大概就这样,大家有什么疑问么?”
持续数息,教室鸦雀无声。柳夏和庄鹭相视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
“老师,讲时政吗?”B大哲学系的狂楚西率先开了口。柳夏听这饱满的男低音,才突然记起交换生见面会那天,他那句让人虎躯一震菊花一紧的“我来是为了发现另一个中国”。狂楚西缭乱的长发几乎挡住了半边黑框眼镜,烈日炎炎的下午,他仍穿着那件洗的已有些泛白的黑便服,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却不滑稽,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穿着。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活脱脱就像一位坐在克菲索河边仰望星辰的柏拉图。
侯青对视着楚狂西的眼,微微一笑。“毕竟我们这是东亚近代史啊,安排的教学任务也挺重,在课上不太会讨论别的东西。想聊天的同学可以来参加我的‘野人沙龙’,礼拜三晚上7点。”
坐在第一排的温柏然又问了句话,柳夏坐得太远没听清楚。
“哦地点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们把邮箱留给助教,礼拜三早上她会给大家发的。喏,就是那位小美女,秦枫。”说着侯青对助教招了招手,后者起身向大家示意,是一位十分白皙清秀的姑娘,个子小小的,挑染着颜色很正的紫发。柳夏看到挨着她的狂楚西转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俩人都笑了。
“好啦,没什么事儿就下课吧!你们老傅还在清斋等我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