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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签证(五)

新村地区的黎明,较之市区更富有诗情画意。绿树的浓荫,使这里的空气显得凉爽和清新。这儿,还能听到市区极少听见的啾啾的鸟鸣。

那座座排列整齐的楼宇之中的一个阳台里,传来了多明戈演唱的《黎明》。这家的女主人蔚怡,正把腿高高地架在阳台的石栏杆上,合着节拍做着美姿操。她穿着鹅黄的毛巾布背心,大红的衬裤,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效果极佳,她自己看着都感到精神、愉快。

她三十五岁了。她原以为女人一过三十,就得与一切色彩、娱乐绝缘了,可一眨眼之间,她不但过了三十,而且离四十也只有短短的几年了,不过,一切并不如她料想的那么可怕。现代文明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同时也延续了女人的青春。最要紧的是,使她在这样的年岁还可以怀着希望……

那刚刚从云片间透出的晨光,已是很有亮度了,照得她眯缝着双眼。她合着音乐拍子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臂,晨曦给她那修长、浑圆的手臂镶上一道玫瑰色的亮边。对面一位正在摆弄花盆的老先生,热忱地用剪刀向她敬了个“早安礼”,并用双手做了个喇叭对她亮着嗓子问:“国良好吗?有信吗?”

“挺好。谢谢啦!”她甜甜地笑着,也亮着嗓子回答他,“前天刚有一封信来呢。”

“国良额角头高,这条路,脑筋动得早。”老先生、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诡秘地看看四周,用一种含蓄的口气打哑谜般对她说了几句不连贯的话,“听说了?最近……”他两手做了个大圆圈,然后又迅速挤成一个小圆圈,表示个“收”的动作,“是?你们国良额角头高,你们有远见……”老先生夸奖地对她竖竖大拇指,“你不容易,这么多年,一个人把这份家撑下来,你们国良好福气,有这么个有头脑的家主婆,不容易。”

蔚怡连连摆着手:“你讲得好,讲得好……”嘴上反复谦虚地说着,但她这不是客套,是真的感到自己太受不住他这番夸奖。

“……真的,你真不简单,长相又好,人又绝顶聪明能干……”对面还在不住地夸耀她。

蔚怡的丈夫国良是去读自费研究生的,去了好几年了。有了一个在国外的丈夫,蔚怡在街坊中的身份、地位,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她自己,无论是举手投足或其他待人接物方面,也清晰无误地感到了一种优越感。

蔚怡回到房里,瞥了一眼梳妆镜里的自己,正紧皱着眉头,一股烦躁不安的神情。她像打量一个陌生人样细细打量着自己,眉毛修得很整齐,由于刚刚起床,眼睛显得略略有点浮肿。毕竟三十有五,在离镜子很近很近,而且站在向亮的地方,可以看到,眼梢边已有几条淡淡的皱纹。原先白璧无瑕的脸庞上,也多了几点雀斑之类的色素。谁知道,或许这就是老人斑吧!管它呢。她不经心地对着镜中的自己嘲弄地一笑,蓦地,她发现自己这个笑容很陌生,似乎从没见过。变了,自己确实变了,不过,不管你自己变得怎样,你自己首先就得先承受下来。

收起那个陌生的、嘲弄的笑容,自己又显出那烦躁不安、心神不定的神色。她把这归咎于今天去办签证了——天知道这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做啥这般愁眉苦脸,弄得晦气十足的模样?”她对着自己的影子沉思着,“这次不成,还有第八次第九次,反正领事馆不用售门票,船到桥头终会直的。”想到这里,她唇上抹起一股又俏皮、又有点无可奈何的微笑,“不管如何,我丈夫的脚已伸出去了。”她自我安慰着。她拖着汗涔涔的身子走进洗澡间。

这种工人新村的浴室,小得连转身都困难,不过,能拥有这么一套厨房、浴室、阳台和十八平方居住面积的独家住房,称得上是幸运儿了。在女友们的心目中,蔚怡得天独厚。她有漂亮姣好的容貌和仪态,有设备齐全的房子,在国外的丈夫又常带回五花八门的洋货,而且,在这样的年岁,还不乏崇拜者、追求者……凡一个女人所希望的,她几乎都有了。可是天下事总难尽如人意,丈夫去了快七年了,女儿都快八岁了,但她蔚怡就是出不去,像一只搁浅的船一样!

自然,与丈夫每十天通一次信的规章,是雷打不动的。可是,这不比以往丈夫出一次差,给她寄一些甜言蜜语的信,甚或附一两首打油诗式的情诗,那确是别有一番情趣,所谓“小别赛新婚”。但七年来靠十天一信来沟通夫妻间的一切,彼此不免都有一种迷茫的、隔靴搔痒的感觉。

丈夫的信尽是抱怨话:抱怨打入白人社会的困难,抱怨雇主的刻薄和不通人情……她读了都生腻了,翻来覆去总是那“炒冷饭”的话。蔚怡自己,尽管也有着一肚子的委屈:孩子越大,越感到无法胜任教育的重任。还有无数虽然看着是些芝麻绿豆之类的小事,诸如家里换煤气罐、修水电之类……她一个女人,几乎应付不了。还有,那种文字无法表达的寂寞和孤独,也是很难很难装入信封交给丈夫的。再说,她也实在懒得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丈夫够累了,何必再加重他的负担呢?于是,她索性封封都是格式一律的平安信,报流水账,要不,就是一长列的购货单。逢年过节,外国那种大拍卖市场上,东西还是极便宜的。一切委屈和烦恼她都咽入肚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自然,丈夫的信,也已渐渐失去刚开始的那种炽热和缠绵,失却当初刚抵达那个国家时的兴奋和那股斗志昂扬的火热劲,虽然结尾依然是“吻你”、“亲你”的字句,可看着也让人感到这仅仅是拘于形式了。

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她难道真的是一个人们说的“坏女人”,一个堕落了的女人了?这时,她脑海中即刻呈现出一张深沉的男子的脸,一副黑的宽边框的眼镜后面,一对眸子炽热又有点忧伤地盯着她。那张脸显得那样清晰,连他额上和眼角的纹路她都“看”得见,乃至他那张饱满的下唇正中,一道深深的、把这片下唇分为显然的两瓣的纹路!这张脸不是她丈夫国良的脸。对分开已有七年之久的丈夫,她甚至感到有点生疏了,要是现在他突然走进门来,再要跟她躺在一张床上,她都有点害羞和不习惯了……

这种念头简直有点混账,就是那么在脑海里闪一下,都显得混账!蔚怡匆匆打开热水器。当外科医生的丈夫从前说过,当你感到烦躁时,洗个澡就可以使你精神振作了。

在哗哗的水声中,蔚怡的心依然平静不下来,她十分明白,这种烦躁之情,绝不是因为她今天将面临“签证”,而是从他闯进她孤寂的生活中时就带来的。她从此一刻也不得安宁,一直摆脱不出来……

小小的浴室让丈夫装修得很舒齐适意:粉红色的瓷砖,粉红色的浴缸,门背后还装一面窄窄长长的穿衣镜。

丈夫是外科医生,既有让病人恢复健康的能力,还有整废为新的本事。一个空的可口可乐听子,经过他略略几剪,就可以弯成一个个漂亮别致的蜡烛台,出现在招待客人的晚餐桌上。这套拾掇得舒服乐胃的住宅,就是靠丈夫放弃整整大半年节假日的休息摆弄成的。可是这个安乐窝,丈夫自己享受了不多久,就去外国了。自然,从他寄来的照片看,他现在的居室着实不错,地毯、大沙发、冰箱,连吸尘器都有了。自然都是些旧东西。他就读过的那大学内,一到假期,到处都扔着这些旧东西,他就偷偷捡来了。人家外国人就是有钱,这么好的家具都往外扔,连寄售店都不去转一转!

丈夫长得很帅气,黝黑的皮肤,个子不高,然而结实。她自己自嘲为“我丈夫像个拉塌车的”,但心里却知道别人根本不会联想到这个。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才会喜欢那种豆芽菜般的白白的温文尔雅的男人。那种男人作为个小提包或别针之类为你增加光彩,倒是挺不错,不过要作为丈夫,蔚怡可不找他们。她心目中的丈夫标准可是很高的:既要有好的专业,可又不是书呆子,还要能屈能伸;要相貌堂堂正正,可又绝不能爱情上见异思迁。有一度,蔚怡提出的丈夫标准,很有点小名气,引得女伴们都来咨询,不过多数人都摇摇头说“不大现实”而不敢效仿。这简直有点像“梦想”,有些女友们说。

或许有点梦想。蔚怡不是小公主,也远非名门闺秀,不过是个小家碧玉、中专毕业生,广告公司职员,设计过一些让人看过就忘了的商品广告,凭什么,她的丈夫标准要定得这么高呢?不过,又是凭什么,她不能这样要求,过得称心可意一点?

终于,她遇上那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国良。当时,她并没有逐条把他与她的标准核对过,但当她一瞥见这个黝黑、健壮、敦实,举止很有气度的男人时,她就在心里拍了下巴掌:

就是他!

那是一个熟人把他带到跟前来的,命运女神像对她特别优厚,不让蔚怡怎么费劲,就把她可心的丈夫领到她跟前。那么,是不是也应着这句话:因为得来太容易,所以也不懂得珍惜?

她拧开莲蓬头,一片片凉爽沁人的小水珠,温柔地洒在她脊背上,麻痒痒的。她舒服得打了个哆嗦,这令她联想到亲吻和爱抚。

丈夫是很爱她疼她的,别看他长得又黑又结实,却是那么温情脉脉和小心翼翼,好比在手术台上一样。不对,这样的比喻太乏味了,应该说,好比摆弄一朵纤细娇嫩的鲜花。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丈夫远远地生活在大洋彼岸,住在一套由捡来的旧家具七拼八凑组成、但从照片上看着还是很舒服的居室里。他已经有了一辆二手货的汽车,虽然还没领到永久居住证,但有了纳税的权利。在他居住的那个国度,一男一女住一个房被视为正常的,二男或二女住一个房反而是不正常的……那边有红灯区,还有好多观念和生活方式与中国女性截然不同的女人。光这点,就让蔚怡不放心极了。虽然她自己也有着一万个让丈夫不放心的理由,而且事实上她已经……但女人就是这样,宁可自己负男人,而决不能容忍男人负自己!

是的,他们分开有那么多年了,各自又都健康,正当盛年……这种不能肯定与丈夫之间情感的牢固度的烦躁,实在是洗澡远远不能解决的!

“这一步,究竟走得对不对?”

她这已经是第一千次或许第一万次问自己了。丈夫原先是外科医生,虽然在全院算不上第一把刀,但毕竟是威风凛凛站手术台的。果断地剪断人们的肋骨,毫无难色地清理他们的内脏,像裁缝扔掉那些没用的边角料子般扔掉那些坏了的部分,甚至不可思议地塞进那些由不锈钢、人造纤维制成的代用品。

虽然有时开完了大刀,只能到食堂吃一点半冷不热的面条,虽然他们的收入所允许摄入的卡路里,远远不能补回他所消耗的(那个《人到中年》的电影让丈夫看了,感慨不止。这个从来不爱看中国电影的丈夫,把《人到中年》一连看了几遍,连电视里播放他也每次必看,可谓百看不厌!),但他毕竟是个让人尊敬的外科医生。可是现在,他在那里不能拿手术刀了,虽然早已研究生毕业了,可是没有永久居住证,没有哪家医院会对他发聘书。他只是打打零工,去餐馆挤过虾仁,也去私家诊所帮过忙,给人打打金针,推拿按摩,还兼教气功,什么能挣钱就干什么,唯独没能拿手术刀,这……值不值呢?

“……国良额角头高,这条路,脑筋动得早……最近……”

那个邻居老先生的话语又响在她耳边。是呀,最近,听说对自费出国将有种种限制了,不少亲朋们看见蔚怡,都表示出十分的羡慕和钦佩,这又不能不说满足了她的虚荣,让她深感侥幸。

没什么需要后悔的,如今好多人,还巴望不到她蔚怡目前的状况呢!

她用海绵摩挲着自己的身子,当她的视线触到镜子上映出的身影时,她满意地笑了。或许,作为一个时装模特儿,她的身子是略嫌丰满了点,可是作为一个正当盛年的女人,她的身子却是苗条而富有魅力的,特别是那条划分出大腿和小腿的起伏得很漂亮的弧线,和那依然丰满结实的胸部,很是sexual(性感)呢!她用力地伸展一下一点也不松弛、依然是圆浑浑的、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双臂,一扫刚才那突然潜上心头的忧郁,快乐又高声地唱了起来:

I take romance for my heart's young!

I take romance for my arms're strong!

真怪,有些话或歌,用英文说出来或唱出来,那就挺自然,可要用中国话讲出来,那简直是无法启口的。就拿这两句歌词来说,我爱,因为我的心是年轻的;我爱,因为我的双臂是强有力的……唱出来不吓死人嘛!

房里的电话响了,这大清早的电话铃声,犹如一个不停地号哭的孩子,响得人心上火燎火燎的。蔚怡拿起一条大浴巾裹住自己,光着脚奔出了浴室。

一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她即绽出一个妻子式的体贴的微笑:“昨晚门诊值班忙吗?捞到时间睡觉吗?我给你弄点吃的,你自己来吃吧。”

“高温季节,总归门诊间最辛苦。你在做啥?怎么等这半天才来接电话。”那边回答着。

“正泡在浴缸里呢。”她娇嗔地说。光着身子裹在大浴巾里的她,挺像那些外国影片中才有的香艳肉感的特写镜头。

“唷!去签证还得作全身卫生检查?新加的?”他在那边故作惊讶地问。

“你坏!”她扬臂做了个打他的姿势,浴巾一下从肩头滑了下来,虽然明知不是传真电话,她还是忙忙地按住它。

“祝你好运气啦!”他说。他指的是她今天将去签证的事。

“谢谢,托你福啦!”她懒洋洋地说,几乎有点无所谓的味道。同时看一看正按着滑下来的毛巾角的手,想象着自己要这个模样出现在签证领事先生的办公桌前,那就准能入“世界之最”的行列呢。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啥,”她接下去又说,“这次,你真的不能陪我去领事馆签证了?哪怕看着我走进去……”虽然他早几天就告诉她,这几天他儿子在填报考高校志愿,投考哪所学校,这是一头定终身的事,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去托一些人,打听打听情况,这就是父亲的作用。父亲,全家的心理支柱呢。但是今天,蔚怡也需要一个心理支柱,虽说几天前刚收到丈夫的来信,可是他离得太远了,太远了!

“哦,不行。”他歉意地说,“请原谅我,我是父亲,儿子升大学,也是件大事!”

“看,还没去领事馆,你就请我吃了只214A[8]。”她多少有点沮丧地说。不管怎么说,她左右不了他,因为她没有这个权利。

214A是签证中打回票的代号,即为“向后转吧”,如情况有实质性的变化的,三个月后再来,否则,就“稍息”吧!可中国人就有一种百折不回的精神,签证的人中,吃过214A后并没实质性变化而又来的,并不少,蔚怡就是其中之一。她吃过多次214A,但毫不气馁,又开始了新的尝试。

“你生气了?”他在那边柔声地抚慰着她。

“得了,我不为难你。”她心疼他在电话那边那种左右为难的神情。谁叫她爱上一个有儿子、有妻子、对家庭有责任感的男人呢?再说,她也不愿意他为她而得罪、伤害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她知道自己不值得他为她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她太了解自己了。或许,她就是那种人们惯常说的“坏女人”。难道她真有那么坏吗?她不承认。I take romance for my heart'syoung, I take romance for my arms're strong……这两句歌词或者能说明些什么!

“这样吧,安顿好儿子的事,我就来领事馆门口等你,听你的好消息。不过,可能要到下午两三点钟,你能等我一下吗?”

“没问题,像我这种吃过多次214A的,都是回锅肉,领事馆都要放到下午办签证的。”她挺在行地说,宛如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说实话,我倒希望你再吃一次214A呢。”他在电话那头低低地说。

她心口一热,想象着他如何抖动着他那饱满的、正中有着一道深深凹形的下唇。

“哦……我会一直记住你的……”她喃喃地说。她不敢保证她这句话能否兑现,但她相信,当她在讲这句话时,是动情的、真诚的。

“有人进办公室了,我不能多讲了,我等一会来接你。”

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她轻轻搁上电话。这是一只很别致的、米老鼠造型的电话,话筒就搁在米老鼠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按盘是另外接出来的。那是丈夫托人给捎来的,说是在一次大拍卖市场上花了六块钱买的。在国外米老鼠的时代已过去了,以米老鼠图案造型的东西也就身价大跌了,可是在上海,这个米老鼠还极新鲜,凡是来蔚怡这儿做客的朋友们,一进门就会惊喜地嚷起来:唷!多别致的一台电话机。

对,说起来,这台电话机,还是他……唉,她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才合适。说他是情夫,似乎太俗气,太贬低他与她之间的一切了;说他是朋友,她不甘心;说他是爱人,又容易让人跟“丈夫”的概念混淆起来。对,就是他,给她装的。他换下原来那架黑色的话机,在她床头给安上这架调皮可爱的米老鼠,岂料不久以后,他也就取代了她床右侧、那原先是她丈夫的位置!真是,一切全让这个外国来的洋老鼠给搅得糟透了!

那晚,就是安装好这台米老鼠的当晚,她独自一人倚靠在床上,一边听着《爱情是蓝色的》,一边百般无聊地打着丈夫的毛衣。丈夫的毛衣,日常替换的棉制内衣内裤,凡一切人民币能办到的东西,她都尽力用人民币办了托别人替他捎去,为的是帮助丈夫省下他口袋里那些可怜的外币,在中国看着外币值钱,可在外国用外币,就是不经使!

这时,那台米老鼠响了,是他打来的。原来他正在医院值夜班,正巧闲着,瞥见办公室里那台电话,就顺便拨了个号到她家,当初的用意,只不过是为了检验一下,他给安装的米老鼠电话线路是否通畅。

他和国良一般能干,能文能武。他安装的技艺很好,他的声音在话筒里很清楚,音色也很动听,连着那呼吸的声音都很清晰。

“唷!你那儿在放音乐。”对方似乎在侧耳倾听,然后说,“这是老掉牙的曲子了,现在有几首新的曲子,《放开我》、《难道我是那么容易遗忘吗》,你听过吗?”

她表示自丈夫出国后,她的录音带就没有增添过,她不会摆弄这些个机器。他当即表示很愿意为她提供几盘新的带子……

他们就这么自然地拉起了家常,而且很意外地感到,彼此之间那么容易就沟通了、厮熟了,而且,心里都很清楚,谁也不舍得中止这场纯属偶然发起的交谈。

“国良走了,你不寂寞吗?”他很同情地问她。

“自然。女儿住在妈妈家,为了怕影响我晚上读英语。可我哪有心思天天用功,有时真闷得想哭!”她很沮丧地回答。

按理,异性间作这样的问答是很忌讳的,很让人生疑的。

可他俩却很坦然,很真挚,以至谁也没感到这样的交谈有什么不妥。

“太晚了,不打搅你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往医院给我挂个电话就行了。”他终于挂上了电话。

她再也打不成毛线了。

那是一个五月之夜,野地里一阵浓似一阵的花草的清香,从那敞开的窗户中拥了进来,使蔚怡心里涌起一股无法抵抗的、越来越扩大的温柔感,一种指望让人疼惜、让人爱怜、让人抚爱的孤独感。她已独居三年多了,此刻,只感觉一种隐蔽的、说不清的,甚或可以说有点犯禁的东西,在她心里骚动起来。

他是国良的同事,早听丈夫说起过他。有一次在丈夫医院包场看电影时,她似乎还见过他和他的妻子,不过她对他并没很在意,倒是对他的妻子很注意地看了一眼,因为当时他妻子穿着一件图案很别致的衣服。那女人长得不错,只是因为已有发福的迹象,看上去像个中年妇女了。当时蔚怡有着自己心爱的丈夫,顾不上注意其他的男人。

那年,他因公出国,她托他捎了点衣物给丈夫,丈夫也就托他捎了那个米老鼠电话机,并托他给蔚怡安装一下,因为电话局是不管这事的。还托他多多照顾她。

那次他带着米老鼠来了,她却只顾贪婪地听他介绍有关丈夫的一切琐事细节,包括丈夫穿着什么,吃的什么,抽哪种牌子的香烟……差点没问出口,丈夫身边有无漂亮的女人。而对他本身,只记得他留着一头理得短短的板刷似的头发。

可是,自那晚通了电话后,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轻松一点了。她模糊感到,她可以有点依靠了。

出霉了,该晒衣服了。以前,她望着那些笨重的箱子,实在是一筹莫展,可现在,她瞧一眼他留给她的电话,就毫不犹豫地挂了个电话给他。他骑着自行车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帮她挪家具、搬箱子,然后,一切又井井有条地恢复原状。

新村的煤气管迟迟不送煤气,他帮她搞来一只液化煤气灶,又替她换煤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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