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若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在烟雨楼碰见沈昱。
灯火通明的松鹤厅,沈昱正襟危坐,从容地喝着丫鬟端上来的茶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沉默,看见她跟在澹台明宇身后迈进门槛,朝他们浅浅一笑。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往下沉,费劲心思,好不容易能稍稍淡忘他带给她的痛楚,他这一笑又重新把惨烈的一切给牵了回来。
她永远无法忘记岳山桃林中的那一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他执手的却另有其人。
回忆就像一群贪婪的蛊虫,毫无顾忌地啃噬着她的血肉,她疼得喘不过起来,只能独自忍下一切,不声,不响。
“宁若。”沈昱开口唤她。
宁若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尽管她心里很清楚,沈昱已经知道了一切。她挤出一个看似平静的微笑:“什么时候到的?”
“有一会儿了。”
如此牵强附会的笑容,任谁都会看出端倪。看来她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她不止心里难受,手臂也开始疼得发颤。过了好久她才发现,那是因为朝露正死死握着她的手臂。
朝露性子直,知道真相的她定然也是无法平复心情才这样吧。
宁若轻轻拍了拍朝露的手臂,示意她没事,然后对沈昱和澹台明宇说:“我想先去看看绘翎姐。”
“等等,”是宁谧的声音。
帘幕一开,声音主人的绝色容颜便一点点展现在众人面前。
宁谧步履轻盈,她走到宁若身边,嗔道:“不安分的死丫头,千里迢迢跑去帝都,现在沈昱来了你还害羞了啊!”
宁若禁不住脸色一沉,无言以对。最后还是澹台明宇帮她解的围,他说:“阿谧,她刚回来也累了,晚点再说。宁若你先去看看绘翎,让沈昱陪你去。”
宁若不好推脱,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沈昱到底有没有跟上来。
剩下宁谧不明所以,蹙眉道:“这丫头怎么了,我看着怎么觉得不对劲啊!”
房间里,灯火晕黄,青铜香炉里的烟气一丝丝从镂空的盖子里冒出来,四周盈满沉香的香味。
谢绘翎的病情比宁若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宁若进门的时候她靠在床上,苍白的脸色微微有些泛青,嘴唇干得像极了枯萎的花瓣,长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气息微弱。
“绘翎姐。”宁若唤了一声,不知不觉眼眶便湿热了。
谢绘翎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宁若,眼中顿时有了神采:“是宁若啊,好几天没见你,你去哪里了啊?我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也想你啊。”泪水啪啦掉了下来。
宁若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在乎的人受苦,当初晚歌受伤,切肤之痛如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现在看到谢绘翎虚弱成这样,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比什么都难受。
她在床头坐了下来,一边帮谢绘翎梳头一边陪她说着话。
“绘翎姐姐,我也做了你说的那个噩梦。燃烧的大火,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我眼睁睁看着爹娘死在别人的剑下,我却无能为力。我一遍又一遍喊他们,可是他们听不见……”
谢绘翎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宁若的话把她的思绪又带回了她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幕。想得出神了,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深。那些她曾经认识的人,一个个在她脚边倒下。那双熟悉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带着怨,带着恨。
宁若仔细看着谢绘翎的眼睛,仿佛能从中看到燃烧的火焰。她问:“绘翎姐,你曾经跟我说过,你的妹妹……画鸢,她是那个时候死的是吗?”
提到画鸢,谢绘翎身子猛然一震,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扶着床沿拼命喘气,一边喘一边咳嗽。
宁若俯下身子帮她顺气。她如此强烈的反应让宁若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仇恨,是不可能无端端出现的吧。
“画鸢……画鸢……”谢绘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我不该丢下她的,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是我害了她。”
宁若小心翼翼地问:“画鸢真的死了?或许……”
“她死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星尘杀死,我没有救她。宁若,我不配当她的姐姐,我不配啊!”
透过眼中的迷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
黑夜的南疆密林,大火烈烈燃烧,把林子上空的天都染成了火红色。四周除了大火燃烧的声音,剩下的就是频临死亡的人发出的惨叫声。她从尸体堆中艰难地爬了出来,身上全是焦臭的味道。她万分恐惧,却不敢作一丝停留,生怕稍不小心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
她在火海中跑着,哭着,一边跑一边寻找和她失散了的妹妹画鸢。当她终于找到画鸢,画鸢看着她的双眼中充满了喜悦和渴望。可是下一刻,她却亲手把画鸢推下了死亡的深渊。
女祭司的利刃毫不留情地贯穿画鸢的胸口,她看见了剑刃上滴下的鲜血,滴在盛开的杜鹃花上,鲜红妖异。她躲在旁边的杜鹃花丛中,拼命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她实在是怕极了,咬着牙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她看见画鸢死死盯着她,直到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泯灭。
在谢绘翎陷入回忆的同时,浮现在宁若脑海中的也是曾困扰她已久的场景。
现在,她总算明白为何简宁枫一口咬定谢绘翎才是掳走宁谧的幕后黑手。以简宁枫谨慎的性子,是不可能草率断言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时误导她进入出云谷的那个与谢绘翎极其相似的背影,还有简宁枫在后山森林中见到的“谢绘翎”,都是她在船上见到的白衣女子。
“姐姐?”宁若忽然眼前一亮,她想起了当初宁谧被绑架的那件事。
她一直固执地坚持绑架姐姐的是叶沧海,直到后来真相大白,她又以为是薛庆。现在回想起来,薛庆的目的只是为了毁姐姐的容貌,若姐姐真是他绑架的,肯定早已容颜不复,又怎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难道绑架姐姐的人……真的是她?”宁若喃喃自语。
谢绘翎咳嗽了几声,唤她:“宁若?”
宁若置若罔闻,继续顺着原来的思绪往下想。
如果白衣女子针对的人是谢绘翎,那么她绑架宁谧,故意在后山林子里让简宁枫见到自己的真面目,目的就是为了嫁祸给谢绘翎,趁着邺国名门望族聚集孤影山的机会,挑起云城和惊鸿山庄的矛盾,然后一步一步瓦解四大家族和惊鸿山庄牢不可破的联盟。
只可惜她太了解谢绘翎了,她不相信简宁枫的话。而她身边又有一个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沈昱。白衣女子怕自己的阴谋被他们揭穿,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引入出云谷,趁机取他们性命,以绝后患!
乱麻终于有了头绪,困扰在心头的谜题渐渐开始露出端倪了,宁若的心情反而更糟了。若真想如她所想,谢绘翎的处境就更危险了。她一点都不怀疑,谢绘翎这场病,始作俑者是那位白衣女子。
而且……而且白衣女子费尽心思把堂哥引上船想杀了他,她对堂哥一定也有着入骨之恨吧。毕竟当年的青冥宫之战,堂哥也有份参与。
“对,她一定是想报仇!”一切都已明了,宁若内心愈加惶惶不安。
白衣女子想报青冥宫之战的仇,那么她的目标不是谢绘翎,也不是澹台明宇,而是四大家族以及惊鸿山庄的所有人!
“宁若?”
宁若终于从自己的冥想中回过神来,她听到谢绘翎叫她,抬头却看见了沈昱的脸。
“你?”眉头不由自主皱成一团,“你怎么在这?”
她刚才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沈昱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根本不知道。
“刚进来。”沈昱云淡风轻回了她一句。
没了澹台明宇和宁谧在场,宁若也不想掩饰自己,不冷不热地瞥了沈昱一眼,继续跟谢绘翎说话。
“绘翎姐,你睡吧,今晚我留在这里陪你。”她拉过谢绘翎的手,又对沈昱说,“我和绘翎姐想说点私房话,公子赶了几天路也累了,要是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昱皱着眉不说话,凝神思考着什么。宁若正奇怪他的反应为何如此反常,他蓦地上前一把揭开香炉的盖子,端起来闻了闻。
“千魂引。”沈昱迅速灭了正燃烧着的沉香,问宁若,“谢小姐生病的时候,房中一直燃着沉香?”
宁若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忙点头:“是,绘翎姐和我姐姐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在房里点着沉香。这些香是我姐姐拿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沉香自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加在沉香里面的千魂引!”沈昱加重了语气。
“千魂引?”宁若吃了一惊。白衣女子说过,船上那些工人之所以在那么短时间毙命,就是因为她在船舱里点了一炷千魂引。
“南疆最出名的迷香,一是相思醉,一是千魂引。”有人接过了沈昱的话茬。宁若回头,看见澹台明宇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正对她挤眉弄眼的葛天行。
沈昱点点头,顺着澹台明宇的继续道:“十年前青冥宫覆灭,一场大火几乎烧毁了密林中所有用以制作千魂引的草木。从此千魂引绝迹,十年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
“千魂引的毒性很强,不懂武功的人闻了必死无疑。就算是内功深厚之人,闻的时间一长,轻者瘫,重者死。”葛天行说。
“那,绘翎姐她……”宁若不安地回头看谢绘翎,谢绘翎却凝眉陷入了沉思,好像他们所说的一切和她没任何关系。
葛天行走过去拍了拍宁若的背:“放心,沉香中只是混入了少量的千魂引粉末,不足以致命。但是闻了之后会产生严重的幻觉,梦到,甚至看到最不愿面对的人和事。我倒是没想过世间居然还有千魂引的存在。一开始我和明宇都以为谢小姐中的是离魂蛊,谁知竟是这炉子香在捣鬼。咦,不对呀,如果谢小姐没有中离魂蛊,那我们晚上在后山看到的‘谢绘翎’是谁?”
葛天行异常不解地看着众人,目光扫视一圈,却没人回答他。
“你说什么?看见我在后山?”谢绘翎猛然从床上扎起,看着葛天行的眼中充满不安与惶恐。
葛天行正要回答,澹台明宇急忙打断他,安慰谢绘翎道:“没什么,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应该是想离间惊鸿山庄和云城的关系。这些事交给我们来处理就行了,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准备我们的亲事就行。”
这下轮到宁若惊讶了,“什么?你们的亲事不是安排在明年吗,怎么……”
“别打扰你绘翎姐姐休息,我们出去说。”澹台明宇瞥了宁若一眼,第一个离开房间。葛天行和沈昱随后出门。宁若想了想,安慰了谢绘翎几句,也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