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伍尔弗汉普顿火车站
↓
到
伯明翰新街火车站的一家商店
18英里——火车加步行
我的哥哥
有个叫马丁的年轻小伙子
在箱子旁大口吃着烘豆子
豆子吃进肚肚
一直游到屁股
他终于忍不住放出了屁
查理·汤普金斯
写于10岁
诗歌和呕吐物
我往脸上泼了点水,把头发和脸颊全打湿了,感觉清醒一点后,我从卫生间出来,穿过自动门走回车厢里。我双腿发软,几乎走不动路,只好一路扶着墙壁作支撑。当我看到查理坐在我原来的座位上,旁边还放着背包时,我松了一口气。他吐着舌头,在我的笔记本上乱写乱画,一整页都是他写的大字母。刚才在这儿的列车员和印度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语气有点凶,一把从他手上夺过笔记本。我们马上就要从伍尔弗汉普顿车站出发了,这里距离伯明翰很近——去年去康沃尔的路上,我看到过指示牌。从窗户望出去,我看到刚才那个女孩沿着站台往远处走去,她没有回头看,不知道怎么的,这让我感觉好一点了。
“我在写诗。”查理回答,“就像你一样。嘿!我以前不知道你还会写诗呢,兄弟。”
我没作声,看了眼他写的诗,这是一首关于我和豆子的五行打油诗[12]。如果不是因为刚才的恐慌和眩晕感还没退却,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在气他刚才突然消失,我可能会觉得这首诗写得很滑稽。
“不准再像刚才那样一声不响地消失!”我说着把笔记本塞回包里,“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你去哪儿了?”
“我刚才开动脑筋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我看到列车员正往这边走,于是就爬上行李架,躲在一个大行李箱后面。我不想吵醒你。我可知道,要是我把你吵醒了,你肯定会不高兴。”
“哈。”我哼了一声。查理经常半夜把我吵醒,问我一些愚蠢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奶油蛋羹是黄色的?为什么金字塔上没有窗?我经常会气得朝他扔枕头。
他观察着我的表情,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问我:“你还好吧?”
我再一次检查了饼干罐头,罐口紧闭着,于是收紧背包口袋,说:“我没事。”
在火车上呕吐这事儿太不正常了,不过,当下也算是非常时期,发生这种事不算奇怪。我望向窗外,火车缓缓行驶着,经过零售商店、工厂、商业区、摩天大楼以及数不清的居民楼,往城市的方向开去。我得冷静下来,必须要理清思路,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刺青
伯明翰新街火车站站台人满为患。我们头顶上黑压压的一片,挤在人群里根本看不见路,感觉像是行走在地底,我感觉幽闭恐惧症又要发作了。我抓着查理的肩膀,在耐心耗尽、正抢着上车的乘客中挤出一条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还是有点困惑和不安,于是,我想停下脚步思考一下。可一大群着急出站的乘客在背后推搡着我们,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挤到了站台边的一张长凳旁。
“你有什么计划,老大?”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后,查理问我。
我现在真的需要那张写了列车发车时间的纸。尽管知道是徒劳,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再翻了一遍包。如果爸爸妈妈发现了它,他们就知道我们乘坐的是哪趟火车了,那样的话……
最好还是别瞎担心了。
“我们要去普利茅斯。”我边说边快速翻着笔记本,期待能在其中一页找到列车时刻表,说,“可能要等一会儿车,我记不太清发车时间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没找到信息屏。查理伸过手来,合上了笔记本,看了看封皮。“等一下!我刚才没注意到这张海豚图片。”他说,“这是我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有点尴尬地耸了耸肩,说:“我从你的便笺簿上剪下来贴上的,还在上面加了一层塑料保护膜。我觉得你画的海豚很棒。”
这本笔记本其实是学校发的那种普通绿色练习本,是亨德里克斯老师送给我写诗用的,我只是想把它装饰得活泼一点。去年在圣伯纳德度假时,查理一直在画海豚,每次看到海豚,我就会想起那个假期。
“谢谢了,兄弟,这太棒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艺术家。”查理咧开嘴笑了。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常常会笑得脸皱成一团。突然,他打了个响指,说:“我有个主意。我们到了圣伯纳德后,去文两个一样的海豚刺青吧。”
我笑了。我敢保证没有人敢帮查理文身,因为他看起来只有六岁。但我已经长得很高了,如果运气好,再碰到一个近视的刺青师,他有可能会相信我已经十八岁了。“这个主意的确不错。”我说。海豚刺青……完美!但是这得花多少钱呢?如果刺青师真是近视眼,我是不是还能让他给我打个折?
“你想文在哪里?”查理问我,“我想文在脸上。”
“有点意思。”
“不,我改主意了,我要把头发剃光,然后全身文上灰色,这样我看上去就和海豚一样啦。”
“全身?”我惊讶道。
他看起来真的在思考我说的话。“嗯,你这话提醒了我,我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身体呢?”
我扑哧笑了出来。
“我喜欢我本来的样子,把小鸡鸡文成海豚那样就行啦。”他说。
“啊?像海豚?”我大笑起来,“像条小鱼还差不多!或者像小虾米。”
普雷斯顿足球队的粉丝们在警察的监督下,沿着站台往前走,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顿时止住了笑。他们激动地喊着“我们永远支持普雷斯顿足球队”,回声在天花板上回荡着,久久没有消散。
先前在车上拽我领子的胖男人走在前排,他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握成拳挥舞着,因为他眼睛直视着前方,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但是,在普雷斯顿车站遇到的那个女警察经过我们身边时,仔细地打量了我几眼。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向她的眼睛,僵在座位上。幸好,她很快就从我身上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走吧。”等她走上台阶,消失在视野里,我咕哝道。坐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海豚观察站
查理超级激动地倚靠在海港的栏杆边上,大叫道:“我看到海豚啦!天哪!简直不敢相信!”
爸爸朝着海港挥了挥手臂,说:“平时努力工作攒假期,就是为了这一刻,对吧?”
他像是在对我们说,也像是在对周围任何一个人说。
“完全正确,先生。说得好。”站在我们边上的一个老爷子笑着说道。他一头白发,穿着开领衬衫,皮肤晒成了胡桃木色。他从短裤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打字,一边用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自言自语道:“早上七点二十五分,宽吻海豚,地点海港,持续时间十分钟,然后游入深海。完毕。”
他打完字抬起头,注意到我们的目光,朝我们笑了笑。
“你在干什么,老前辈?”查理问。
老前辈?不是吧?
“抱歉。”妈妈赶紧说,“这样太没礼貌了,查理。”
老爷子仰起头,朗声笑道:“没关系,‘老前辈’比‘老东西’好听多了。好奇的小家伙,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我在更新‘海豚观察站’。”
“‘海豚观察站’?”查理问,“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当地的小网站,那上面记录了鲸和海豚在海岸边出现的情况,我们经常会上传记录,供大家参考,明白吗?”
“让我瞧瞧。”
查理拉住老爷子的手腕,手指在他的手机屏上滑动。那人一点也不反感查理的举动,他甚至还用另一只手帮查理挡住手机上方的阳光,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在过去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这只海豚一天大概会出现两次。”他说,“她是只非常友好的母海豚,很喜欢炫耀自己的本领。去年,我们在这里同时看到了四只。”
“骗人的吧!”查理大叫道。
“真的。”老前辈说,夸张得睁大眼睛显示自己的真诚。
“如果我们明天过来,也能看到她吗?”查理问。
老前辈耸耸肩,说:“可能吧。她一般会在涨潮的时候出现,但是记住,这不是水族馆,不是你想让她出现,她就一定会出现。你可以去查查潮汐表,祝你好运。”
他随意地向我们挥了挥手,穿着凉鞋上别处溜达了。
查理的下巴支在栏杆上,盯着空荡荡的海面出神。“回头见。”他说。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犯罪
候车信息屏显示,距离我们要乘坐的火车发车,还有大约一小时的时间。查理说他“口渴得嗓子都冒烟了”,我得去给他找点喝的。于是,我们坐电梯上楼,走过一条宽敞的走廊,来到车站的主楼。
“糟糕。”我说。
有个东西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是个“吃”车票的机器,只有把票塞进去,它才会放行,但问题是,我们只有一张票。我想过拉着查理硬挤过去,可这儿到处都是检票员,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对查理说。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下,但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我帮你看着包吧。”查理咧开嘴笑,“我不介意在等你的时候吃几块饼干。”
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背包。从火车上下来,我就把背包背在胸前,不给小偷任何碰我包的机会。“绝对不行!”我厉声说。
查理后退了一步,说:“哇!是有疯狗咬你屁股了吗?”
“我告诉过你,这个饼干得留着,等我们到了圣伯纳德再吃。”
“行吧,行吧。”他尖声说道,“你说了无数遍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这么凶……”
我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查理,我只是有点……”我不想再说下去,随即说:“我会给你买好吃的。”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陪他走到墙边。看他坐下后,我向检票闸机走去。
一走进伯明翰的车站主楼,你就能知道伯明翰是个大城市,这里又宽敞又明亮,简直棒极了。光线透过高处的拱形玻璃天花板洒进来,车站里有数不清的信息指示屏、商店和饭馆,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乘客。说实话,面对这种景象,我有点害怕,但是现在我有任务在身,不能退缩。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背包,大步走向其中一家商店——他们家的零食和饮料都摆在门口的冷藏柜里。
这儿的饮料真的很贵。我翻了翻钱包,发现里面只剩下八英镑又八十三便士。我都不知道怎么用这点钱撑过今晚,况且我都和查理说好了,到了圣伯纳德要带他去文一个刺青呢。对了,住旅馆和文刺青需要花多少钱?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知道,这念头很蠢。商店门口有一个保安,目光呆滞地望向车站那头。我倒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干这种事。但是……
我自己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做出决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行动吧,现在就行动,就当是为了查理。我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冷藏柜附近,假装看看三明治、挑挑沙拉,同时,慢慢地拉开了背包口袋的拉链。
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冷藏柜四周,又朝入口看去。保安正在打哈欠,而商店的店员正在我身后无精打采地整理着一篮香蕉。
行动!
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通道慢悠悠往回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不,这儿没什么我需要的东西。当我走到商店尽头的饮料货架时,我又看了眼保安,只见他看了眼手表,脖子左右伸展了一下,懒洋洋地朝大厅对面的某个人招着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咬了咬嘴唇,可心里在说,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伸出手,抓了一个大瓶装的橙汁,偷偷放进背包里,然后迅速拉上了拉链。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我背起包,逃也似的走出商店,快要拐过转角,我回头看了商店最后一眼……
嘭!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背包掉在了地上。
真讨厌!
我撞上了一个穿着亮黄色夹克的人。
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正是那个讨厌的女警察。
我倒吸一口气,紧张地说:“抱歉,抱歉,抱歉。”
“哦,你好啊。”她说着帮我捡起包,“怎么又是你?”
我心虚地看着她手里晃动的包,想向她问好,可是喉咙却像卡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她并没有比我高多少,脸上还挂着温暖的笑容,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她笑起来那么友善。在她身后,那群足球俱乐部的粉丝正在警察的陪同下,往车站出口走去。
“他们要去换乘铁路代行巴士[13]。”她朝他们的方向点头示意,向我解释道,一边还晃着手里的包。“都是因为铁路施工,真是麻烦。对了,你要去哪儿呀?”
我想撒谎糊弄过去,但什么瞎话也编不出来。“康沃尔的圣伯纳德。”我的声音小得和蚊子叫似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她手里的包。千万别打开我的包。我在心里祈祷着。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哇,那可够远的。你为什么要去那儿?”
没完没了的问题。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拼命想着该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去圣伯纳德?我在干什么?做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我担心再这么站下去,女警察该怀疑我是什么可疑人物了,于是,我脱口而出道:“我想去弄一个刺青。”这是我最先想到的一件事。
赶紧闭嘴,你这个蠢货!
她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好像想弄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打破沉默,接着说:“那是弄刺青最好的地方,圣伯纳德——那是个渔村,大家都知道,渔夫身上都有刺青,那儿住着很多的艺术家,所以在那儿文的刺青一定很好看……”
越说越离谱。她眯起眼睛打量我,可疑人物?看起来更像个怪物。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那很好啊。行了,我得走了,祝你文刺青愉快——不过,别弄那些会让你后悔的图案。哦,还有,希望你已经到了文刺青的年龄了。”
我像一只点头狗那样,捣蒜似的点着头。
她把背包还给我后没有马上走开,好像还想再问我一个问题。我紧张得浑身都绷紧了。然后,她好像重新考虑了一下,转过身,大步向出口走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逃过了这一劫?
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去搞清楚这个问题。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像一只倒满了奶昔的洗衣机。我定了定神,快步跑向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