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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火系术士首领

罗尔夫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清风通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窗帘飘飘扬扬。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床铺上,整个房间明亮而整洁。他坐起来,然后又躺了下去。床铺是那么柔软,让人直想要多躺一会儿。他朝旁边看去,奥斯温的床整齐得就像没有睡过。他的大师总是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有时候罗尔夫真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睡过觉。

门砰地一下开了,罗尔夫一下子跳了起来。奥斯温走了进来。“你起来了,很好。”他说,“今天会很忙,赶紧到楼下来,我们吃完早餐就出发。”

这一串话听得罗尔夫糊涂了。他正要张嘴问自己的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奥斯温就已经出了门,房间里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觉得今天的奥斯温有些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来催罗尔夫起床这件事,而是他整个人似乎都绷得紧紧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这几天来,罗尔夫和莱拉克一行四个人一直住在“跳舞的独角兽”里,守着莱奥诺尔。那么说,难道是莱奥诺尔……

罗尔夫用最快速度穿好衣服,直冲向走廊尽头的房间,用力把门敲得响砰砰响。开门的人是德拉。“女神在上,你们这些野蛮人!就不能让人有一点安静的时候吗?”她抱怨地说,“你来做什么?”

“我,呃,没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的那位小姐没事。”德拉没好气地说,转身就走开,留下罗尔夫一个人站在门口。

罗尔夫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小心地关上门。莱拉克仍然正对着门口坐着,腿上放着他的弓。虽然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这个风系学徒还是目光炯炯地盯着房门,一刻也没有放松。莱奥诺尔已经起床了,正在和德拉面对面地坐在桌子旁。她看起来比一个星期刚来到格兰德镇的时候要好多了,但她一直没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发呆。罗尔夫进来的时候,她就正愣愣地盯着盘子里的食物,直到罗尔夫走近了才抬起头来。

“德拉给你送早餐来了,真好。”罗尔夫笨拙地说。每次面对着莱奥诺尔,他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合适。无论他说了什么,她的反应总是和他所期望的不一样。

德拉哼了一声:“这位小姐觉得我们这家小店的食物不合胃口。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十分钟了,她连叉子都没拿起来过。”

“我不认为莱奥诺尔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心情不好。”德拉又只是哼了一声。罗尔夫决定不再搭理她,没有必要和一个莫名其妙闹脾气的人较真。“你该吃点东西。”他对莱奥诺尔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帮你的大师,你就应该好好活下来。”他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卡尔森的名字。

莱奥诺尔慢慢地拿起叉子,拨弄了几下盘里的食物,叹了口气,然后又放下了手。“那可真是鼓舞人心的演讲。”德拉嘲讽地说。就连莱拉克也低笑了一声。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尔夫恼怒地想。特别是德拉,自从莱奥诺尔来了以后就一直在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话里也总是带着刺。但她在私底下对莱奥诺尔还是挺好的,有一次他曾经看到德拉安慰在偷偷流泪的莱奥诺尔,劝她多吃一点。

“我只是想要安慰她。”德拉的表情让他更生气了,他把手一挥,“好吧,我走就是了。”

“你早就该走了,”德拉尖锐地说,“这里有一个总喜欢耍刀弄枪的人就已经够让人觉得难受了。”罗尔夫看到莱拉克皱起了眉头。“而且我看你今天还没洗过脸,你最好先去把自己打理好再来见你的这位小姐。”

听德拉这么一说,罗尔夫这才想起来奥斯温的吩咐,连忙赶回自己的房间洗漱。他刚刚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奥斯温就又来了。“怎么这么慢!”他催促罗尔夫,“快点,已经没有吃早餐的时间了,跟我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罗尔夫问自己的大师。

奥斯温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罗尔夫动作快点。这是绝对的不寻常。当他们来到一楼时,“跳舞的独角兽”的大门已经敞开,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客人。阵阵香气从厨房飘出,惹得罗尔夫口水直流。公共大厅里,几个住客正在无精打采地吃着早餐。霍西尔也在其中,坐在角落里喝着自己的酒。他好像总是在喝酒,而且从来不喝醉。

“这里就交给你了。”奥斯温对霍西尔说,“我们会尽可能快地回来。”

“你就放心吧。”霍西尔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罗迪,这样真的好吗?如果你不想去——”

“没关系。”奥斯温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去就好了,无论如何还是得见面的。”

霍西尔耸耸肩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好吧,随你的便。”

“来吧,罗尔夫。”

奥斯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旅馆大门。罗尔夫连忙跟了上去。尽管太阳升了起来,但整个格兰德镇仍然在沉浸在安详的睡眠之中。干净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他们大都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打着呵欠,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就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睡着。路边商店的大门紧关着,路灯的最后一丝光亮正逐渐被阳光所吞噬。一路上,罗尔夫一直想问自己的大师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紧急,他们现在又是要赶去哪里,但奥斯温的表情让他最后还是没能开口。今天的奥斯温就像吃了好几磅炸药,只要随便碰一碰都有可能爆发起来,而罗尔夫一点也不想要体验自己大师的怒火。这些天来大家都表现得很奇怪,他想。

他们穿过雪白的城镇广场,又经过雷兽和妖狐的雕像。在集市上,奥斯温花了十二枚银币向马夫租了四匹马,一匹黑色,两匹白色,一匹枣红色。这里的马和罗尔夫以前在都城见过的马不一样,它们个子不高,但鬃毛却特别长,连眼睛都被遮了起来,蹄子也是很大。就在马夫忙着给马备鞍的时候,奥斯温问罗尔夫:“你会骑马吧?”

罗尔夫点点头:“我会,虽然不是太好。”以前在都城的时候,兰迪偶尔也会带他到城外的树林去骑马——但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兰迪已经死了。

“只要你能待在上面不掉下来就好,我们也不是要跑赛马。”奥斯温说。他骑上了那匹黑马,罗尔夫骑的则是枣红马,剩下的两匹白马的缰绳绑在奥斯温的黑马马鞍上。虽然奥斯温并没有要求它们撒蹄飞奔起来,但也一直把速度保持在不低的水平。罗尔夫费劲地让自己的枣红马跟在白马后面,心想着这多出来的两匹马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另外两个人。那到底是谁呢?

泥泞的道路上,他们不是唯一的旅客。一路上,他们超过了不少赶着驴车的农夫和牧场主。大部分车子上的货物少得可怜,有的甚至还是空的。那些人大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以至于鲜有人留意到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这对师徒。和罗尔夫初到格兰德时相比,道路两边的牧场草地终于显露有了一点青绿,但也只是斑斑驳驳的一点,大部分地面还是被死气沉沉的枯黄色所覆盖着。罗尔夫想起了莱拉克的话。那么这就是末日的征兆?血狼真的要来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等一会儿到了车站,记得表现得自然一点。”奥斯温放慢了速度,和罗尔夫并排地骑着马,“要有礼貌,但也不要表现得太卑微,更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那样好奇地看。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的学徒,而不是什么人的仆人。不要畏畏缩缩的,挺直腰板来,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

“现在我们要去接的什么人,大师?”罗尔夫终于找到机会问这个困扰了他一路的问题。

“是哈莉尔·泰勒大人。”

罗尔夫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嘴巴都张得合不拢嘴。“哈莉尔·泰勒大人,那是我们……”他结结巴巴地说,吞了口口水,“火系术士首领。”女神在上!“她……泰勒大人,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泰勒大人有她的理由。”奥斯温简单地说完,脚跟一踢黑马的侧肋,加快了速度,一下子又跑到罗尔夫前面去了。罗尔夫连忙催马跟上。女神在上,火系术士的首领!难怪奥斯温今天会这么紧张。知道这件事以后,罗尔夫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和格兰德镇里的情况相反,车站附近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货车和人。他们都是从附近牧场和农场赶过来的人,准备向商人们出售自己的作物。罗尔夫和奥斯温下了马,牵着马在人群和车子之间穿行,向车站走去。刚走出十来步,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就上前来挡住他们的路。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龙族女子,脸庞有些消瘦,下巴尖尖的,皮肤光滑得没有一点皱纹,让人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她的银色头发藏在兜帽中,水汪汪的蓝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显得既不严厉但也不温和,仿佛能读懂所看到的的一切。

奥斯温双手放在身侧,弯下腰朝她鞠躬。罗尔夫连忙也跟着照做,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他希望没有人留意到他正在发抖。“很抱歉,泰勒大人,让您久等了。”奥斯温说,直起身来,“我们已经备好了马匹,也在格兰德为您准备了休息的地方。只要您愿意,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

泰勒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很好。”她说,声音清脆有力。她把身后的行囊取下抛给奥斯温。奥斯温愣了一下,但还是接住了。她又打了一个响指。一个上身只穿着背心的男人拉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过来。“小心一点,”她吩咐那个男人,“这是给我们奥斯温大人的礼物。”

奥斯温面露出尴尬之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黑马身边把泰勒的行囊绑在马鞍上,然后和穿背心的人一起把箱子抬到枣红马的马鞍上绑好。这时,泰勒转向了罗尔夫。“那么,你就是索罗尔德的学徒。”她说,一边打量着罗尔夫。

首领在跟我说话!罗尔夫吓了一跳。泰勒的目光是那么锐利,就好像要把他撕裂,分拆成一块一块研究清楚。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刚才奥斯温的教导起了作用。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膛,直视着那双蓝眼睛。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紧张了。“是的,泰勒大人。”他回答说,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又朝泰勒鞠了一躬,“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见到你也是我的荣幸。”罗尔夫觉得泰勒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朝奥斯温看了一眼。“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选择加入我们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她说,“没有多少人有勇气选择这么一种生活方式。不过我想你的奥斯温大师应该已经跟你讲过这些话了?”

“是的,泰勒大人,我已经准备好了。”罗尔夫回答。奥斯温什么也没有向他说过,罗尔夫也没问过。对他来说,那是怎么样的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够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事情。

“很好,看来索罗尔德把你教导得很好,我很高兴。”她说,目光依然停留在罗尔夫脸上,“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你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是罗尔夫·霍华德,大人。”

一瞬间,泰勒的目光变得就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灼热,仿佛要把罗尔夫融化。四周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变得闷热起来。罗尔夫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我说错了什么吗?不知不觉中,他在脑海中建立起了空白的场景,把自己包围起来,将泰勒的目光阻挡在外。

奥斯温回到他们身边。“您的随身行李都已经安置好了,泰勒大人。”他说。

“很好。”泰勒说,把灼热的目光从罗尔夫脸上移开。终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紧钳着罗尔夫的那只无形钢爪松开了,他又能顺畅地呼吸了。泰勒没有看站在一边毕恭毕敬的奥斯温,径直向前走去,骑上其中的一匹白马。奥斯温叹了一口气,然后催促罗尔夫赶紧跟上。

师徒两人并排跟在泰勒身后,奥斯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泰勒的背影上,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让人无法读懂。“泰勒大人跟你说话了吗?”他小声地问罗尔夫。

“说了,大师。”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很高兴看到我选择成为术士。”罗尔夫如实地回答,想不明白自己的大师问这么一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但奥斯温只是点点头。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唯一的声音就只有马蹄踩在泥地上发出的哒哒声。

泰勒让马匹不徐不慢地走着,没有一点匆忙的意思。花了比刚才去车站时多一倍的时间,他们才总算回到镇上。当罗尔夫在“跳舞的独角兽”门前勒住马时,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在咕咕发叫了。他们下了马,把泰勒的行李卸下。旅馆主人凯文迎了出来,向泰勒打招呼。“您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他说,但并没有像刚才奥斯温那样鞠躬行礼,只是微微弯了弯腰,“希望您会在这里过得愉快。”

“有你这么一位热情的主人,我想我会的。索罗尔德能有你这样一位朋友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店主让手下把泰勒的行李搬上房间,然后又派人把马匹送回到集市去。“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浴室里有热水供您洗浴,厨房也已经准备了菜肴。”他说,“请您务必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好好休息。”

“吃饭的话就免了吧,我倒是想洗个澡,不过那也得等做完正经事之后。你就去忙你的吧,店主人,我相信我的这两个手下还是能照顾好我的。”泰勒说,然后稍微提高了声音,“安尼?”

霍西尔应声而至,快得就像一道黄色闪电。“啊,是泰勒大人。罗迪把您接来了,真好。”他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完全不像奥斯温那般的拘谨。“见到您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他微微倾身,牵起泰勒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泰勒露出了微笑,但笑容只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停留了一个心跳的瞬间。她很快地收回了手。“繁缛礼节就到此为止吧。”她说,“卡尔森的学徒在哪里?我想要先见见她。”

“她在楼上的房间。”奥斯温回答,“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奥斯温和霍西尔领着泰勒上楼,罗尔夫松了一口气。可正当他以为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正想要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泰勒的声音:“让那孩子也一起来吧。他不会永远都是孩子,这些东西是他终究得学的。”

泰勒的话让罗尔夫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堂堂一个术士首领要我这么一个学徒做什么?他慢吞吞地上楼,数着自己的步子,祈祷能突然发生什么事情,比如说楼下厨房的灶台又着火了,好让他有借口不用到楼上去。但女神保佑,什么也没有发生,罗尔夫安安全全地来到了莱奥诺尔的房门前。别做胆小鬼!他深呼吸了一下,举起手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德拉。看到罗尔夫,她臭着一张脸,哼了一声:“怎么?刚回来了就又跑来看望你那尊贵的小姐了?”

“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罗尔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是泰勒大人要我来的!”

“你是说刚才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龙族女人?她已经走啦,和罗迪叔叔还有安尼叔叔一起,不过你的朋友倒还在。”她冷笑了一声,“两个朋友都在。你要进来看看她吗?”

罗尔夫正要回嘴,但身后有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把他往外拉。他急忙甩开那人,抬头一看,却发现那原来是自己的大师。“你在这里做什么!”奥斯温沉着脸问他,“泰勒大人等你好久了,快来!”他近乎粗鲁的推了罗尔夫一把。

罗尔夫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大师这般失控,有些害怕起来,连忙跟着奥斯温就走。奥斯温走得很急,眼睛一直盯着前面,没说一句话。越往前走,罗尔夫就越觉得不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在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奥斯温转向罗尔夫,明显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对不起,刚才是我失控了,但你也太拖拉了。”他对罗尔夫说。

他的大师居然向他道歉,罗尔夫有些诧异。“那是我的不对,大师。”他很快地说,“确实是我慢手慢脚的,害您和泰勒大人久等了。”

奥斯温点点头。“那就记住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他又一次叮嘱,然后转身敲响了房门。很快地,门就开了。一进门,罗尔夫就感觉到一股明显的闷热。房间里,每一扇窗户的窗帘都被拉上了,而壁炉里却熊熊燃烧着火焰。泰勒和霍西尔站在壁炉火光所及的范围里,在他们前面的地上,放着泰勒带来的那个箱子。

“你来了,很好,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泰勒说,看起来并没有因为罗尔夫的迟到而生气。她转向了奥斯温。“原来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这么长时间,但既然你们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你们告诉我有这么一件事情的,那么你们也有权利知道事情的发展。”她清了清喉咙,“而且我也还有问题想要问你们。”

她走上前,对着箱子轻轻地踢了一脚,箱子啪地一下打开了。罗尔夫抬头看看自己的大师,发现奥斯温的脸色比刚才他发怒的时候还要铁青。就连霍西尔也收起了笑脸。整个房间的氛围都变得沉重起来。罗尔夫稍稍向前挪了一步,向箱子里看去,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浑身都沾满了泥土的人,手脚极其不自然蜷缩在胸前,身体向前屈曲,头低垂着,活像一只在茧中等待孵化的昆虫。

一股胆汁涌上罗尔夫喉咙。他不想要和尸体待在同一个房间,哪怕只是一秒也不行,更不想要呼吸这已经被它所污染的空气。他想要放声尖叫,想要消失,想要转身逃开,想要呕吐,把自己身上沾染上的尸体气息洗干净,吐干净。四周的空气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重重地向他压来,挤迫着他,要把他压成碎片。他惊慌失措地开始在脑中建立空白的场景,但它一次又一次地躲避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破碎,仿佛在嘲笑他的胆怯。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从高处坠下,正绝望地寻找着攀附的东西。那只是尸体,胆小鬼!他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强迫自己盯着它。那只是尸体,你以前也见过的,只是尸体!人死了是不会再活过来的!他紧紧地咬着牙,手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的肉中。

“我想我们对这个人的身份是没有异议了。”泰勒说,她的声音似乎在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在哪里找到它的?”

“我不知道。”奥斯温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罗尔夫现在一样压抑,“只是猜的。前一段时间劳动营发生了坍塌和暴动。比起荒原,那里更合适用来藏尸体。”

“我已经初步检查过了尸体。几乎每个关节都脱了臼,腿骨也被打碎,但其他地方都基本算是完好。谨慎起见,我还是会请拾骨匠检查尸体,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致命伤在头部,十分干净利落。”泰勒停顿了一下,目光逐一扫过其他的三人,“你们都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奥斯温点点头,随后霍西尔也点了头,只有罗尔夫一动不动。他担心只要脑袋一晃动,他就会忍不住吐出来。而且他也不明白泰勒的话是什么意思。

“无论凶手是谁,他所做的这一切都这是对术士公会的挑衅,对所有术士的侮辱。明天,我会亲自带着这具尸体,还有那个目睹了经过的女孩回到太阳城去,把他们呈现到元老们面前,督促他们开展调查。我们会抓到那个凶手,要他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泰勒厉声说道,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那双蓝眼睛似乎随时都会迸出火来。

其余的三人默默无言。罗尔夫的嘴巴里干得就像含了一把沙子,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注视而开始有些发酸,但他全身僵硬得没法动弹半分,就连眼睛也眨不了。过了好一会儿,奥斯温才开口道:“泰勒大人,您说您要把莱奥诺尔带去太阳城,让她在元老面前作证。那么之后呢?您打算怎么安排她?”

“那个女孩刚才告诉我,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在今年接受考核测试。”

“但就算是这样,现在这样的情况——”

“我会安排信任的人保护那孩子的,我保证。”泰勒说,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你可以相信我,罗迪。”

奥斯温看着泰勒,随后垂下了眼睛,低声说:“一切就照您的安排,大人。”

泰勒把箱子重新合上,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房间来,一扫先前的阴霾,但终究却没能扫去罗尔夫心头的暗影。那冲击性的场景一下子就震碎了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重重围障,那些已经被他压抑起来、不想再记起的事情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全部。各种画面在他脑中闪过,把他的思想挤到了意识的最边缘。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泰勒的房间,也不记得剩下的时间是怎么过的。他只记得,在那天晚上的噩梦中,胸口插着匕首的多威克捧着书坐在床边,衣服、头发和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泥土,一板一眼地念着上古世纪大灭绝的故事;兰迪捧着自己的头,和穿着血染礼服的艾米莉亚来参加罗尔夫的生日会,送上了他们的礼物,箱子里躺着的是焦黑的萨利。在这一切的上方,一片刺眼的红色盘旋着,翻滚着,露出血盆大口,缓缓地将世界吞没。远处,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闪烁了一下。

罗尔夫尖叫着,浑身颤抖,大汗淋漓,直到凉爽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脸颊,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他下意识地向旁边看去,发现自己的大师不在床上,松了一口气。他不想要其他人知道自己会被噩梦惊醒,更不想要他们知道梦的内容。他起床,洗了一把脸,喝了些水,冲掉嘴巴里苦涩的味道。噩梦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让人恐惧的鲜活画面,感觉内脏被扭成一团。

看来今晚的睡眠也就只能是到此为止了,但罗尔夫不愿意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瞪着眼睛直到天亮。他披上斗篷,离开房间,悄悄地走下楼梯。他知道,即使在深夜,“跳舞的独角兽”的公共大厅里总是会留着一盏点亮的灯。他可以在那里待到天亮,看点书打发时间。他一直走到大厅门前,才突然发现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个想法的人。

两个人影伫立在公共大厅的中央,罗尔夫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奥斯温和泰勒。泰勒穿着宽松的睡袍,银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奥斯温仍然穿着和白天时一样的装束。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对话中,完全没有留意到罗尔夫的存在。回去,笨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但就在罗尔夫正打算要悄悄回楼上去的时候,泰勒开口了,她的声音就像钉子一样把罗尔夫的两条腿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那么,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七年了吧?”她说,“你到底还要逃避多久?”

“我没有逃避任何事情,哈莉。”奥斯温平静地说。

“你装出一副无所谓、大无畏的模样,却把那些恶心兮兮而又虚伪的礼节当作盔甲穿在身上,以为这样子就没人能看穿你的真正想法——‘是的,泰勒大人’,‘就照您的吩咐,泰勒大人’。”她拙劣地模仿着奥斯温的语气,“告诉我,罗迪,当你知道我和安尼混在了一起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你生气了吗?”

“你不该这么做的。”奥斯温说,“虽然安尼是我的朋友,但我还是要这么说:他只是一个花花公子,女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件消遣品。他给不了你那些你想要的东西。”

泰勒干笑了一声,声音中透着苦涩:“瞧你说的这话,就好像在说你能给我似的。”

“不,我给不了你,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的。”

“是的,我知道你说过什么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女神在上!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我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原谅你!”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绝不是我的原意。如果我冒犯了你——”

“冒犯?那是我这辈子所受过的最大的屈辱!”

奥斯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你理应得到更好的。”

“在七年之后,你还想要继续侮辱我吗,罗迪?我命令你——不,我请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也变得更柔和,“在劳动营的时候,是不是你对温纳说,如果我不肯走,就把我像兔子一样抓起来带走?”

“我不能让你受伤。”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对我说些这样的话?”她低声说,“你只是想说服自己,向自己证明自己就是那个你以为自己是的人。但这有什么意义?你只是在徒增自己的痛苦,没有人在乎你到底是不是,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想要再看到你……这样子。”她停顿了一下,“她能给你的东西,我也能给你……只要那是你想要的话。”

然后两人陷入了沉默。这安静让罗尔夫有些焦虑不安。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偷听奥斯温和泰勒的对话,这是一件极其不道德的事情,但他就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这不是你该管的!一眼,就看一眼,然后马上回去。责骂着自己的愚蠢,罗尔夫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探出头去,向大厅中张望,然后立刻捂住了嘴巴。

他们在接吻。泰勒的手臂环上了奥斯温的脖子,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虽然看得不真切,但罗尔夫知道他们就是在做这件事,就像那时候兰迪和艾米莉亚夜晚在花园里做的一样。为什么他们……笨蛋,不都说过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吗!这一回,罗尔夫觉得自己真的应该离开了。慢慢地,他一步一步向后退,依旧捂着嘴巴,直到那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那么,还是不行吗?”泰勒问,语带失望。

罗尔夫没有听见奥斯温的回答,却听见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一把椅子直向门口飞来,重重地砸在墙上,顿时散了架。罗尔夫被吓得浑身一震,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是被发现了吗?他想要马上离开,但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该死的,罗迪,让血狼吃了你吧!到底还要多久!”泰勒咆哮道,“十三年了,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离开了你!在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以后,她把你丢下,就像遗弃一头宠物狗那样,让你一个人在哪里发臭发烂,直到我把你捡回来——记得吗,十三年前,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我把你救下,给了你新生的机会,是我造就了今天的你!是我,不是她!”

“我记得。”奥斯温说,“我永远都对当年你给予的帮助心存感激。”

“哼,是对帮助心存感激,而不是对我心存感激。”

“我无意给你制造烦恼,哈莉,我很抱歉。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她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才是在真正地伤害你。我做不到,我不能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那个联系……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切断的。”

“那么,你那个所谓的学徒,”泰勒说,明显已经比刚才要平静多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带着他一起来接我的原因?”

“我只是觉得他会想要见见其他术士,尤其是来自同一派系的。”奥斯温说,“而你却为了报复我,故意用那具尸体来吓唬他。”

“报复你?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而且还要那么自以为是——不,我只是在测试他,看看他是不是那么勇敢,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一员……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父亲!罗尔夫感觉就像心脏被锋利的针尖一挑,刺痛的感觉一瞬间滑过全身。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我的父亲……为什么?一瞬间,一个念头冒出,他开始颤抖起来。不,这不可能。我的父亲……奥斯温大师……不可能!

“我不是他的父亲。”奥斯温说。

“少糊弄我,罗迪。我看得出来,那个孩子的身上有你的影子。虽然我不晓得那个霍华德的名字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他的血管里流的是你的血。他是你的孩子。”

泰勒最后的那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了罗尔夫,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响,头晕目眩。奥斯温大师……是我的父亲……不!火花不断闪烁着,在罗尔夫脑海里爆炸开来,宛若朵朵五彩的焰火。这不可能!奥斯温……父亲,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来峡谷城救我吗?那么多威克和兰迪……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他不可能是!但泰勒大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不可能知道……不!为什么他要把我丢下,然后又把我找回身边?我没有父亲,我……为什么他直到现在都还不承认?

罗尔夫不要再听下去。他没有理会发出的声响会惊动大厅里的两人,噔噔噔地就跑上楼梯,冲回房间,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他不是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抛,抓起毛毯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说谎?不,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是……为什么他要丢下我?为什么——

房间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罗尔夫认出了那是奥斯温的脚步声。他紧紧地蜷着身体,把脸埋在毛毯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但他的心跳快如奔马,血流冲击着他的耳膜,奥斯温不可能会听不见的。罗尔夫感觉到自己的大师在走近自己,站在了他的床边上。“罗尔夫?”外面的世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罗尔夫闭上眼睛死死地抱着被子,决心要拒绝外面的一切。他不是!他不是!

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罗尔夫听见一声低叹。他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在做梦。他掀开毯子坐起来,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奥斯温走了,或者是根本就从来没来过。总之,他不在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罗尔夫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他真希望奥斯温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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