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乐宫在皇宫东北角。旧时相传为前朝皇帝为某位心爱的外族宠妃而建。天乐宫的建筑风格与别处大不相同,目之所及,皆是木制建筑,门窗屋体皆是木制,通体不用半点灰石,甚至还有几处用竹木建成的阁楼水榭。比之皇宫里处处鲜明无比的红墙绿瓦,天乐宫倒显得质朴归真,不失为一处修心养性,亲近自然之所。
陈君睿虽然兴兵剥夺了自己父亲的王位,吃住供应上面却是没有任何亏待的。
一条长长的九折竹木栈道,通往天乐宫的的正殿。莫大总管躬身在前带路。正殿旁的两个丫鬟看到莫大总管领着人来,早已先福了一礼,打开门来。
“娘娘,您请进,太上皇在里面等着您了。”莫大总管回身半跪退至一边。
穆晚晚微微颔首,示意起身。莫大总管这才抚了抚袖子起了身。
如霜扶着穆晚晚,就要抬步进门。莫大总管又躬身上前一步,道:“如霜姑姑还请留步……”
如霜并没有要退的意思,穆晚晚拍了拍她的手,如霜这才迟疑着离了穆晚晚身边。
穆晚晚刚进的门去,门前躬身侍立的两个丫头便拉上了门。如霜亦紧贴着门前侍立。
门窗皆合,正殿内光线暗淡,只有摆在正厅两边的两颗鹅蛋似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正殿内白锦经幡满布,上面用丹砂刻着经文,一条条自穹顶上垂下长有数尺长。这长而多的朱砂白幡,在几无一物的大殿内,显得壮观无比。
穆晚晚拨开重重经幡,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在蒲团上打坐。明黄的衣衫在漫天的白雪中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秋风卷走的落叶。
普天之下,能穿这种颜色服装的只有两个人,王上,和太上皇。
“你来了……”像枯树叶一般单薄的身影,声音也单薄的厉害。仿佛仅有的一口气都用在了喉间,光是单单说话,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穆晚晚屈膝深拜:“拜见太上皇。”
背对着的人缓缓抬起枯枝似的手臂,又缓缓地摆了摆手,示意起身。
穆晚晚起身,韩旭却不再说什么,穆晚晚也并不开言,只盯着正厅中间挂着的一幅画像看。画像上是个青衣女子,女子手握长剑横在胸前,眉清目明,却又自有一股英气流转。漆黑如墨的发简单挽起,烈风凛凛,吹动女子的发肆意飞扬。
“她是睿儿的母亲。”韩旭身形未动,望着画像的眼神盛满疼痛,可是又因为想起了久远的往事,这疼痛便又带了一丝缥缈。
“那时我还是太子,化名李晟,出宫游玩,遇见了她。这画像上画的,便是第一次遇见她的情形……那时她误认为是我偷了她的还魂丹,初次见面便对我拔刀相向……后来不打不相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随她在外面行侠仗义……再后来她把自己的碧痕剑沉到了水底,随我来到了宫里……”
缥缈的疼痛也能让眼中滚出泪来,无声无息的泪,漫过韩旭的脸颊,流过下颌,落在他明黄的衣襟,胸前,晕染一片。
“她不该来。”穆晚晚望着画像中的人,画中人的眉目像极了一个人,陈君睿,现在应该叫韩君睿了。
灵魂转生到陈牛儿身上的陈君睿,却最终长成了韩君睿应有的样子,也是一件奇事。
“也许,我不应该遇见她。如果我不出宫,不遇见她,她会一直拿着她的剑行侠仗义一生吧,遇到一个同样行侠仗义的侠义之士,两人驰骋江湖,白首到老……”
可是没有如果。他亲眼看着她葬身在火海,他甚至隐约猜到这一切都是玉贵妃的安排。可是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更多的是对于她要逃离他的愤懑吧,他不愿她离开,他不愿在没有她的深宫中独自存活。她不能逃,即使要死,也只能死在宫里。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在重生的儿子夺下了他的皇位,在他整整两年对着她的画像的打坐中,他才明白。当初,他应该放手的。
韩旭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画像挪去,朱砂字的经幡掠过他的肩头,像风雪裹着残败的红梅。
他伸出手去,抚向画中人的脸颊,怜惜地摩挲着,似乎画中的人仍旧是昔日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
忽然,他枯瘦的手顺着画轴一扯,那画便倏忽收了去。挂着画像的木壁强烈震颤起来,震颤中一根根木头灵活地动起来,像被玩弄于手掌的魔方。须臾之后,木头才停了下来,刚刚挂着画像的地方,已然形成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无边空间。
韩旭颓然垂下手,刚刚就很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惨白如纸:“你走吧。顺着这条通道一直走,出口是一处篱笆院的茅草屋,那是我和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到了那处,自有人接应你护你出城。这是我能为睿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不想让他跟我一样后悔。你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深宫。”
对于韩旭突然的这番行为,穆晚晚是有些惊讶的。虽然他已说明这番作为是为自己儿子着想,却也不免有些触动。虽然关住她的从来不是这宫墙,可是现今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有人对她说你走吧,这让她日复一日冰冷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的神色。
她背转身,在垂挂着的经幡间漫步,缓了缓才道:“我若想走,没有谁能拦着得住,这个通道,我不需要。这里也甚好,外面有的四时季节风雪桃梅,这里也都有。宫内,宫外,并无什么不同。所以,我不会走。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韩旭没有想到穆晚晚是这番回复,不免有些吃惊。他转过身,望着穿行在经幡中那清冷绝尘的女子,他像是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只是,很像,却又一点也不像。
他咳了一声,锦缎白帕上落下一朵鲜红,耀眼刺目。
韩旭收起包裹着鲜红的帕子,又颤颤巍巍在蒲团上坐下。双目紧闭,调息一番,才又慢慢道:“我明白了,困住你的是你的心。”
穆晚晚轻笑:“您多想了。”
“我想与不想,又有何用。姑娘,听老夫一句劝,离了这里吧,身子自由了,心也许就自由了……”
身子自由,心就能自由吗?回去的路上,穆晚晚走得很慢。四方宫墙上的一方天空,天湛蓝,云洁白。
刚回至宫中,峰景台上的青铜钟便敲了三下。青铜钟只有皇族的人逝世才会敲响,而敲三下,只有三个人有这个规格,王上,太上皇,王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