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苍凉陪同叶辛阳在殡仪馆前接到了连夜赶回的何辛一家,以及外婆早已冰凉的遗体。
正月初一,南方小镇出人意料的下起细密小雪,叶辛阳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倔强的站在马路边,不肯挪动一步。他不信,他不信。他要亲眼看到,才能去相信。
苍凉守在叶辛阳身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握着他的拳头,试图给他一丝力量。可事实上,她的心里也已如坠山崖,没有了支撑的信仰。
夜里,她在路灯旁嚎啕大哭,哭到没了心神。恍然间记起家中还有人在等她,直起身时一个不稳差点倒在地上,幸得秦大哥上前扶住她,不忍开口“苍凉……小少爷说……唉,你还是快点回叶辛阳家吧,出事了……”苍凉瞪大双眼,满脸泪水也来不及擦,慌忙的往家跑。直到冲进家里,看到了叶辛阳,她才允许自己摊在地上。家里装饰的一片红火,她还别出心裁的做了外婆最欣赏的剪纸,贴在外婆房间的门上,想让外婆一回来便能看到。彼时叶辛阳跪倒在门边,头靠在那剪纸上,哭泣的像个孩子。
“苍凉……苍凉……外婆没了……外婆没了……”
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载着外婆遗体的灵车停在他们身边,何念红着双眼打开车门走下来,默默地打开了车的后门,露出外婆安静的面容。叶辛阳怔怔的看着外婆躺在那里,不知该做何动作。而何辛与妻子分坐在遗体两边,不忍去看他。苍凉在看到外婆的一刹那间,脑子如同炸裂一般向后仰去,身后的何念连忙扶住她,低沉唤了一声“姐。”
一声“姐”令她如梦初醒。此时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叶辛阳,她又有何理由去脆弱?咬紧牙关站稳,她轻轻握了握叶辛阳的拳头“辛阳,让外婆下车吧。”
外婆在外几天,终于回到了小镇,就让她最后再看看这美丽的小镇吧。
叶辛阳跌跌撞撞的上前,何念连忙走过去,二人一同将外婆抬了下来,缓缓地走进殡仪馆。
苍凉狠狠的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必须坚强,必须让叶辛阳有着可依靠的后盾。
迈开步子正要跟上,身后却有人喊她。
“尹小姐。”是何辛的声音。
苍凉稳稳心神,转过身,没有开口,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我不在小镇多年,小镇的习俗我也不甚了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辛阳他……总之,一切,麻烦尹小姐了。”
苍凉冷哼一声,却不动声色的没有表露出来,语气平静。“何先生请放心,我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但我必定竭尽全力,让外婆不带遗憾离开,不劳何先生费心。”说完,转身跟上去。
何太太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服气的看着丈夫,何辛拉拉她示意她不得多说一言。
外婆的骨灰入土的那天,老天爷不忍,再次降下细雪。叶辛阳与何念同行孙礼,捧着外婆的遗像,身后跟着李叔一家多口,艾叶姐妹,以及众多相识的长辈小辈,在胡同绕行一周,最终来到外婆的墓前。
“愿升天堂。外孙叶辛阳、孙何念立碑。”
经历了三天的哭丧,外婆终于可以安静入土。苍凉凭借着几年来在小镇积攒下的人脉,拜访了诸多老人前辈,学习了所有的小镇习俗,尽心竭力的让外婆的丧礼办的不带有瑕疵。来参加丧礼的人都说,这老婆子好福气,有孙子有外孙,还有个能干的外孙媳妇儿,就算是入了土,也能心安的往生了。
这三日,李叔一家来过,陈佳阳母女来过,艾叶姐妹来过,桦子及叶辛阳的同事来过,段明翰带着秦大哥等兄弟也来过,只是幸好,他没有来。不,他没有来的理由。
而叶辛阳,日日夜夜守在外婆的遗像前,无论谁来安慰,他都熟视无睹,只是怔怔的看着外婆慈祥的笑容。唯有苍凉站在他面前时,他才会稍稍转过头看着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满眼都是泪水。苍凉喂他米粥,他张开嘴机械式的咽下去,却从不喊饿饱,苍凉只得判断着他何时饿了,何时饱了,不让他在丧礼上倒下。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叶辛阳。
更是从来没有见过笑的如此安详的外婆,自此,再也无缘看到了。
四年前的那个冬日,仿佛还是昨日。
“哎呦呦,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干啥子,快跟外婆回家暖和暖和,外婆做了好多菜!”那个眉眼尽是笑意将她当做甫里蹄的外婆,那个用热切的目光将她带进新生活的外婆,忽然之间,只剩下一张冰冷的遗像。
曾经,外婆是斩断她与过去的镰刀,她觉得,有了外婆,那么抛开过往的理由,足够了。可是如今,这理由已经入了土,她是否还有留下来的理由?
苍凉悲伤的看着叶辛阳同何辛一家下跪磕头,墓碑上照片中的外婆笑的越发和蔼。外婆,您也是开心的对吗?这三天,我们对于您的死因不闻不问,只是尽了所有的礼数,只为让您放心的离开,如此这般,您也会欣慰的吧?
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颊上,那么冰冷,却不敌她的内心。忽然,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后,似乎有一个人。眨眨眼让视野清晰,苍凉不动声色的悄悄离开,来到那棵树旁。来人看到她走近,慌忙间转过身想要逃离,苍凉却急忙喊住他。
“请问,你是来为外婆送行的吗?何不上前一拜?”
来人身子僵硬,却不肯转身。苍凉疑惑的上前一步,却忽然觉得这背影很是熟悉。想来想去,却记不起这是辛阳的哪个亲戚,似乎,也从未在小镇看到过,可是,这股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先生是辛阳的亲戚吗?”苍凉开口继续问道。
来人背对着她,片刻间,重重的叹息。苍凉如被雷击中,印象中,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对着她重重的叹息。那个人,每每看到她与小城嬉笑打闹,总是无奈叹息。“唉,我该拿你们俩活宝怎么办才好?”
苍凉不可置信的轻轻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可她还是试探着开口“叔……叔?”
来人愣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认出他,抬起右脚想要逃跑,却在下一秒,缓缓转过了身子“苍凉,叔叔果然永远都赢不了你。”
有一年,小城感染了腮腺炎,那时苍凉还没有得过,还不懂为何小城生病了,大人们却不让她去探望,段明翰就可以天天去找他打游戏?她偷拿了家里小药箱里的所有药,全都藏到书包里,悄悄地跑到小城家楼下,喊着小城的名字。段明翰从二楼窗户探出头,紧张兮兮的冲她招手。
“苍凉!你别上来,你会被传染的!”
苍凉赌气,拼命的摇着头“为什么你和小楼就可以?”
段明翰嘿嘿笑了“我和小楼都已经得过这个病了,你还没得,你会被传染的。”
苍凉更不服气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被传染?思来想去,苍凉干脆把书包背好,顺着门前的大树往上爬。爬啊爬,段明翰在窗前咋呼着喊叫“小城!苍凉疯了,她打算爬树爬上来!”苍凉边爬边喊“段明翰你小点声!被叔叔听见就惨了!”
段明翰见她不听话,干脆把小城拉了过来,小城戴着黑色的口罩,有趣的是口罩上印着四个大字——“我是哑巴”。苍凉一瞧就乐了,也不顾小城冲她喊着“小心小心”,径直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妈妈说小城的腮帮子已经肿了,为何我看不出来?
“阿凉!你抱紧了!”小城吓了一跳,伸直了胳膊想要去拉她,却不料他的阿凉一个没抱稳,直直的往下坠去。
苍凉也吓住了,怎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掉下去了?妈妈咪呀,该不会摔死吧?这下好了,小城的病还没好,她就死了,妈妈会气死的。
哎?怎么不痛?苍凉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刚好对上一双和善的双眸,耳边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唉,苍凉,叔叔真是被你打败了。”
叔叔,苍凉下次再也不敢了,叔叔。
来人转过身的一瞬间,苍凉脑中似乎有根线被扯断了,那团乱麻,恍然间露出了线头。她扭头看了看墓碑前哭泣的众人,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外婆遗像的叶辛阳,沉声开口。
“叔叔,一小时后我们就会离开,到时候,您就可以过来拜祭外婆了。”
“苍凉,叔叔我……”
“叔叔。”苍凉果断打断他“我权当……我权当今天没有见过您,我也不会同辛阳提起您,但是……叔叔,自小我们几个任谁犯了错,您都是当做亲生的一样教训,您不是一直都说,做错了事,若不勇于面对,就要受到惩罚的吗?”
“……”
苍凉说完转过身,不再言语。
悄悄地回到队伍里,心疼的上前搂住叶辛阳,低声安慰“辛阳,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叶辛阳没有反应,只是仿佛忽然有了支点,缓缓地将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倚靠到她身上。
何念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双眼肿的厉害。
丧礼结束,来人散的散,走的走,苍凉扶着叶辛阳,同何辛一家一起,回到了家。只是刚刚进门没多久,苍凉把叶辛阳扶到沙发上时,猛然间大脑一阵眩晕,忽然没了意识。
梦里见到了四年未见的父母。
爸爸像小时候那般把她高高的举过头顶,哈哈笑着,说我的小苍凉,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妈妈蒸了一锅肉包子,不停地塞到她手里,她笑着说已经满了,可妈妈还是在塞。说我的的闺女啊,四年没吃妈妈包的包子了,每次寄过去都已经凉透了,现在你就使劲吃,全都是刚出锅热乎乎的,吃的饱饱的,养的胖胖的。
苍凉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说爸妈我想你们。
爸妈也跟着哭了,说爸妈也想你,闺女,若是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来吧,你永远是爸妈手心里的小闺女。
苍凉哭着哭着,就睁开了双眼。睁开眼后最先看见的,是何念那张俊俏的小脸,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一瞧见她醒了,立刻起身去喊医生。
苍凉望了望白色的被单,白色的房间,悲伤的无奈,怎么又进来了?
何念带着医生跑回来,医生拿小手电照了照她的双眼,松了一口气,扭头对何念嘱咐着“醒来就没事了,这几日注意不要太过辛劳,要合理饮食,否则容易引起胃出血。”
何念不住的点着头,千谢万谢的送走了医生,拧开保温壶给她倒清粥。
苍凉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开口问道“我晕了多久?辛阳呢?他怎么样?”
何念瞪着她,把碗硬塞到她手里“把粥喝了!没晕多久!才晕了五六个小时就醒了!你啊你,我看你天天给他喂粥,没想到你自己居然不吃?医生说你的胃比新买的衣服还要干净!这几天你都没有感觉到胃疼?”
苍凉被他瞪的心虚了,低声嘀咕了一句“新买的衣服才不干净呢……得洗洗才能穿……”
“你说什么?”何念的声调又高了高。
苍凉连忙摇摇头“辛阳呢?”
见她又问起,何念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但还是催促着要她喝粥。“你先把粥喝了,再把药吃了,我就告诉你我那表哥在哪里。”
“哦。”苍凉乖巧的点点头,咕咚咕咚,毫不犹豫不停歇的把粥灌下肚子,喝完了又麻利的吃了药,再次问道“辛阳呢?他有没有好好休息?”
何念无语了,把碗接过来收好,整理整理用词。“他好着呢,现在在家睡的昏天黑地的。本来这三天,他跟个没了灵魂的躯体一样,眼神特别空洞。但是一看你晕倒了,立马满血复活,背上你就往医院冲,我在后面追了半天都追不上。结果刚把你交给医生,他就晕过去了。你们俩,晕倒的原因大同小异。他是因为虚脱,而你是因为胃病复发,外加操劳过度,突然松下来,身体承受不住,就晕倒了……哎你干嘛?”
苍凉听着听着,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寻找着自己的鞋。“我的鞋呢?我得回去看看他……”
何念把她强行按回床上“得了吧,我就知道你一醒过来就要找他,所以早就把你的鞋藏起来了。他真的没事,你就放心吧,医生说了他是因为虚脱,打了针用了药,只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你的病才最重要,医生说你得留院观察。”何念说的很是坚决。
苍凉拨浪鼓般摇着头“小恶魔,你就让我回去吧,我不打扰他,我只是看看他,不然我放心不了。而且……而且,我有需要确认的事情……”
何念定定的看着她,思索了一番,无奈的点了点头,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她的鞋子“好吧好吧,真是受不了你……谁让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呢……”
苍凉穿好鞋,也不顾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匆忙往家跑。何念跺着脚急忙收拾收拾东西,跟着她冲了出去。
打了车到了家门,苍凉下车后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蹲在墙角,盯着一袋子垃圾犹豫着。何念付了车钱走到她身边,戳戳她的发心“怎么了?打算盯着垃圾长蘑菇啊?”
苍凉抬手把他的手打掉,头也不抬“你先进去。”
何念嘴巴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找出她的外套给她披上,独自走进家门。
苍凉听到他走开,这才下定决心把垃圾袋解开,稍稍一翻,就看到那本被叶辛阳扔掉的相册。相册上的灰尘掉了不少,现出了右下角的烫金字母——LOVE。
幸好还没有来得及扔垃圾,幸好她在叶辛阳扔掉之前,看到了这四个字母。
顾不得呛人的灰尘,苍凉把相册翻开,不出所料,这是叶辛阳父母的结婚相册。家中的相片大都没有辛阳父母的合影,唯一一张结婚照放在外婆房里的相册上,她从没有机会翻开看过。后来被外婆带到了西安,最终在火化时连同外婆一起进了火化炉,算是代替他们陪伴外婆。
奇怪的是,这本相册上的照片里,每一张带有辛阳爸爸脸的地方,全部都被烫出一个黑乎乎的洞,难看的厉害。苍凉一张张的翻着,直至翻到最后。最后一张,是辛阳父母在泳池边拍摄的,何阳穿着性感的比基尼,现出了完美的身材。而辛阳父亲只穿着泳裤,看着何阳,露出惊艳的表情。
苍凉就这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女人的第六感有时真是准的可怕,竟被她想对了。
辛阳父亲的肩膀上,那个太阳形状的刺身,似乎真的射出了耀眼的阳光,令她一阵晕眩。
恍然记起幼时在小城家中玩,指着小城爸爸的肩膀说“叔叔叔叔,你肩膀上有个黑黑的东西!”
叔叔笑了,刮着她小巧的鼻子“这不是黑黑的东西,小苍凉,这是刺身。”
“可是,为什么这个东西很像天上挂着的太阳?”
叔叔笑意更浓,可心思却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因为……叔叔想要一辈子都记得……那轮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