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的初春十分凉爽，襄阳湖春水初生，乍暖还寒。
水面波平如镜，鱼漂在水心静静随风浮动，握竿的手却很沉稳。运动衫，白裤子，微胖的中年人坐在青石之上，哼着无名小曲。旁边放着一个装饵的罐头盒，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个寻常的钓友。
“深入水云谁曾到，长鲸万古无人钓。罗老师，让人好找啊。”
一个年轻人掀开柳枝遮挡的帘幕，立在中年人身后不远处，感慨道。
拿着钓竿的手轻轻一晃，鱼线骤紧，中年人手腕一抖，一条黑鲫鱼被扯出水面，凌空扑腾，滑轮一转，黑鲫鱼已被中年人拎在手里。
把鱼装进深蓝色的鱼笼，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微笑着拍了拍右边的青石。
“坐吧，平凡，好久没见了。”
刘平凡鞠了个躬，走到青石边坐下。罗冬已经装好鱼饵，下了第二竿。
“老师···”
“不用多说，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刘平凡十指交叠，舒展又握紧。
“老师现在果真是‘八风吹不动，独坐紫金莲’啊。”
罗老师听出话中有意，叹了口气：“平凡啊，对你的事，我也很难过。老师在这里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啊。莫说八风，就是来一风，老师就从这紫金莲上掉下去喽。”他盯着鱼线的末端，手里动了动，调整钓位。
刘平凡低下头，搓着手指。
罗老师瞥了他一眼，说道：
“平凡啊，经历了这些事，谁心里都过不去。有时候，就得先想明白喽，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罗老师眯起眼看着水中央的鱼漂，悠悠问道：
“你这次来，是有了困惑，还是有了决定啊？”
刘平凡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不语，半晌道：“老师若能解答我的困惑，学生就能做出决定。”
罗老师摇摇头：“不，不，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想向我确认一下，对吧？让我帮你梳理梳理。”
林间的鸟儿唧唧地叫着，湖畔更显幽静。
“也好，那老师就帮你梳理一回。”罗老师把罐头盒放到一边，望着碧绿的湖水“我记着以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说，鸡立鹤群，当何以自处？我当时给你灌了点鸡汤，其实啊，都是屁话，因为老师当时也没想明白。时过境迁，现在我倒是有点明白过味儿了，哪有什么鸡立鹤群。海国、海族，稷下、天下，到处都是鹤立鸡群。”
刘平凡沉吟道：“老师的意思是，鸡多而鹤少？”
“鸡多而鹤少，你说，是鸡说了算，还是鹤说了算啊？”
刘平凡低头不语。
“就拿这襄阳湖来说吧，”罗老师眯起眼，微漾的湖水泛起粼粼金光，“不说鸡鹤，我们来说鱼和人。二十年前，云梦市有四个湖，后来三个都被污染了，鱼虾死绝，只有襄阳湖独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刘平凡很熟悉罗老师这种设问方式了，在稷下的时候，打哑谜一向是罗老师的课堂特色。
“因为云梦市‘有人’在这钓鱼，当然，不是一般的人嘛，我就不说得太细了。所以工厂不敢排污。襄阳湖水道自成一系，逃过一劫。”
罗老师话锋一转，问道：“你说这水里的鱼儿，是应该感谢钓鱼的人呢，还是该忌恨他们呢？”
刘平凡略一思索，答道：“既不感谢，也不忌恨。”
罗老师笑了笑说：“不，应该忌恨。”
“为何？”刘平凡觉得自己问得简单了，又补充道，“若不是有人钓鱼，它们就全死了。”
罗老师点点头，说：“是这样的。可你这是人的思维，不是鱼的思维。鱼想的是，为何是人掌握钓钩和污水，而不是鱼呢？”
刘平凡不吭声了。罗老师换了只手拿竿，说：“鱼忌恨的，是我们手里掌握的‘生死权’。而权力，一定会招来忌恨。”
刘平凡闻言，低下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说：“那鱼应该怎么办呢？”
“哈哈，”罗老师一抖弦，又一条鱼落入彀中，被扔进蓝色的鱼笼子，“鱼能怎么办？鱼什么都干不了。”
罗老师系上笼口，抬起头，盯着刘平凡的眼睛。
“除非鱼也变成人。”
刘平凡全身一震，罗老师此刻的目光温和，但在刘平凡眼里，却是无限的炽热。
“现在，你有决定了吗？”罗老师把鱼笼放在脚边，投下第三竿。
“嗯，我决定了。”刘平凡深吸一口气，好像从肺管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要帮老师重建声浪！”
风吹动初生的莲叶须子，蜻蜓兜兜转转地飞起。
罗老师也有些动容，半晌无言，随即长叹一声：
“你准备如何开始？”
刘平凡语气变得生冷：“退出海国！”
“糊涂！”
罗老师把鱼竿一扔，盘起双腿，两手摁住膝盖。
“你们都退出海国了，想让我变成看不见听不见的聋子瞎子吗？我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刘平凡有些惶恐，紧闭嘴唇，局促地看着自己的手。罗冬批评他的时候，一向冷静的他往往会失态。
罗老师喘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慢慢地说：“不要退出海国。孤立自己，就永远也战胜不了对手，别忘了这一点。”半晌，吐了口气说：“当然啦，我对你也的确有一些安排。”
刘平凡呼吸猛地一紧，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退出海国万万不可，但可以赎身，成为自由民。这样你就可以离开秦市，为我做别的事情了。”
刘平凡沉吟道：“但是赎金···”
罗老师摆了摆手：“赎金你不用担心，有人会替你解决。另外你再拿上一笔钱，下周飞德之国，那边还有你的工作。”
怀疑自己没有听清，刘平凡怔怔地看着罗老师的背影。忽然，一个猜测浮现在他心头。
“老师你是说···声浪其实已经在···”
“诶我什么都没说啊。你这趟去是读研，知道吗？拿学校的奖学金，生活费还得自理。”罗老师收了竿，踢了一脚鱼笼子：“拎走，晚上我给你做红烧鲫鱼。”
听到这话，刘平凡知道，罗老师默认了他的猜测。他握紧拳头，身体感到一阵痉挛般的兴奋。
“好嘞！”刘平凡一手提起鱼笼子，一手帮罗老师收拾钓具。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
“对了老师，韩奇没跟我说明白，老师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刘平凡弯下腰低声问，右手捡起了地上的罐头盒。
罗老师闻言，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蔑地笑了笑说：“让那小子甭操心，云梦这一片儿，老师的话还有点分量，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扛着鱼竿，走上石子路，嘴里悠悠哼唱着小调。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刘平凡拎着鱼笼，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海国·日知录——
赎金制：不属于本国海区总司编制的海族公民必须接受海国委派的兼职工作，且要达到一定服役年限（10-15年）。总司对日常工作的具体成效并无绝对要求，只要求紧急状况时的快速响应，因此对海民居住和生活的区域有严格限制。若要放弃工作，需缴纳相应赎金（一般为预定服役期限的生活保障金总和），即可成为海国自由民。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社会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