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凤鸣都城——
酒杯里的果酒甜的发腻。
凤鸣国君端坐在高台的龙椅之上,四周丝竹齐鸣,管弦俱奏,琴师各操乐器,协调宫商,整齐音律。
演奏的曲目是一支新曲——《盛筵再》。
龙椅扶手上的龙头骄傲的扬起,仰面望着南方天空。
这位年迈的君主已经在这片天空之下生活了六十六年,而凤鸣国也在他的统治之下度过了整整四十个年头。
他身上穿着唯有逢上国筵盛事时才会穿的华美龙袍,然而今天却并非特殊日子。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在一旁满脸堆着僵硬的笑容,看上去反倒是像在发愁。
这位素以豪饮著称的国君端起酒杯,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高台之下,一群身材容貌娇美动人的**正在起舞。她们身上只穿着若有若无的烟纱罩裙,美好的白嫩肉体包裹在这几乎不存在的遮挡之下。
丝竹管弦的声音变得妩媚温柔,就像是催情的讯号一般勾引着观者的情欲。
一时间,高台上下的欢愉之声和丝竹音乐之声混合交错,此起彼伏。
凤鸣君拍手看着台下的场景,开怀大笑着痛饮。
他身上的龙袍用金线刺着精巧图案,此刻却污染得满是酒渍,鎏金的龙椅上也洒满了从他的杯沿洒下的琥珀色酒浆。
“盛筵难再…”
凤鸣国的骄傲君王忽然叹息似的默念着。四周的音乐声掩盖过他的声音,以至于听上去就像蚊蝇。他笑了一下,气息从鼻孔里喷出来。
他一连喝了五杯,酒浆从这位君主的嘴角溢出到了身上,他却全然不顾。
忽然,管弦变奏,音乐的节奏陡然变快,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狠狠的撞击着听者的耳朵;又仿佛大战的最后一役,千军万马的踩踏声化成鼓点从乐器中喷涌出来。
一瞬间,强烈的音乐忽然停止,奔泻的瀑布陡然成冰。
凤鸣宫骤然安静。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重的号角声。
凤鸣君的脸沉了下来。他放下酒杯,转过头望向北方。
天色昏沉。
他将脸转了回来,用几乎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台下跪伏着等待赏赐的裸体男女。
“杀了吧。”凤鸣君朝身边的老太监淡淡说了一句。
老太监陡然一惊,随即面露难色,身体僵硬。
“陛下…”
“怎么?金公公,你也要反?”
“老奴不敢,请陛下治罪。”老太监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面上。“老奴服侍陛下三十年,不敢有丝毫差池,陛下想让他们死,老奴也不敢怠慢。只是这血光之事于君不利,况且郢贼一家已经伏诛,还请陛下三思。”
“那看来,还是朕错怪你一片忠心咯?”
金公公声音颤抖着,口里只是不停重复着“老奴该死”之类的话。
“你要是舍不得这些美人,那也就罢了。那郢王倒也是个会享受之人,能凑出这一队明珠似的人,也是极为难得。你若心有不忍也是合情合理。”
“伏蒙陛下体谅,老奴唯愿效犬马之劳,服侍陛下万一。”
那老太监如临大赦一般瘫在地上。
“只是有一件事,朕始终想不明白。”这位年迈的皇帝话锋陡然一转,“你说这郢王留下自己全家之人在凤鸣都城,他怎么敢造朕的反呢?难道他放着好好的郢王爵位之福不享,放着镇边大将军的位子不做,搭上自己全家老小满门上下的性命来叛变造反。金公公,你来说说,这到底是为何呀?”
“老奴……不敢妄测…”
“不敢妄测?那倒是有意思了。你要是说你’不解其意‘朕也倒是无话可说。可你偏说你‘不敢’,好一个‘不敢’!倘若朕今天便死了,那你是不是就敢了呢?”
“陛下……老奴不懂,老奴不懂啊…”
老太监仰起头看着皇帝,鼻涕和眼泪已经流了满脸,看着很是滑稽。
“你说你不懂?好啊,那你倒是说说,郢王的小儿子你可知道在哪儿?“
“郢贼全家都已被抄斩,并无遗漏...”
“死了?那就有趣了。我听说东厂最近新收了一批孩子,这件事是由你经手的吧?”
“是...是奴才在处理此事。”
“那你一定清楚,这穷人家卖儿鬻女,孩子大多是面黄肌瘦,毛发稀疏。我没说错吧?”
“奴才不曾仔细观察,但是料想也应如此。”
老太监强压住呼吸。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郢王的小儿子会和这穷人家的儿女一般长相呢?莫非你是想说,这郢王家也和穷人家一样,照顾不好孩子么?”
“奴才不知。”
“不知?那你就到下面去,和他们一起给朕跪着,跪倒你知道了为止!”
高台下面跪伏着裸体男女舞队。
老太监顿时像失了魂魄,但是还是步履艰难的朝着高台下走去,没走两步,他便两腿一软,顺着台阶翻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高台的底部才停止,紧接着他站起身,艰难的走到方才结束表演的男女舞队的前面,用和他们相同的姿势跪在地上。
老太监听到身后舞队里传来了啜泣的声音。
渐渐的,他发觉自己身后的哭泣声渐次增多,甚至听到了有女人在嚎啕大哭——这情景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她们正是方才乐舞的主角。
他抬起头,望向面前青灰色的砖筑成的高台。高台的背后,远方的狼烟直直的指向北方的天空。
突然,老太监身后传来凄惨的嚎叫声,他眼前的地面被喷溅而出的血迹染红。
一颗极为貌美的人头从身后滚到他的眼前。
他抬头看向高台,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