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不枉早已无心欣赏这山间的美景，因为再翻过前面这座山，就能看见狐丘城的围墙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走起山路来如同平地一般，健步如飞。这副体格若不是常年在山间苦练是万不能拥有的，但恰恰这位年轻人却生得一副白净帅气的公子的样貌，就连鬓发都一丝不乱。他身上穿着银白色的长袍，没有沾上半点儿泥污，完全看不出他已经走了十里山路了。
“公子好轻功！”
林间忽然传出一声大喊，紧接着，一个矮胖油腻的身影灵活地从山石之后翻身跃出，拦在了山路的正中间，完全没有要给这位白衣少年让路的意思。
季不枉气息一运，准确停在了这个一身黑衣服的矮胖子前面两臂远的位置。他打量着对方的样貌：面皮粗黑，满脸瘢疤，手里抄着一根哨棒，姿势像是在威吓，脸上却挂着跟姿势极不相符的油腻笑容，再加上那双眯成了缝的眼睛，像是邪恶版本的弥勒佛。
还没等季不枉开口问，这黑弥勒却先作了个揖，开口道：
“没想到公子如此年轻竟有如此潇洒轻盈的身手，实在是让王某佩服。实不相瞒，从公子进了这山开始，我就在山上看了公子一路了，要不是我抄了近道，恐怕都拦不住公子。”
“首先，我不是公子。其次，你是谁？拦我干什么？”
“您这穿戴相貌不是公子谁还是公子呢？快歇一歇，要不累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当然啊，公子既然问了，我也没有不答的道理。我这里有官府文牒一份，请过目。”说着，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季不枉。
这文牒上面写着两行字：敕令王守路修葺四丰山道路，狐丘守御长张承焕授。旁边盖着硕大的红色印章。
季不枉看罢不禁笑了起来，说到：
“你这官府文牒用的纸是幼童练字的草纸，这官印的篆文也是不通，文辞也不合规矩，倒是这书法还算尚可，你拿这东西是想做什么？”
“果然公子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是假的。虽说东西是假的，不过这四丰山一代的道路确是王某在维护修葺，并无虚假之言。只是这道路修缮维护费用太高，实在是无以为继，所以这才出来，跟公子讨一点修路的钱。”
“讨钱修路？这四丰山路由来已久，就算是维护也是狐丘城派专人负责。又哪里是你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
“公子多虑了。这四丰山那么大，王某一个人自然是照顾不过来，不过所幸王某人缘还不错，聚集了一帮弟兄和我一起，我且替公子招呼招呼。”
说罢，他长啸一声。一瞬间，从山石林木后面窜出十几个蒙着面的男子，各个手里都持着兵刃，目露凶光。
“公子别被我兄弟们吓到，他们平时野惯了，我也管不住。不过只要公子肯舍些银子，我保管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绝不伤到公子一根毫毛。”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土匪。你这兜了一大圈，还不如早点要钱呢。”
“嘿嘿，公子说笑呢。我们这虽不是正道，但是也绝不是土匪。你看这狐丘城出城道路众多，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大泽山小丘山，公子何不想想，为什么大家都走这四丰山，而不去走大泽小丘呢？”
“不知道。”
“那我便详细给公子说说。这大泽山和小丘山上有两伙真正的强盗土匪，一个是张老二，一个是袁大狗。不过一般人只知道这二人的江湖绰号罢了：一个叫盖地虎，一个叫镇天鹰，都是凶狠极了的人物。过路的商旅行人哪个不是被他们盘剥的干干净净，恨不得连衣裳也扒下来卖钱。也正因如此，百姓宁可多绕些路也要走这四丰山，就是为了避开他们那两伙人。所以说，跟他们这种真正的土匪比起来，公子说我们是土匪，实则是冤枉我们了。“
“这却有趣。不过你倒是说说，为何你拦路要钱就不是土匪了，别人拦路要钱就是了呢？”
“公子您是个明白人，这还不好理解么？他们抢钱，不把过路人口袋里最后一文钱抢光不算完的。我却是只是收费，明码标价，一人不过一两银子，要是遇上些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不收钱也是有的。平时走的人多还好些，要是像今天似的没人过路，我和弟兄们几个也只好挨饿，你看我们像是做着山大王的生意，赚的其实是辛苦钱。”
“那要是对方是走镖的人多势众，就是不肯给你这每人一两银子的过路费呢？”
“要是只过这一次，放也就放了。不过公子你知道，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若是敢再走这四丰山，保不齐哪里来的冷箭射死一两个人也说不准。但是话说回来，这镖局赚的是大钱，给点小钱打发打发我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若是迎亲送亲的队伍过了，就当是散喜钱给我们，连路都不用拦的；要是像公子这样的，听我说完一席话，这一两银子也就给了。这年头，大家都以礼相待，用不着真刀真枪的嘛！”
季不枉看他说话如此在理，便也调侃道：“你这话说的如此漂亮，怎么不在这狐丘城里做做生意，赚的总要比在这里劫道来得多吧？”
“公子又是说笑了。别看这城里繁华，但是能享到大福的，几十年了，也就是那几家人。其余的都不过是从这几家人的牙缝里挑肉吃罢了。我若是在那里跟别人抢那点肉，倒不如在这里当山大王悠闲。况且远的不说，光是在四丰山这些年结交路过的达官贵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也就是在这里才能和他们说得上话，要是在城里，他们那还能瞧我一眼呢？”
“你在这里就是结交一千个达官贵人又能怎样呢？他们还不是把你当山贼一样防着？”
“现在自然是不能怎么样，但保不齐哪天他们就能用得上我。把我当山贼倒是没什么，只是别把我当成没本事的庸人就好。当然，今日也算是和公子定了交，说不定公子哪日就用的上我呢。”
“不用改日，现在便用得上。”季不枉也毫不客气，“你方才说这狐丘城里能享大福的几家人，都是哪几家？说来听听，我也长长见识。”
“公子若是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也没白认识我一遭。这狐丘成里有一句俗谚，说的便是这五个大家族，说来也巧，恰好这五家人的姓氏说出来是一个数，叫做‘六千五百万’。这说的分别是贩盐的陆家，办赌场妓馆的千家，开钱庄的伍家，卖陶瓷的柏家，还有做铁器的万家。这狐丘城被这五家人控制了大半，而且利益关系牵扯众多，官场之内也是互相荫蔽，以至于这五家的姓氏念了几十年了都未曾变过。这贩盐的陆...“
“别家先不用说，这个开钱庄的伍家，你可知道多少？”
这矮胖子看这年轻人眼里放光，便故意试探道：
“这要是说起来可没完了，真要细说，说上一天也有的。公子要想知道什么也要有个吩咐，是这家族产业还是姻亲谱系，总得让我挑了重点说。”
“你可认识这伍家的公子？”
“他家的公子可不止一个，嫡的庶的加一起可有三四个呢。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应该是年纪最长的那位，叫做伍岱思的。“
“那就是他家老大了。别的不知，只是听说这伍家虽为豪富，可是这如今当家的老爷却对自家的大少爷不大在意。这伍家大少爷并非本性顽劣之人，只是被他爹疏远了以后，整日流连妓馆，连家都不回，在脂粉队里名声倒是不错。”
“那你可知道为何疏远么？”
“那便不知了。不过好像听说这大公子并非这伍家老爷的亲生骨肉，有说是当年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也有说是伍家老爷外面的女人生的私生子。总而言之，这伍家大公子是什么来历，至今没人知道。”
“那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疏远了。”季不枉点了点头，略思索后，顿时觉得有些蹊跷，便说道：“奇怪。若是抱养的，如果一开始就嫌弃又为何要抱回来？若是外面女人生的，那这孩子怎么说也是这伍家老爷的亲生骨肉，更不至于刻意疏远。这两个理由都解释不通。”
“公子实在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据我所知，这伍家老爷的正妻当年过门后一连生了三个小姐，没生一个男丁。这狐丘城内有一风俗，说是哪家生不出男孩的，就去养生堂抱一个男孩儿回来养着，因此积了功德感动了神灵，就生得出男孩了。”
“他不过是个求子的工具，被疏远也是自然。既然这么说，那这大公子便是养生堂抱来的了？”
“倒也未必。我曾听人说过，这伍家老爷年轻时在外沾染风尘，让一个妓女怀了孕，怀的孩子就是这伍大公子。起初伍家以为给点钱便能打发了，谁知这妓女不但不知收敛，还要让伍老爷娶她，如果不娶她，就把这事闹得天下皆知。因此，这伍家老爷就对这妓女十分厌恶，也就将这厌恶之情转到了这大公子身上了。”
“这倒也合情合理。照你这么说，这伍家大公子的身世竟是个迷了？”
“公子若是想知道，问我可是不能了。这伍家就在狐丘城，公子若到了不如自己去问问便是了。”
“那我被打一顿也不多呢。不过还是多谢你的消息。这一两银子的过路费我给了。”
说罢，季不枉递了一块碎银给他，这矮黑胖子喜笑颜开的接了。正要道谢之时，忽然一支箭从林间飞出，直直朝季不枉射来。
季不枉眼疾手快，顺势朝后一跃便飞出了三丈远。然而待落地回头看时，这箭却已在那个矮胖子手里握着了。他正要赞叹之时，林间嗖嗖同时射出几支箭，每支箭都准确地指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而这几支箭又排成阵列，让人难以躲闪。季不枉眼看就要中箭，却看这矮胖子竟闪身过来，挡在自己身前，又抄起哨棒朝空中略点了几下，几支箭如同柴火一样被齐刷刷打落在他脚下。
过了半晌，再不见有箭发出。
“你为何救我？”季不枉问到。
“公子不必言谢，救人是本分。况且公子您若是死了，我这生意便没法做了。”
“那朝我射箭的人又是谁？”
“公子莫慌。是同行，同行。”
矮胖子微笑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