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迂回,岁月铮纵,汉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三月九日,西汉第六位皇帝刘启病逝,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即位,于翌年一月十九日登基,并于十月始建年号,史称“建元”,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年号。这位皇帝的谥号为“孝武皇帝”,後世称之“汉武帝”。
新君登鼎,年更之喜,而这一切似乎只和达官显贵有所关联,平头百姓,奴籍仆婢的劳作是日复一日,永不断息的。
这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十月的一个冬夜,平阳县①方入子时(23:00~1:00),里门②早闭,街上自人定(约21:00~23:00)後便已入寂,况乎子夜?而此刻僻于一巷的公共乳舍③中却四壁堂堂、灯火幽明,曳映着一排通连相靠的长榻④,发出怵怵的光影。远远传出女子的呻吟声,榻上一个女子紧咬牙关,双目紧拢,渍渍汗水裹挟着泪水从她的脸庞滑落,她痛苦得抽搐着身躯,不知过了多久,此时天已放明,月沉西山,女子倾尽最後一丝力气终于将孩子带到了人世,少息一声嘹亮的啼哭混于喧杂的众多啼哭声中,她惛惛睡去。
未时(约13:00)初至,天色却昏昏的,室内灯烛未息,在火光的投影下,女子睁开疲惫而厚重的眼皮,呐呐道:“姎⑤,姎要看看姎的孩子”,许是方生产完,元气大亏,她的嗓音十分沙哑干涩,医婆⑥递给她一个男婴道:“这是汝今日辰时产下的一男婴,汝身体有恙,是难产呐,足足生了几个时辰哩,这孩子也不容易,汝累困了方诞下孩子即寐去,今得母子平安,也算苍天垂怜,汝之幸矣。”
黯黯的油灯映在女子的面上,显得她憔悴极了,发丝紊乱,肤色苍白,嘴唇干裂,但是仍可见五官之精致,女子时年不过十六,面容饱满丰润,模样端庄,一弯黛眉细巧绰约,如罩远山,一双略翘的杏眼黑白分明,依稀能看出往日的风韵,定然是个美人。女子闻言看向正酣酣入睡的婴儿,见他红褶子布满的小脸小手胖乎乎的,那不知忧愁的模样煞惹人怜爱,不觉十分欢喜地在那胖乎乎的脸上啜了一口,搂进怀里,干涩的唇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心中思道:汝稚稚婴孩,怎晓人世之愁,世间之悲矣……
这倏臾一瞬,似是心头一颤,忆起了什么悲伤之事,她竟毫无察觉地垂下几滴眼泪,双眼顿时红了,抽着几条血丝,她急忙阖眼,意抑止住泪水,不愿人瞧见,但泪水一从眶中涌出,却再也无法止住,她低声垂泣着,不敢告诉任何人。故医婆和周围产妇问她,她皆不言,止作无状。她们只知她名唤少儿,卫姓,给事⑦平阳侯家,是平阳公主御内善歌舞的女婢,其余再不得知。
她怨,怨那无情无义,抛妇弃儿的负心郎,可是她又能以什么身份去指怪他?她和他无媒无聘,她非妻非妾,她又算什么‘妇’?她毫无底气,心中思道:霍郎奉职于此,姎与霍郎⑧虽两情相许,姎是奴籍,焉能为妻?霍郎本就毋须对姎负责,姎错矣……是姎自降了身份,自卑了人一等,自我看轻噫!姎虽卖作奴婢岂能不晓声誉之重,是姎不洁,姎如何能怪他弃姎而去?姎只能怪姎自己识人不明,只是枉惜了这无辜的孩子,他要背骂名啊!
想到此处,女子抬起倦眸,仿若最後一丝神魂从她身中悄然溜走,她的面目茫然,神情空洞,迷惘不知所措,未婚产子,将受人睥眼,他们的孩子亦不能上户籍,她能怎么办?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将面贴着婴儿稚嫩的脸庞,愈发愧疚,彷徨得哽咽起来:“姎可怜的孩子,阿母⑨对不住汝噫!阿母不该把汝带到这世上,累汝枉受私子(私生子)之罪名,这会为人所看轻,姎太自为放荡了,可怜汝还这么小,以後汝定会怪姎的,是姎的错……”
当下卫少儿收拾了衣囊,抱上孩子出了乳舍,寒冬时节虽不算太冷,卫少儿产後身虚,受这冒风吹了几下,亦不免咳了几声,却瞥见襁褓中的孩子正睁开眼瞧着她,眸子灵动黝黑,似在打量着她和周遭发生的一切,少儿不觉笑了,轻声说道:“瞧什么呢?姎是汝之阿母”,复不觉加快脚步,将襁褓上的单布轻轻盖住婴儿的脸,急匆匆赶回平阳公主家。
此时平阳侯家中一个女子一面收拾物事,一面不时抬眼偷偷瞥望着门口,不由钝步徘徊,心中焦急道:二姊昨日午时出邸,怎么还未归来?二姊独自生产或有不测,也没个人来告知姎,而姎脱身不得,怎么办?
女子年方豆蔻,着一身淡藕色曲裾长裙,模样清雅,气质不凡。青黛妆成的蛾眉颦蹙着,神情凝重,眸中尽显忧虑之色。
正在犹疑间,听见门外娑娑之声,门後闪出一个人影,她定睛一看,正是卫少儿,女子压低了嗓音,欢喜道:“二姊,汝可回来了”卫少儿一进门,就被女子拉到门後,见卫少儿发着些颤意,女子关怀道:“姊姊,汝身体怎么样了?”
该女子是卫少儿的三妹,卫姓子夫,时年十三,容貌娟美,嗓音绝佳,通音律善舞蹈,蕙质兰心,使得平阳公主很是赞赏她,是平阳公主家出众的歌舞妓,最妙的是她一头如瀑似云的乌发,垂至腰间,仿若织女练造的纯色绸缎般,顺泽有光。
卫少儿道:“子夫,姎无碍,汝莫担心姎。”
“那便好”,卫子夫道:“二姊,汝怎么能这么任性,我门⑩出身微贱,今得以给事平阳公主家,当安以保命,克己立身,才不至流于过失,遭殃受挫,汝实在有些荒唐!”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眼卫少儿怀中的婴儿,叹了口气。
“子夫,姎知晓,姎无那(11)矣”卫少儿一时悲从中来,噗得一声哭了出来。
见卫少儿哭得伤心,卫子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面上带了几分愧色,忙握住卫少儿的手说道:“二姊,姎亦不好,方才姎说重了,姎向汝致歉,只是现下实在无措”
“汝何必致歉,汝说得对,是姎之过,姎错了,再不敢放肆,只是姎的孩子该如何呐,他是无辜的,姎太对不住他了”卫少儿说着愈发痛心,抱紧了孩子,将脸贴着孩子的脸,不住抽噎道:“子夫,汝说该怎么办?姎拿不定主意。”卫子夫踌躇了一会,说道:“依姎看,不如汝就将他送人罢,好歹是个男儿,总会有人要的…”
说最後几字时,卫子夫话音明显淡了下来,因为她明白这的确也不是个好去处,她的弟弟青曾经就被阿母寄养到了生父郑季那,阿母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前程,不以私生子为人议论,可是郑季的正妻十分泼悍,对阿青视以奴隶,动辄打骂,郑季畏妻,便任由她欺侮阿青,最後还是阿青硬争口气,自己跑回来的,亲生父亲都如此,何况是过养的呢?可是如不这样,她的二姊就要声名败坏,再嫁不出去了。
“也罢,眼下只有如此了”卫少儿将襁褓的布轻轻掀开,想再看他最後一眼,这是她的儿子,但是很快她们就要母子分离了。莫不是母子感应,也许小婴儿也知他的母亲要将他遗弃,遂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如同杏仁核般的眼眸扑闪扑闪的透着明朗而纯真的灵动劲,忽而竟咧开了小嘴,朝她甜甜得笑了。
这一笑触动了卫少儿薄弱而顽强的一根心弦,毕竟为母则刚,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差点舍命换来的孩子,她舍不下,再也舍不下了。
卫少儿定了心神,将泪水擦干,说道:“姎决定将孩子带在身边,不送走了。”
“二姊,汝可决定了?这,这对他不好……二姊莫怪妹妹多言,他会受人成见的……汝亦不得,再择良缘……”卫子夫呐呐道。
卫少儿闻言眸中恍过一丝飘忽,而後驽定道:“姎明白,我门(们)不过是奴婢,又能择什么良缘,不过是为人作妾,可是姎不能让姎的孩子离开姎的身边去做苦,姎只有他了,象青弟那样,姎实在放不下心,姎决定了,姎此世就守着他,他是姎的一切”
“也罢,二姊话已言于此,妹妹还能说什么?”卫子夫无奈道。
“对了,二姊,给孩子取名字了吗?”卫子夫一边看着孩子,一边问道。
卫少儿叹道:“还没呢,尚不及想,姎所有的心愿便是希望这孩子能够康健长大,这孩子是难产,身体弱了点,不如……就唤他‘去病’吧”
“去病?去病……”卫子夫反复念叨了几遍,道:“去病好,寓意去灾远病,康寿得福。”
“我门去病定是个有福之人”卫子夫道。
“三妹妄言了,我门只是平阳侯家的奴婢,只要不挨打受骂便足矣,怎么敢奢望有福二字啊”卫少儿道。
“二姊,姎犯言了,那去病姓什么?汝可想好了?”子夫黯黯问道。
闻言,卫少儿脸色复沉重起来,过了好许方说道:“姓霍,随他父亲姓,就叫霍去病吧。霍郎虽待姎无情,姎却不可不为去病着想,如若随姎姓,他之名声一生有污,姎只能将恶因对去病之伤害降到最低,这是姎唯一能为去病尽的心意。”
“去病,是么?汝定会理解阿母的吧?”卫少儿温柔得看着怀中的孩子,缓缓说道。
“二姊,汝瞧,去病颇具灵性哩,他竟识得汝,还冲汝笑哩!”卫子夫惊异道。
卫少儿欣慰一笑,“去病命苦,但愿他能是个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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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今山西临汾,汉初为河东平阳。
②闾里的门,古时同里人家居住一处,设有一道门,谓之里门。
③西汉忌讳在家中产子,即便官宦权贵之妇亦不会在家中生产,有专门的乳舍,类似于现在的妇产医院,卫少儿作为婢女,绝大可能是在公共乳舍中生产的。
④即床,汉代刘熙《释名·床篇》中述“长狭而卑者曰榻”。
⑤汉时女子自称,类同“我”。
⑥谓产婆。
⑦即供职,侍奉之意,《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载“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
⑧此谓霍仲孺,卫少儿称其为霍郎,“郎”为古时女子对情郎或丈夫的美称,常以姓冠以“郎”字前。
⑨汉代称母亲为“阿母”。
⑩即後世的“我们”,当时作“我门”、“我每”等。
(11)口语词,无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