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方吊着一盏孤灯，堂前一历经风霜的老人，膝下坐着两个乖巧的孩子。好像皮影戏开场那样，孩子们目不转睛的看着，老人却演不出一场皮影戏，只能打开心头的锁，把四十多年前的事拿出来当戏。
“燕儿是我的女儿，和大老爷生的女儿——”
他们不觉得意外，只是更加安静的看着。一人拉着老人一只手，感觉来自她身体深处的悲伤和悸动。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戏子，看尽人间百态，尝尽人间冷暖。我很小的时候就出来唱戏，那时候也幸运，成年还早。当时我记得有一个资本家看上了我，他非要我当他的第十八房姨太太。我不服从，他就砸了整个戏班，夺了我的贞操，毁了我的名声。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想要跳江了结自己的生命。大老爷经商经过救下了我，并不嫌弃我的出生把我收留在了身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大老爷是天下知名李家正派的大少爷。当时大老爷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了儿子，一家幸福美满。我跟着大老爷到了他们在江辽的家，我一直把大老爷当自己的救命恩人，从没有奢望过什么。可是意外发生了，大老爷唯一的儿子病死了，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变得昏昏沉沉，终日疑神疑鬼，对我更是又打又骂。大老爷心疼我被夫人打骂，和夫人争执了起来。后来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死在了我们面前。当时我很害怕，是我害死了夫人，害的大老爷受尽族里人的指责——”
说到这里小玉儿不由又湿了眼眶，低头看见手帕上的‘燕；字时，她却灿然的笑了。
“大老爷比我大二十来岁，是李家正派的嫡传长子。他丧妻丧子后一直郁郁寡欢，族里人都劝大老爷再娶，还给大老爷介绍了很多门当户对的姑娘。可大老爷都没答应，后来他受不了族里人的声音，什么也没带离开江辽的家，大老爷却带上了我。直到又一次族里长辈带着个姑娘找到大老爷，说对方是哪个名门望族的独生女，要大老爷娶她。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坏，下着很大的雨。我刚泡好茶端上，走到门口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后来族里的长辈带着那个姑娘拂袖而去，离开的时候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原来大老爷告诉他，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大老爷心里有我——”
她听着听着不由湿了眼眶，通过小玉儿的话语不难想象当年的故事，当年那个深情不殆的李宏显，还有那个风华正茂，坚强向上的小玉儿。
“刚听到的时候我很开心，原来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可是为什么我要开心？大老爷是李家正派的嫡传长子，李家家规有云，娶妻要门当户对。再低也要对方是个小康家庭，身家清白。可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戏子，还被玷污过，甚至是我气死了大老爷的原配夫人。当时大老爷很执拗，不顾族里人的劝说一定要娶我。我害怕了，比当时夫人死在我眼前还要怕。我怕大老爷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那晚我想偷偷溜走。结果我被大老爷撞到了，那晚意乱情迷，我们……后来我怀孕了，大老爷很是开心。他膝下无子，一直渴望我能生个儿子，甚至女儿他都会视为珍宝。他想借着我怀孕说服族里的长辈跟我结婚，可是李家家规——你们不要看大老爷现在一板一眼的以李家家规说事，以前他和你一样，违抗抗拒李家家规，可是李家家规就是李家家规，谁也不能违抗——”
她温柔的摸着小玉儿的手，浅笑着说：“我知道呢。当时的大太爷爷肯定很帅，和年轻貌美的小玉儿是天生一对。”
“鬼灵精，嘴巴真甜——”小玉儿打趣一声，继续低声讲着：“大老爷正要宣布娶我的时候，结果大老爷的四弟死了，就是佑无孩儿的太爷爷。当时李家举家悲伤悼念，大老爷只好把这件事情暂时放下。后来随着李家生意壮大，大老爷东奔西走，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出生。那天我们满心欢喜等着孩子出生，她就是燕儿——”
“燕儿？可为什么燕儿会被关在小洋房里？”
“那是因为……呜呜……因为……因为燕儿从出生起就是个智障。她不懂别人说什么，也从来不说话。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几天几夜，也不说累了饿了——”
氛围急转直下，小玉儿一想起有关于燕儿的事情，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死咬着下嘴唇呜呜的低声抽泣。她和凉苏急忙递上自己的衣袖，然后都用一种‘你抄袭我’的表情看着对方。
停顿了一会儿后，小玉儿压着嗓子继续说着：“燕儿是个不健全的孩子，她的出生没给我嫁给李家带来希望，而是受到李家族人的诅咒和辱骂。大老爷受不了他们对我的羞辱，以一人之力和他们对抗。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李家家规。我看着大老爷日渐消瘦，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能说能笑，能喊爸爸和麻麻，而我家燕儿什么都不会。当时我很难过，我偷偷把燕儿送人了。大老爷知道后雷霆大怒，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力去找燕儿，结果却找不到。后来比大老爷大的族人都死了，大老爷成了一族之长。他们兄妹三人也老了，回到鹊兰山的李家老宅安定了下来。就在几年前江辽那边的仆人打电话过来，说一个傻傻的女人出现在家门口，说什么都不肯走。当时大老爷已经八十岁，可听到这个消息坚持要亲自回一趟江辽，我只能陪着。我们到了江辽后发现那个女人就是燕儿，是我和大老爷的燕儿呀——我们把她接了回来，可二老爷和三小姐对我和燕儿的事情还有微词，那时北亭阁恰好倒了，大老爷就命人建了小洋房。不过二老爷和三小姐很少出来走动，他们也不知道小楼房的事情。我们就把燕儿放在了那里，把小洋房当成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家。可是燕儿有时候会跑出来捣乱，还会鬼吼鬼叫，惊扰到了二老爷和三小姐。刚好五十年前的李家发生过那件事情，大老爷就把燕儿发出来的惊叫归为他们枉死叔叔鬼魂在作怪。为了防止燕儿乱跑走丢，大老爷命人把小洋房锁上，不让人靠近——”
小玉儿几乎是一口悲一口喜的说着，说到最开心的时候，她的眼神雀跃的像个孩子。可大多时候是呆滞悲伤无助，几十年的人生竟只能用‘豪门梦碎相爱无依’来形容。几十年前他们也是爱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荡气回肠一点也不比她逊色。
听完后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忍不住调皮的眼泪，直接转身趴到凉苏肩头，把所有的眼泪都擦他衣服上了。
“可是大太爷爷已经是一族之长，为什么这些年不肯给阿嫲名分不肯认燕儿？”
“孩子，你还太小，你不懂这些。我之前已经说了，别看现在大老爷动不动请出李家家规，他是受李家家规伤害最深的人。李家祠堂早就有了我牌位，大老爷说不说都无所谓，我懂他的心思。至于燕儿，她始终是李家的耻辱。我只是个戏子，燕儿的身份比庶出之女还要低贱。大老爷为了让她能留在李家老宅已经背弃了李家家规，我怎么还敢奢望老大爷认她——”
“我知道了，怪不得大老爷不肯让人进祠堂，原来是怕别人看见阿嫲的牌位呀。”
小玉儿点点头，也许是想起小洋楼烧毁，命运多舛的燕儿已经葬身火海，她不由又湿了眼眶，止不住的抽搐颤抖。
“这些年来我一直陪在大老爷身边，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没有变过。也许是无人承欢膝下，大老爷的个性开始变得孤僻敏感。二老爷又只生了两个女儿，三小姐生的也是女儿。那些孩子成家立业后就没来李家老宅看过他们。老人家心里难免觉得孤单落寞，所以当听说你要来的时候，他们别提有多开心了。”
她可一万个不相信，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阿嫲你别玩笑了，老祖宗们看见我来可不开心，他们是开心四蛋这个曾曾孙子。像我这么爱捣乱又目无尊长的人，他们巴不得把我关进小黑屋里，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玉儿听到自己爱郎被误解，急忙抓着她的手要解释，羞红的模样有点可爱。发现她背地里偷偷吐舌头做鬼脸后，才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羞涩的捂着嘴巴浅笑。
“可这次的火灾，燕儿她——”
她以为能从小玉儿眼中看见悲伤和痛苦，小玉儿却仰头摇头浅笑，是释怀的笑。
“阿嫲——”
“燕儿也苦了几十年，也折磨了大老爷几十年。这次失火也许是意外，也许是燕儿知道自己活在世界上也是受累——唉，但愿下辈子燕儿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能有一个健全的人生。我也不奢望什么了，但愿大老爷不要太难过。我相信在天堂的燕儿也不希望我们为她伤心难过——”
门口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