跶跶跶……
贺兰山下,奇石错立、沟壑纵横,形成一片广阔的岩原。这里是大唐与突厥的交界,长年兵战凶危,百姓能避则避,突厥兵马掠夺即走,也不会长久逗留,因此每到深夜,只有凄厉风声吹刮着遍地残破尸骸,满目但见荒凉,千里未闻人烟,再大胆的行旅也不敢出入其中。
这月黑风高的夜里,却有二十多名黑袍斗篷女子骑着黑色骏马,奔驰在广浩无垠的漠原里!
队伍最后面是两辆巨大马车,其中一辆载满数只大木箱子,另一辆马车则是披盖着绣工精细、布料厚重的黑丝绒布篷,显得华贵而神秘,寻常马车多是两乘并进,这马车却是以四匹骏马同时拉行,浩浩荡荡的向一座小石屋奔去。
小石屋隐藏在奇峰壁立间,屋外有一片岩墙包围,就好像树叶藏在树林里,若不仔细分辨,绝不易发现。
围墙内有个庭院,一对小兄妹正追逐玩闹,小女娃嘻笑道:〝哥哥!你来捉我啊!快来捉我!〞
石屋内闪着微黄灯火,一名形貌朴实、满脸腮胡的男子上身赤裸、盘坐坑上,正大口灌着烈酒,妻子则拿着药水瓶坐在他身后,为他背上的伤痕轻轻擦拭药水。
小女娃玩得兴起,直奔出岩墙外,少年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只得跟了出去,赫然见到外头矗立了一片黑色幽影,两兄妹都吓了一跳,小女娃更惊呼一声,躲入哥哥怀里。
少年抱了妹妹想反身奔回屋里,却见幢幢黑袍斗篷里亮起一片精光,直冷冷盯着他,就像老虎寻到猎物般,冷酷之中闪烁着噬血兴奋的光芒。两个孩子受了惊吓,不禁浑身发抖,双腿定住,不敢再动。
领首的女子开了口,冷冰冰道:〝小兄弟,我们要借宿。〞
〝称心!称心!〞石屋内传来少妇的呼喊声,她不见孩子,一边挽着发髻走出屋外,一边叨念:〝怎么带妹妹出去了?快进来!〞一见到屋外这群黑袍女子,吓得几乎逃进屋去,陡然想起两个孩子还在屋外,又鼓起勇气急奔出来,挡在孩子身前。
领首女子又道:〝天色已晚,这里实在荒凉,我们想找个地方歇宿,明早就走。〞
少妇脸色苍白,紧紧抱着兄妹俩,颤声道:〝我……我家屋子小,住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领首女子道:〝你当家的呢?〞
少妇想谎称丈夫不在,屋内男子却已摇摇晃晃、醉醺醺的走出来,道:〝孩子的娘,你磨磨蹭蹭什么?怎么不赶紧带小娃子进来?〞他一到屋外,也被这阵仗吓得全然清醒。
马车帷幕里传出一阵温暖笑声:〝潘阳师兄,你失踪这许多年,师父十分担心,大伙儿都四处寻找,原来你竟是躲在这荒山野岭的死人地方享清福,这阵子你好啊?〞
隐居多年的潘阳想不到会被师妹识破行藏,搓着双手嘿嘿笑道:〝香师妹,呵呵!哈哈!呵呵!吔……〞他干笑了半天,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马车帷幕微微掀开,露了一条缝隙,竟有一股腐霉异味传出来,小女娃忍不住叫道:〝好臭啊!好臭……〞少妇赶紧摀了小女娃的嘴,又拖抱着两个孩子悄悄退到丈夫身后。
潘阳脸色倏白,赶紧道歉:〝师妹,小娃儿不懂事,你别放心上,她生病了,脑子有些糊涂。〞
马车帷幕放了下来,那臭味也就被隔绝,不再传出。香师妹笑道:〝师兄,你知道我心胸宽大得很,否则怎会如此心宽体胖?呵呵!我怎会跟一个小女娃子计较?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小女娃面色肌黄,身子虚弱,恐怕命不久矣!倒是你家小公子很俊俏!他雪肤红唇、眉目清灵,就像白玉雕成的娃娃一般,真可爱,啧啧!男娃子很少长得这么俊俏,可比得上你当年了!嗯……我瞧他比你当年还俊俏得多,真讨人喜欢!〞
她幽幽叹道:〝这可让我怀念起从前宫里的日子啦!〞她掌心堆了一把精致甜果儿,递出帷幕去,吩咐身旁的黑衣女子,道:〝柳梳!拿去赏给小兄妹。〞
那名唤柳梳的黑袍女骑翻身下马,拿了甜果儿走过去,潘阳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脸色只更加难看。
香师妹坐在帷幕里,虽看不见外面情状,却能猜到潘阳的反应,笑道:〝师兄,小时候我请你吃糖,你总是抱着我笑开怀说:『小逸儿最好了,我天天都要和你一起!』然后就把全部的糖吞进肚里去,现在怎么怕成这样?放心吧,没毒的!〞
潘阳搓着双手嗫嚅道:〝我……我没怀疑你的意思……〞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了糖。
香逸儿笑道:〝给小公子吃的糖,我怎舍得下毒?〞
潘阳一听这话,吓得手一抖,满把甜果儿尽洒了地,四下一时静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眼前情景,仿佛潘阳摔落的不是糖果,而是王母娘娘的琉璃心,该遭天谴一般。
香逸儿冷冷说道:〝师兄,捡起来。〞
潘阳盯着满地糖果,双拳紧握,浑身不停发抖,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糖掉了地,不好再吃,孩子们体弱多病,大夫交代不能乱吃东西。〞
香逸儿笑道:〝大夫?哪个大夫比得上我?这些糖可让人气色红润、身强体壮,你应该最知道我的本事!〞
潘阳心想自己虽可以对付师妹,但周围还有这么多黑衣女子,妻儿又在一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翻脸动手,只得忍了气,蹲伏在地捡拾糖果,连一颗都不敢遗漏,直到全部捡拾干净,香逸儿才笑道:〝师兄,从你捡拾糖果的孬样儿,就知道你武功真是退步很多,看来你日子过得真好!你过来,我有悄悄话儿跟你说。〞
潘阳心中忐忑,低声道:〝师妹,我……我已成亲,连孩子都生了两个,我和你……咱们在宫里的事是小孩子的情谊,现在……〞
香逸儿打断他的话,笑嗔道:〝你说得对极!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那个在宫里会喂我吃甜果儿、眉清目秀的小哥哥,才不是你这醉醺醺的臭酒鬼!你别自作多情了,你这模样有什么讨人喜欢?你当年逃走很好,免得我越来越讨厌你,只是我不念着你,总有人念着你,师父他老人家若是见到这对小娃子,肯定想含贻弄孙一番!〞
潘阳身子一颤,额上冒了冷汗,吞吐道:〝师妹你……你……请你瞧在我们从前的情份上,就当没见过我。〞
香逸儿笑道:〝师兄,你刚才说我们的情谊已过去了,教我别念着呢!〞
潘阳歉仄道:〝是我说错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记得。〞说着双膝几乎就要下跪,香逸儿轻哼一声,笑道:〝别这样!我也不是这么不通情理,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潘阳与妻子对望一眼,终鼓起勇气一步步走近前去,挨到了马车外,香逸儿从帷幕里伸出手来,拿了一只金镯子给潘阳道:〝这个送给嫂子,说我谢谢她拐走了你。〞
潘阳不知道这师妹弄什么玄虚,但想再推辞也是无用,只得接受,正当他接过金镯子时,帷幕中忽然闪出一条以香子兰编成的碧绿长鞭!
潘阳刚才还醉醺醺,脚步微颠,此刻见到长鞭凌厉射至,他全身每一寸筋骨都乍然苏醒,双手交错护住胸前空门,同时足下一点,滑退数丈,那绿鞭却是旋动更快,瞬间化成一片绿色电光卷了过来。
潘阳急想再退,但四面八方都有鞭影,实在无路可退,他运起内功拼命抵御,一阵阵滚烫热气却随着绿鞭力道扑入体内,他心中一惊:〝从前我内力还胜她几分,如今竟是连三招也接不下?罢了!与其要生生受折磨,不如全家人共赴黄泉,还痛快些……〞他以为自己就要被绿鞭绞成碎片,不禁凄然回望了妻儿一眼。
那少妇见丈夫眼神凄楚,明白他的心思,当年他们避隐在此,潘阳早已告知如果有朝一日被师门找到,就要全家自尽,一个也不可留,否则会受无止无尽的折磨。
少妇虽是悲痛,但每一次为丈夫擦拭药水,就越明白他为何会做下如此残忍的决定,也悄悄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好坚定这个念头!如今这一日真的到来,她立刻掌含暗劲击向小兄妹的天灵,但看这一对活泼可爱的孩子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她顿时心痛如绞,又如何下得了狠手?这一迟疑,却见道道鞭影只在潘阳身躯各处顺滑而过,香逸儿就收鞭回去。
顿然间,潘阳衣衫爆散开来,露出满是伤痕的赤膊上身,香逸儿怜惜一叹,柔声道:〝师兄,你身上的伤还疼嚒?即使有孙思邈的药水,伤口还是很痛吧?那个庸医怎比得上师父的神功?〞
潘阳想起多年来承受的苦痛折磨,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当年师父对每个弟子都施予不同的〝训练〞,有的试毒药、有的试新武功,有的弟子必需日夜不停熬练,几百个孩子之中,往往只有十几个能存活下来,就算侥幸活命者,身上也多留有后遗症。
每当圆月子夜,他满身伤疤就会炙痛如火烧,若不求助师父,就会活活痛死,他常藉烈酒麻痹身上痛楚,久而久之,更染上酒瘾。
有一回他下山执行师门任务,却是伤患发作,来不及赶回宫里,机缘巧遇神医孙思邈施出援手,但这病灶太厉害,神医虽保住他性命,却无法根治病根,于是赠他一帖药方,可煎成药水擦拭,以减轻痛苦,潘阳知道自己再不需仰赖师父救治,因此大胆逃离师门。
香逸儿低声道:〝师父派我来追寻你已经很多年了,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只要你给我……〞她轻轻吐了一句话,潘阳全身一颤,激动道:〝不!不可以!我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能把他给你!〞
香逸儿幽幽说道:〝你不答应,一家四口都会生不如死,若是答应了,今夜就能带妻女逃走,或许还能多活十年。〞
潘阳一时陷入天人交战,浑身激动得微微颤抖。
香逸儿柔声安抚道:〝只要他乖乖的,我会待他很好、很好的。〞
潘阳不放心问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能将他交给师父!〞
香逸儿笑嗔道:〝你愿意,我也舍不得!我若将他交给师父,老人家一定会问起你的行踪,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她幽幽一叹,道:〝从前因为有你陪伴,我才能熬了下来,可是后来你竟然独个儿逃走了!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救我,谁知你如此狠心,半点消息也不给,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却变成一只臭酒鬼!呵!我才不要臭酒鬼!倒是他,才像从前的你,俊俏可爱,我只想他陪在我身边说说话、解解闷儿,就好像从前你总是陪着我一样。〞
潘阳自从逃离师门后,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却压根不想再回忆那些可怕往事,因此他早就将这师妹忘得一乾二净,更何况他们只是童伴,并非真是山盟海誓,他万万想不到师妹竟如此恋慕自己,心中一时生了希望:〝她既然念着情份,应该会善待孩子才是。〞就问道:〝你真会好好待他?〞
香逸儿笑道:〝当年你有勇气逃走,今日却像个娘儿们拖拖拉拉?好啦!你知道怎么做了!〞
潘阳忍不住热泪盈眶,回首望着儿子,双唇不停抽搐,许久才下定决心,哽咽唤道:〝称心你过来!〞
称心听父亲呼唤,便离开娘亲的怀抱奔了过来,潘阳拭了泪,不让儿子看见自己的悲伤,温言道:〝称心,香姨娘是爹爹的好朋友,你随她回去住一阵子。〞
称心刚才看见两人打斗,道:〝她用鞭子打您,我才不跟她回去!〞
潘阳耐着性子解释:〝香姨娘是和爹爹闹着玩儿,就像妹妹也常跟你打打闹闹一般,她家里有医治妹妹的草药,等那草药开了花、结了果,香姨娘会采下花果让你带回来。〞
称心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懂事灵巧,答应道:〝爹爹放心,我一定拿草药回来医治妹妹。〞他不知与亲人这一分别,从此相见无期,看父亲满面愁容,以为他担心妹妹病情,又安慰道:〝我会乖乖待在姨娘家,不生事、不惹人厌,一拿到草药,我就会赶紧回家,妹妹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潘阳再忍不住紧紧抱着儿子,泪水夺眶而出,道:〝真乖……你好好去!爹爹……爹爹一定会尽快来接你……〞
称心还想安慰父亲,柳梳已从潘阳手中用力拖抱出他,又放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这群黑衣人宛如幽魂般飘然离去,融入夜色里。
潘阳夫妇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却无能为力,只紧紧相拥,泪流不止,但他们也不敢悲伤太久,随即收拾行囊,带了女儿连夜逃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