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有卜德星相跟着,岳树仁心里不发怵,虽然他是第一次来温州,但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岳树仁碟子里扎猛——不知深浅。
“倒爷”在国内日薄西山、溃不成军、击鼓传花找不到下家的时候,他却要勇敢地充当一次拼盘侠。
生意又叫买卖,买卖买卖,有买有卖、又买又卖。买了又卖、低价买来高价卖出的做法,60年代叫“投机倒把”,要被绳之以法。
70年代叫“二道贩子”,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勾当。
80年代叫“倒爷”,就是一个毁誉参半的称呼了。
挤鸡屁股卖蛋、翻筐底卖菜的不能叫“倒爷”,用中国罐头换苏联飞机的牟其中才叫“倒爷”,那是大爷。
眼光再放远点,倒爷们国内玩腻了,挤火车、乘轮船、坐飞机,摇身一变,成为“国际倒爷”。
岳树仁不是国际倒爷,他热爱脚下的土地,除了当兵在边境线上站过岗,就没踏出过国境半步,他不出去,也不愿意让人家进来,韩国人来琅镇成立片莞袍公司,他就看不顺眼,生怕人家拐跑他女朋友似的。
他更不是官倒,祖宗八代都是草民,都怪祖坟风水不好,至今不冒青烟。
说到底,就不是位爷,他就是一个雏儿,一个生瓜。
温州根本不像卜德星描述的那样,什么工厂星罗棋布、客商人山人海。
工厂、店铺不是没有,但多是大门紧闭。
开着门的,也是门可罗雀,见不到几个人影,店主死气沉沉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只瘟鸡、一个个霜打的茄子。
看着眼前如此凄惨景象,岳树仁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是上了卜德星的当,白跑这一趟腿,心中不免失望起来。
身旁的卜德星也是一脸的懵逼,不停地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小声嘀咕:“怎么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呢?人都去哪啦,怎么像潮水一样,红火的时候人是沟满壕平,萧条的时候都把人卷海里去了?”
岳树仁扭头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问我呢?我问谁呀?你不是说人山人海啊!美女如云吗!”
面对岳树仁的数落,卜德星无言以对,仍旧耷拉着头,不好意思看战友,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事。
卜德星有什么错呢?他既没撒谎,也没有夸大其词,只是此一时非彼一时。
一年以前,他到温州出差,眼前真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眼下景象恍如隔世,忽如一夜寒风来,千树万树雪花开。
卜德星的脑子也像被冻僵了,反应开始迟钝,看来他是一时半会儿搞不明白眼前的惨剧是如何发生的。
岳树仁很快从郁闷中解脱出来,既来之,则安之。
以前繁荣就有繁荣的道理,现在衰败就有衰败的原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定要把问题搞个水落石出,不能光想着把鞋买回去挣钱,也要学习点经验再回去,白跑一趟对不起路费,搭不起工夫。
打定主意,岳树仁反而不急着回家了。找个旅店安顿下之后,他拉着卜德星走街串巷,寻东问西,恨不得见个捡破烂的也要天南海北地神侃一通,忙得不亦乐乎。
卜德星不知岳树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像个仆役一样跟着他瞎球转。
留心处处皆学问。岳树仁大概地了解了一下当地的发迹史。
浙江,在中国的东南;温州,在浙江的东南。地处偏远,山地多,耕地少,想吃饱,自己找。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人们从“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梦幻中苏醒过来,家家户户穷得底掉,肚子里的肠子咕咕叫。
绝大多数人们习惯于格式化、公式化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穷受着,饿忍着。
但是,那些无业的、失业的、返城的、有事的、没事找事的,都是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却率先走上了经商和创业的道路。
换句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冒险,开始有了生存空间,在经济领域试探性地小打小闹地冒犯原有的体制、机制、政策、制度,并不会被斩立决。
不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一放,看一看。
国人以大为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些稍有规模的制造作坊主便自封为“大王”,诸如五金胡大王、矿灯程大王、螺丝刘大王、旧货王大王,等等大王。
因走私的灰色收入完成原始积累,是许多大王发家的第一桶金。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小五金、小塑料、小化工、小纺织、小冶炼、小加工作坊,像雨后春笋般在苦难贫瘠的土地里冒出芽,拔出节,长出叶子,迎风招展。
英雄不问出处,当年他们可能是一无所有,当年他们可能臭名昭著,但他们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摸着石头过河,有些人被淹死了,消失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有些人摔倒在河水里,趴起来再前进,他们不走回头路,也没有路可回头。
有人说他们是草莽英雄,草莽是真的,是否是英雄,另当别论,因为人们往往以成败论英雄。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地处东南的温州是私民企业诞生的发源地,从这里出发,改革春风吹满地。
1980年底,温州的个体工商企业数量大大地超过了10万,占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同时,奔波全国的“经销科长”超过30万,他们分散到各地就像一只只蝗虫,当地人不屑一顾,力量微不足道。
但当他们会聚在一起,就是一只撼天动地的“蚂蚁大军”。是他们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肩挑手提,为华夏大地带来的春的讯息。
春风吹,战鼓擂,当今社会谁怕谁?
正当春风刮向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时候,一股股倒春寒迎面而来。
不允许私人购买汽车、拖拉机、机动船等大型运输工具从事贩运。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到人间转一圈。
发现这里有“大王”,原来都是草台班。
英雄是他人贴的标签,当事人不见得受用;但板子打在谁的屁股上,谁才知道疼。
中国有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训,但那些自封的“大王”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更多的是凭本能做事,所以根本就不是王候将相的王,充其量是一个个草头王,说到根上就是草芥。
尔等草芥,岂敢猖狂,收割机来也!
治标不如治本,哪里有妖风就到哪去捉妖孽。
中国的经济形势,就像中国的版图——一只大公鸡。圈养吧又太瘦,不忍心;散养又太野,不放心;脖子掐得太紧,它就装死,蹬腿瞪眼流口水;一边死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给你看;死了吧可怜,哭相又太难看;心一软,松松手,放一放,它又活蹦乱跳,里挑外撅,一片混乱。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眼看吧,民营私企,多如蝼蚁。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个个负起使命。
一场秋雨一场寒,寒来暑往又一年。1984年,有一位老人,来到中国的南海边,一串串脚印谱写着改革的音符,一笔笔挥毫描绘千帆竞渡,一声声谈笑敲响国人奋进的战鼓。
一句顶一万句,“八大王”只是插曲,发展是硬道理。
“八大王”们,行走在希望的田野上,他们身后跟着卜计划、高希利们。
岳树仁触景生情,颇多感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温州再怎么萧条,也比琅琊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论人口,琅琊更多,多到一挨饿就往东北跑;论地盘,琅琊更大,有平坦肥沃的耕地,有碧波万顷的胶州湾;论交通,琅琊更方便,有国道、省道、火车道,空中有飞机,海上有轮船,海陆空立体大交通;论文化,琅琊更悠久,孔孟之乡,礼仪之邦。
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两地差距呢?岳树仁思潮起伏:是思想,头脑中条条框框多了,就会束手束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一个人用绳子捆绑了手脚,解开并不难,但是要僵化的头脑捆绑了手脚,不换思想是永远也解不开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