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在上料口平台上活蹦乱跳的“墨镜”看见卜德阳三人摇头晃脑地走了,他的表演也失去了动力,像个泄气的皮球瘪了下来。风机的躁音一如既往,刚才他是扯着嗓子喊下面的工人才能听见,现在领导走了,喊给谁听啊?
“墨镜”在上面不催了,地面上工人的动作也变得懒洋洋的。这几个工人都是老油条,脸皮子活儿都会干,领导来了要手忙脚乱地快干,领导又不会一直站在自己身边,拍完照,摄完像就走了。领导一走,还得恢复到原来的工作频率上去,人身都是肉长的,又不是钢铁做的奥特曼和钢铁侠,哪能一刻不停地工作?这就叫会工作,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上废钢的工人嘴里斜叼着烟,漫不经心地往车斗里捡着长短不一的废钢,然后一步三晃地推着独轮车过秤,多几斤他也懒得往下拿,少几斤他也不往车上添,他有自己的主张:头高头低的事,这车不够下车补上。
平台上的墨镜看着上来的废钢长的长,短的短,便俯下身子大声骂道:“老焦,你他妈的眼瞎了?这么长的废钢也往车里装,要是叉住炉膛,你上来拿着棍子戳!”
老焦歪着头看了看“墨镜”,嘴里嘟囔着:“老子上了半辈子料了,还用你教?我上料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你他妈的嘟囔什么?不服气是不是?”“墨镜”伸着头朝老焦吐了一口痰。
老焦很识趣地跑了几步,没有让痰落在自己身上。惹不起还躲不起?老焦乖乖地推着车朝废钢走去。
怕什么来什么,没过一袋烟的工夫,“墨镜”在平台上使着吃奶的劲儿吆喝:“别上料了,快去把风机关了,炉膛被废钢叉住了!老焦,快上来,和我一块拿铁管子戳下去!”上料的工人都慌了手脚,一个工人跑过去拉风机的电闸,老焦像个大笨熊一样顺着梯子往冲天炉的平台上爬。
“马上就下铁水了!谁让你们关风机的?”大炉工听不见风机响,拎着烧红的钢钎子质问地面的工人。
刚才拉电闸的工人现在左右为难,不知道听谁的好。
“快去把电闸合上,没有我的话,不准乱动风机的电闸!”大炉工严厉地训斥着。
“你开风机我怎么往下戳?你没看炉膛已经叉住了吗?”“墨镜”坚决不同意合电闸。
“我是大炉工,这个地方我说了算,都得听我的!”大炉工愤怒地指着平台上的“墨镜”说。
“你算哪根葱?我在上面就得听我的!”“墨镜”也指着大炉工说。
“你真他妈的是个土包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我跟你废什么话呀!”大炉工一边骂着一边跑过去合上了风机电闸。
风机渐渐启动起来,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通红的火苗一直喷射到进料口。“墨镜”和老焦根本靠不了近前,更别说拿钢管去疏通炉膛了。
气急败坏的“墨镜”像猴子一样顺着梯子滑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下电闸,风机很快就哑巴了。
大炉工又跑过去合上电闸。他担心别人再过来拉闸,干脆站在电闸边上守着。
还没爬到平台上的“墨镜”听见风机又响了,心里这个气啊,这不是成心作对吗?
大炉工拿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守卫着电闸。
“我三五分钟就把料戳下去了,你开着风机我根本靠不了前!”“墨镜”说道。
“我放出这包铁水来,你再拉闸,一停了风,这包铁水一旦凝固了,整个炉就成了一个铁疙瘩,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吗?”大炉工寸步不让。
“料在炉膛里叉着,这么大的火直接烧炉膛,烧化了炉膛你赔得起吗?”“墨镜”上来了彪劲,在关公面前耍开了大刀。
“你别不懂装懂!有热风循环着,根本烧不化炉膛,不用你瞎操心。整个大炉都归我管,你必须听我的!”
“你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跑到我的地盘上当主持?没人告诉我必须听你的。烧了炉膛我担不起责任,我先戳下去料,你再放铁水。”“墨镜”说着话,一把将大炉工推了个趔趄。
风机再次哑火了。“墨镜”也学精明了,他把守着电闸,不让大炉工靠前,吆喝着老焦一个人在上面拿着钢管往下戳。望着老焦笨手笨脚的样子,“墨镜”又支使两个工人爬上平台,三个人往下戳料。
三个和尚没水吃。有一根扁长的废钢插进一个进风口里,上面的料越压越结实,三个人在上面是瞎忙活,没有一点效果。
看着“墨镜”胳膊粗力气大,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大炉工气得都快哭了,打又打不过,要是没有人管得了这个混球,就要出大麻烦了。鸟急了奔林,人急了奔神,大炉工除了卜德阳,眼前的工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啊。
大炉工急中生智,武斗不行就来文斗,孙猴子再狂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扔下手里的钢钎就往办公室跑,卜德阳就是他的大救星。
卜德阳闻言是拍案大怒,好小子,戴个墨镜我就不认识你是谁了?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卜德阳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后面跟着马劳华和曹随峰哼哈二将和大炉工。
看着大炉工落荒而逃,“墨镜”露出了胜利者的大白牙:“敢跟我斗?你就是搬来天兵天将我也不怕你!”
“墨镜”仰着脸冲着平台喊:“老焦,你下来给我看着电闸!我不上去肯定不行,你是球也完不成,能惹事不能平事!”
干什么吆喝什么,“墨镜”上了平台之后,冒着灼人的热浪,将脑袋探入进料口,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来,咱们三个人用齐了劲儿,朝左边这一个点往下戳,听清了没有?”“墨镜”问另外两个工人。
“听清楚了,你让往哪戳就往哪戳,全听你的!”两个工人大声回应。
“来,一,二,三!”“墨镜”喊着号子。
“一,二,三!”
“一,二,三!”
“活动了,下面活动了!”一个工人兴奋地喊叫。
“少废话!来,一,二,三!”“墨镜”大声吼叫着。
卜德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铸造车间外面,一个工人正像一个靶子一样歪歪斜斜地靠在电闸旁边的墙壁上。卜德阳冲上前去,照着那个人的的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
“你怎么打人?!”工人毫无防备,冷不防挨了这一掌,捂着脸质问道。
“不打你打谁?谁让你把电闸拉下来的?”卜德阳问道。
“不是我拉下来的,你竟冤枉好人。是小李子让我下来看着的。”工人哭丧着脸说。
“真不是他,是上面那个戴墨镜的干的!”这时大炉工跑过来替工人解释。
“现在不用管是谁拉的闸了,先合上再说吧。”卜德阳对大炉工说。
“好,好!我现在就合上。”大炉工说着,就将手伸向电闸。
“轰隆隆!”
一声巨响,冲天炉进料口冒出一大团烟雾。
“好!”平台上的三个人欢呼雀跃,终于把叉在炉膛上的料戳下去了。
这一声巨响吓得大炉工举起的手一哆嗦,回头看了一下平台上的工人,然后用力合上了电闸。
电机像一位发着高烧的病人,呻吟着,吃力地带着风机转动。“病人”现在已经天旋地转了,越转烧得越厉害。
生火启动风机的时候,电机就生病了,“病人”体温从36.5度向37、38度上升,开始持续低烧,“墨镜”和大炉工你拉我合我拉锯战中,“病人”的体温攀升到39、40、41度的中高热。大炉工跑开这一阵,给了电机这个“病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如果这时候,能有人放下无谓的争执,关心一下“病人”的身体,哪怕只要用手一摸,就能发现它已经热得烫手了,只要打开接线包,就可以挽救一台电机、挽救一座大炉,挽救一个工厂。令人遗憾的是,历史不是用“如果”写成的。现实是由无数突发性的惊喜和灾难串联起来的悲喜剧。
当大炉工最后合上电闸的时候,“病人”的体温向42度以上的超高温发起冲锋,已经开始垂死挣扎了。
41、42度是人体的温度极值,当时电机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人体极值的3-4倍。
风机没有像平常一样启动起来,就引起了大炉工的注意,正在他愣神的工夫,一股黑烟从风机电机的接线盒里冒出来,一股浓烈刺鼻的胶皮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紧接着,一股明火顺着接线盒的电缆开始漫延。
“着火了!电线着火了!”眼尖的曹随峰大声喊叫着。
大炉工毕竟久经沙场,只见他手疾眼快,一把拉下电闸,拾起一把铁锹铲了满满一锹沙灰,一下压住正在着火的线头,明火立刻被压灭了。他还是不放心,又铲了两锹沙灰压在上面。
“快卸炉吧,不知道铁水还能不能放出来。”大炉工对卜德阳说。
“铁水放不出来就怎么了?”卜德阳焦急地问,说实话,刚才电机一冒烟,电线又着了火,卜德阳就被吓麻了爪。
“铁水放不出来,就会在炉底结成一个大铁疙瘩,整个冲天炉也成了废铁了。”大炉工说道。
“那怎么行,快卸炉吧,无论如何也要把铁水放出来。”卜德阳被这个后果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