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日子,最适合工程建设。
虽然中午的太阳毒一些,工地上备足了绿豆水,早晨早上班,中午多休息,下午晚上班就避开了,反正天长得很。
岳树仁手里有钱,建筑材料供应充足,建筑工人齐装满员,育种车间的墙体就像春天地里的高粱一样,嗖嗖地往上窜。
塔吊挥舞着长臂撒着欢儿的旋转,一会儿吊起来的是灰浆,一会儿又放下红砖,刚放下红砖又运过来钢筋笼子。
整个工地最忙的机械是塔吊,最忙的人就是三虎子。
他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兴奋,他一兴奋就大呼小叫的,把工地上的气氛也带动起来,盖个大鸡笼子比盖人住的房子还高兴呢。
几家欢乐几家愁。
金原地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着岳树仁在工地上爬高上低的,和个普通工人没什么两样,看着三虎子像个下山猴子一样上窜下跳,整个工地热血沸腾的氛围。
再看看自己工地死不死活不活的一群懒种,气打一处来,肚子胀鼓得快成了河豚。
室外骄阳似火,室内吹着风扇还嫌热。
金原地瞧不起岳树仁,嘴角撇到天上去。这小子就是个出力的命,他这样的包工头干得什么劲儿,有福不会享。
人心隔肚皮,各怀心腹事。
岳树仁与工人并肩战斗,期盼着早日完工,撤出这个是非之地。
金原地坐在办公室里盼着岳树仁从架木上摔下来,盼着老天爷快点下大雨,他要水淹七军。
可是现在天上恨不得下火,上哪找一块云彩呀?
失望的不仅是金原地,还有始作俑者金前郎,看着自己的水坝固若金汤,望着头顶上晴空万里,自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岳树仁就是员福将,王八有个鳖命,老天爷都眷顾他。
岳树宝属蚊子的,见血就叮。
村长选村民代表监督工程质量,他不是村民代表,所以没他什么事——他以前在镇上做饭,村里没人选他当村民代表。
换句话说,凭他的品行,就是天天在村里种地,也没有人选他当村民代表。
他这样的人,前面走在大街上,后面就有人戳脊梁骨,心里面只有自己的人,怎么能代表了别人?
一人为私,二人为公。
村长又提出选举一名地邻代表,人选从被地户中产生。
岳树宝认为非他莫属,因为征地的时候他最难缠,他做出让步最晚,被抓进去之后他吃的苦头最多,下大雨后,他的地靠围墙最近,受灾最重。
他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态,找金五珠要这个地邻代表名额。
众地邻看他脸红脖子粗的丑态,谁还会和他撕破脸,毕竟都一起进去吃过现成饭,不是战友也是室友。
金五珠见众人莫与之争,自己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当上地邻代表后,岳树宝反而后悔了,因为金五珠将他和另一名监督代表叫到办公室,再三严明工作纪律:“不准接受吃请,不准收礼,不谁在工地上打工,不准隐瞒不报”
岳树宝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劲。
在金原地的工地上每天是接近10块钱的大工工资,现在当上监督员,每天村委会才给发3块钱。
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又不准收礼,还不能隐情不报,专干得罪人的事,这不明明是个圈套自己还瞪眼往里钻?
当时脑袋让驴踢了?
悔青了肠子的岳树宝越想越窝囊,本来想既在工地上干活,又兼职当着监督员,赚双份的钱。
谁曾想小便宜没占到,却吃了大亏。
吃亏的事不能干。
他再次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找到村长软磨硬泡,无论如何,不当这个地邻代表了。
金五珠早就受够了岳树宝,今天可是抓住他的马毛了,好一顿数落。
岳树宝知道自己错了,也不回嘴,只要不当这个代表,随便说什么都不在乎。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总算辞掉了监督代表这个穷差事,岳树宝重新回来找金前郎上班。
金前郎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说:“你不是当上了地邻代表吗?你现在可是我的上级,以后可要高抬贵手。”
岳树宝说:“我才不当什么代表,我在你手底下干得好好的,怎么能监督你呢?刀磨得再快也不能砍自己的刀把啊!”
金前郎说:“全村人都知道你当上了代表,村长都在喇叭上已经广播了,谁不知道?
你这样多好,村委会给你发着补贴,咱们公司的工资还和以前一样,一分钱也不少你的,你现在拿双饷。
为了避嫌,我和金老板都商量好了,公司的钱暂时不给你发,等工程竣工验收后,一次性补发给你。”
岳树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张着嘴刚想解释说自己已经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不宜迟,现在必须再找村长要回这个美差!
岳树宝匆匆忙忙地告别了金前郎,撒开腿就往村委跑,一边跑一边埋怨自己:真是个死心眼,村长给自己出的考题是单项选择题,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但是公司却给自己出了一道多项选择题,公私兼顾,端谁的饭碗向着谁说话,公司不差自己这点工资,自己还能不知恩图报,胳膊肘会朝外拐?
岳树宝满脑子装的都是后悔药,冷不防被脚下的一块半头砖绊倒,摔了一个狗啃屎。
膝盖都蹭破了皮。
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接着跑,正在这时,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传出了噩耗,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村长的:
“经岳树宝本人申请,经村委会研究决定,岳树宝不再担任地邻代表职务,由田浩明担任地邻代表。再播送一遍……”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岳树宝一步也跑不动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丢了魂一般,呆若木鸡。
好在魂魄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回过神来的岳树宝心里这个气啊,村长金五珠成心和自己作对,嘴怎么这么快呢?
晚广播十分钟自己就跑回去了,哪怕是给村长下跪都成,只要让他再当上监督代表。
现在怎么办?还得找村长,必须要回来这个代表,当上代表,每天就多得3块钱,3块钱能买多少斤油条啊!
岳树宝撞尸游魂一般闯进村委会办公室,赖着不走,缠着金五珠恢复他的代表身份。
金五珠可不惯他这个臭毛病,立马翻脸不认人:
“岳树宝你是个男人吗?你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撒尿?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说反悔就反悔了,这村委会的门给你一个人开的?你把拉出来的屎坐回去,我就把这个代表让给你,胡闹!”
金五珠一番话是放屁里带沙子——连讽刺带打击,他不管岳树宝什么感受,他是很爽,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岳树宝赖着不走,外间的田浩仁也不好把他锁在屋里,踱进来两趟,岳树宝就像一摊烂泥蜷缩在椅子里。
田浩仁也不想跟这样猥琐的人搭讪,索性晾着他,自己拿起一张报纸,胡乱放在眼前打发时光。
岳树宝窝在村长办公室里进退维谷。
留在这儿没人搭理,灰溜溜地走了心又不甘。这些狗杂碎,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当初求着自己调换承包地,把自己捧得快上了天,事办成了又把自己当臭狗屎对待。
唉,别人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自己不要把自己当人看,别人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把自己当人看。
狗眼看人低,做一个当狗看得起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岳树宝心里不停地骂着没名没姓的人,一边抖擞精神,站起来往门外走。
这个地方也不管饭,赖在这里干什么?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还得回工地找金前郎讨生活,养家不治气,治气不养家。
岳树宝回到工地,人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金前郎正和田浩明在屋里有说有笑的,相谈甚欢。
岳树宝心里画着问号:“田浩明来干什么?村长刚宣布他干代表,他就成了座上宾?这也太势利了吧?”
岳树宝像往常一样,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屋。金前郎一看是岳树宝,脸立马冷下来,不客气地说道:
“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有事先在外面等着,没看我屋里有客人吗?”
受到抢白的岳树宝脸上挂不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不来出不去的,像僵尸一样堵在门口。
田浩明看见“室友”受了冷落,自己又接替了他的岗位,也有些难为情,便站起身来告辞。
被金前郎热情地按在椅子上,转过脸来冲岳树宝吼道:“你聋啊?没听见让你出去吗?还得让我站起来给你两下子?”
岳树宝这回听清了,也看清了金前郎的本来面目:这个人笑起来比花儿还灿烂,怒起来比鬼还难看,翻脸不认人!
鬼怕恶人,岳树宝如今领教了金前郎的厉害,知趣地躲闪在角落里等着。
金前郎笑呵呵地送走了田浩明,这才吆喝狗一般,叫岳树宝进了办公室。
没等岳树宝开口,金前郎便先发制人:“谁让你把质量监督员给辞了?为了让你当这个差事,老板背后费了多少心,你知道吗?”
岳树宝一听就懵了,这里面有金原地什么事啊?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啊……”
金前郎声色俱厉地说:“为了你这点破事,老板把我一顿臭骂,差点没因为你丢了饭碗。行了,明天你不用来了,工地上的活不多,没你干的事了。中秋节的时候,过来把工资结了。”
岳树宝一听就急了,监督员泡汤了,工地的活又丢了,这不是砂锅煮驴鞭——两头都耽(担)误了吗?
岳树宝口没遮拦地说:“兄弟,我在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金前郎冷笑道:“我姓金,你姓岳,谁是你兄弟?
你以为这工地是给你开的敬老院,不干活还养你老啊?
你有用处,就让你在这儿干,不用你了,你就快滚蛋。
当庄当团的,不好意瞎你的钱,要是外地的,两棍子就打得你屁滚尿流,要钱(前)?还要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