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万要为参事举办晚宴。
事实上马勒赛尔老早就听见风声了,却根本没放在心上——这般匪夷所思的谣言,就连傻瓜也不会相信。
所以直到一张张精美的邀请函出现在侯爵的书桌上,仆人们风魔法的呼声卷走宴会厅的片片尘埃时,这位年轻的骑士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
“倒霉,真是霉到骨子里了。”马勒赛尔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宴会将在今晚召开,侯爵三令五申禁止任何人,尤其是他,披盔戴甲走进宴会厅。
结果几番误传,演变为家族里的人在这一整天都不许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为表示抗议,他将空荡荡的旧剑鞘别在腰间,盘了个发髻,又套上件蓝色短袍,整个人顿时焕然一新。
更为滑稽的是,当马勒赛尔脱下板甲之后,站岗的护卫差点将他当做不速之客拒之门外。好容易进入领地,又碰上许多旧相识颇为客套地询问他来自哪个家族。
没有重甲的束缚,仿佛自己借着一阵风就能腾空而起。当然,翱翔蓝天对人类来讲不过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罢了,即使是在魔法的帮助也从未成功过。
摘下覆面盔之后,视野开阔不少,却反倒让人有些惶恐。正如常年带着枷锁的奴隶,忽然在某天,身上的枷锁悉数消失,主人宣布他自由了那般。浑身确实轻快,走起路只觉脚下生风,可真应该有那么轻松吗?马勒赛尔感觉自己恍然处于梦境。
临近傍晚,夕阳的金红光辉美艳得无可挑剔,却被代表长夜的淡紫色逼退至西天一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入地平线。
马勒赛尔不禁打了个喷嚏,但至少随着春天的逐步逼近,严寒终将离人们远去。大地很快便沉寂在一片黑暗当中,喜好阳光的生物沉睡,而夜行动物则开始窸窸窣窣的活动起来。
月高悬于空中,只是并未带来多少光明。
“是谁!”骑士警惕地碰了碰剑鞘。在前方的昏暗矮墙处,他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个人影——可为何在石板路正中会有那么堵突兀的矮墙呢?
“真龙不需要厚重的钢甲......钢甲......”对方的声音细若游丝,每个字却又如此清晰。
“你是谁?”
“你会想起来的......会想起来的......”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骑士肯定这可恶的幽灵正在发笑,“在此,我想提醒你一件事......一件事......”
“少在这装神弄鬼!”尽管没有武器,马勒赛尔就着剑鞘也向对方猛冲而去。那片阴影分明近在咫尺,可他却久久不能抵达,难道自己在原地踏步?
“起风了......起风了......”温和的夜风拂过,角落的人影霎时没入了阴影,然而他的声音却久久不肯消散,在骑士耳边回荡着。
微风带来的尘土令马勒赛尔不由得眨了眨眼,挤出几滴泪水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定睛而视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矮墙,而同记忆如出一辙,是条平坦的青石板路。
疑惑与恐惧在心里交织,他甚至不敢迈出脚步,莫非真遇见的是神明?但转念一想,原本晚上的光线条件便不好,很可能是自己看走了眼,至于那些声音,兴许是幻听而已,瑟格斯总不会无聊到来捉弄他这样的小人物吧?骑士干笑两声以自嘲,随后便往宴会厅信步走去。
只是……起风了?为什么是起风了……
橘色的炉火令人倍感温馨,镀金烛台闪闪发光,甚至可以倒映出人们的身影,将白日里的烦扰一扫而空。
通红的烤乳猪刚刚出炉,热腾腾地冒着白烟,表皮滋滋作响,几名仆人连忙给它刷上最后一层调料,远远便使人感到香气扑鼻。厨师长嚷嚷着上前,右手尖刀飞舞,左手火光乍现,熟练地使用火魔法燃尽多余的油脂。
餐桌上还比较冷清,烛台虽已经全部点亮,不过正菜还在准备当中,唯有两只孤零零的冷烤鸡摆在上面,不过它们也是经过精心制作:撕开仍然酥脆的表皮,可见鸡肚子里塞满了卤制鸭舌,整只鸡上没剩下多余的香料壳子,但只要咬上一口,浓烈的气息便顿时在口腔中绽放开来。
弗兰克拎了瓶红酒,微笑着放到黛莱丝面前,然而派普却抢过去喝了个底朝天,并挥手示意他走开。见弗兰克热脸贴了冷屁股,查尔顿大笑不止,他面色有些泛红,随便将半杯没喝完的麦芽酒也打翻在地。
未成年的贵族子嗣们没资格参加大人的晚宴,但还是有几个躲在大门边探着脑袋悄悄观望。
弗洛伊万正忙着向管家交代什么。前些日子被打伤的布兰登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也快乐地用缺掉拇指的手掌向几位姑娘打着招呼。
尼尔本不属于这里,却由于之前营救戴莱斯的机敏而为自己赢得了一张邀请函。此刻,他正在后厨同老女仆莫拉交流着什么。还有位驼背的中年牧师,闭上眼在墙角默不作声,显然是遭到刻意冷落。
也许有的人只是逢场作戏,但至少他们没有破坏这欢快的氛围,除了参事罗杰——他阴沉着脸,时而看看餐桌上的烛台,时而扫一眼弗洛伊万侯爵,好几位贵族想要和他交个朋友,却都被冷言回绝。如果说罗杰坐在某个角落,慢慢就会被欢乐的人群遗忘,可身为贵宾,他正襟危坐于宴会厅正中央,人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马勒赛尔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走,直到烛台换上了新蜡烛,主菜才全部准备好。侯爵身为主人,朗声讲了一大通套话,终于说道——
“那么现在,让我们为了宴会的主角——罗杰参事干杯。”
众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但贵族总要有贵族的规矩,就连刚刚成年的几个冒失小子动起刀叉来也如履薄冰。脱掉铁皮的“铁罐头”为填满肚子,便悄悄拿走半只烤鸡,再捎上两瓶啤酒,跑到阳台去大快朵颐——至少在那里没人会强调餐桌礼仪,他也正好可以看见大部分宾客:黛莱丝心不在焉地拿着碗奶油拌蘑菇,眼神始终在其父亲与参事之间游离,派普则像名贴身护卫似的站在她身旁,不过手中拿的并非宝剑而是猪腿。
查尔顿似乎在晚宴正式开始前便喝得太多,吃掉两个鸡腿后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叨念着什么。
弗兰克倒是对罗杰大献殷勤,端着酒杯死皮烂脸地也要与对方交流交流,哪怕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仅仅是都打过马球。可......男爵项链上的红宝石去哪了?现在他脖子上只有条银链孤零零地晃动着。哼,活该,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去笑话别人丢三落四。
在几杯酒下肚之后,贵族们渐渐将礼仪抛之脑后,整个房间喧闹不断,有人笑着谈论些下流的笑话,有人牵着小姐的手跳起舞来,唯弗洛伊万还保持着缄默。几名马勒赛尔叫不上名字来的年轻贵族喝得兴起,开始比试酒量来,纷纷醉倒在地。
查尔顿与好几个人发生口角,他们互相邀约,找仆人借来几根烧火棍便外出决斗,顺带抓走了还在清理餐桌的乔作为公证人。
盛装炖羊肉的瓷碗被打翻在地,鲜美的汤水就这样白白浪费。软蛋糕虽然香气宜人,却很少有人品尝。老女仆莫拉健步如飞地端来几大盆蔬菜沙拉,令人啧啧称奇......
当宴会接近尾声,最后上来的水果也被解决干净时,贵族们便陆续离开,剩下大堆烂摊子给仆人忙活。参事似乎酒喝得太多,步伐已经开始飘忽不定,却依旧沉着脸,拒绝了侯爵善意的搀扶。弗兰克倒是满脸欣喜,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痴笑着,冷不丁地被马勒赛尔半路拦住。
“你喝过头了,男爵。”骑士笑道。
“没......没喝多,我......我好着呢。”
“没想到你和那参事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啊。”醉成这样,兴许他能够说一次实话,马勒赛尔心想。只可惜自己也稍微有些上头,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来。
“切,谁和那疯......疯子有共同语言呢,我......我这是......呕——”男爵说着便吐了一地,脑袋顿时清醒不少,欠身道,“呃,我也不......不是刻意诋毁参事大人。我的确是......是喝多了。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事情,请容我先走一步?”
马勒赛尔难免有些失望,但他仍死马当做活马医地问道:“话说,‘起风了’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吗?”
弗兰克眉头紧蹙,终于从酒神的魔爪下脱出,只是语言还略显含糊,“北方的一句老......老话,这句话差不多是‘灾......灾难即将降临’的意思。他......他们的版本里,瑟格斯用这......这句话来提醒世......世人,变革即将开......开始。你从哪听来的?”
男爵语气里的做作越发明显,直到最后,就连无谋的骑士也敢保证对方借着酒气在旁敲侧击。
“啊,做梦时听见的。”这可是实话。
男爵忽而向他使了个鬼魅的眼色,咯咯笑道:“那你可得小心咯,嘿嘿......毕竟,起风了,我却还没有一枚硬币。”
我也没有。马勒赛尔有些摸不着头脑,或许弗兰克真是在胡言乱语吧?尽管他明锐地捕捉离别时对方略显失望的神情,却并未刨根问底,更没有将这发现告知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