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于石板地面上发出极富规律的响声。车夫打着呵欠,时不时地轻轻抽上两鞭子,仿佛是为了提醒前方的雪原马不要一并沉入梦乡。夕阳中,道路两旁原本黯灰扑扑的矮房被好似镀上了一层薄金,就连白石铸就的皇城在它们面前也黯然失色。
车中的贵族默不作声,不知是已然沉睡,还是沉浸在假期草草结束以及国王驾崩的哀伤当中。
乔凝望着缓缓前行的马车,心中如何不想坐上去好好休息休息?奈何自己只是名仆人的孩子——准确地说,自己的母亲是那名大人,弗洛伊万侯爵手下的奴仆,而至于父亲......
管家曾轻声告诉过他,“你的父亲是位堂堂正正的领主。”可若真称得上是“堂堂正正”,那为何又要丢下他的妻儿呢?为什么几年前在母亲下葬的时候没有前来哀悼呢?也许,他当时在场,只是......
乔摇摇头,不再去思索这些徒增烦恼的事情来。
如今,他已经十四岁,尽管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是那名大人送给他的银链,但只要努力工作,两年后便能够晋升为正式仆从——无论如何,这也算得上是份令人眼红的工作。雪恩家族口碑一向很好,当然,如果家族里有的家伙能够永远离开的话就更好了。
“在做什么美梦呢?小兔崽子。”这粗鲁的声音刚入耳,乔便忍不住埋头向前逃窜。然而一只戴着护甲的手却如闪电般钳住了他的臂膀,难以置信的力量促使他叫出了声。
对方显然不肯就此罢休,猛地一扯,迫使乔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位身材高大,身着银色链甲的骑士,他胸膛原有的银剑纹章被刻意以磨刀石刮去——很难说,这个被骑士团除名的恶棍究竟还剩多少骑士精神。
他叫派普,是弗洛伊万侯爵的次子,曾为“银刃”骑士团效力。相传,当他大哥健在时,派普这个名字还与正义和荣誉密不可分。
但好景不长,自从其兄长在城郊被铅弹打穿脑袋的那一天起,派普就开始沉沦下去,不再早早地来到骑士团报道,而是常常混迹于酒肆里斗殴;每日不再虔诚地背诵骑士信条,而是将这些时间浪费在了街头、妓院当中。
令人更为诧异的是,几些年下来,派普却没有完全退化为街头混混,那些原有的美好品德,竟会时不时地重新在他身上浮现,届时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起初侯爵以为他的疯病就要痊愈,欣喜若狂地带上全家外出狩猎。可事与愿违,派普就好像是魔鬼缠身,性情时好时坏,那名高尚的骑士始终难以回到大家身边。
“问你话呢,臭崽子,想尝尝拳头了是吗?”话音刚落,他便松开手,一拳捅在乔的小腹上,丝毫不为欺凌弱小而感到羞愧。随行的几名仆人见状,只能移开视线加紧步伐。
此刻就算乔想要回答也做不到了,他只觉胃部翻江倒海,立马弯下身子,将方才吃下的黑面包悉数给吐了出来。派普似乎还不尽兴,提了提鞋跟想要再补上一脚。
这时,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来,高声喊道:“派普!你这恶棍又在干什么!”
发话者便是侯爵的女儿黛莱丝。她生得副清秀模样,金发、碧眼,可愤怒时的气魄却毫不亚于任何男子。
弗洛伊万曾无数次试图阻止她舞枪弄棒、外出“探险”,却皆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她已经成年,虽本性略有些微收敛,却依旧是个烫手山芋,就连一直照顾其起居的女仆莫拉也慨叹道:“她是如此倔强,倘若哪一天活够了,能自己不吸气憋死在大家面前。”不过这恶棍骑士对她似乎有种微妙的情感,无论外界如何议论,派普总是对黛莱丝唯命是从。
面对妹妹的质问,派普立马收回之前的戾气,旁若无事地耸了耸肩,拽着还未缓过气来的乔,强迫他跟上队伍。黛莱丝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叹息了几句便缩回马车。
这种莫名其妙的殴打对乔来讲已经是家常便饭,不过他最害怕的还不是派普,而是家族里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几个少年——他们正值浑身力气没有地方可以施展的时候,又没有无尽的日常工作来消磨精力,便将所谓“决斗”当成了乐子。
乔自然是只有被痛殴的下场。虽然在这个问题上侯爵并没有禁止他反击,但常年与扫帚抹布打交道的仆人如何能战胜贵族子嗣呢?这些年来的“战斗经验”也只是教会了他如何保护自己要害,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工作。
家族里的老骑士查尔顿似乎对此一直愤愤不平,在黛莱丝的建议下,弗洛伊万最近也同意让他给乔来点“特训”。可乔却恨不得永远不要遇见那名两鬓斑白的骑士,让他做自己的教练简直是给自己下了死刑判决书。
查尔顿以下手没有轻重恶名昭著,相传他已经失手打死过自己的两个儿子,而幸存下来的马勒赛尔近来也倾尽财产,为自己套上了无懈可击的全身板甲。
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避免哪天被老爹揍死。
尽管旁人都把这当做玩笑,但乔则为马勒塞尔感到深深的悲哀。当然,更多的是为自己生命安全的担忧。也许过不了多久,查尔顿的手下亡魂又会多一名小小的青年仆人吧?可既然这是主人的安排,乔也无法推脱。更多时候,他只能把自己当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挨打了呢,就是自己活该,受到表扬了呢,无非就是运气好而已。
诗人总是说,卑微的毛虫也能够化茧成蝶,可事实果真如此吗?乔常常觉得自己的未来无非是少一些阴霾与棍棒——只是身为一名仆人,这些难道还不够吗?难不成还真有朝一日能够当上领主,在自己的领地里骑着雪原马四处巡视?就连在梦中,乔也没体会过这样的好日子,所以怎么可能嘛......
“我们到了,大人。”车夫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阵马儿的鼻息声接踵而至,像是为他造势。
乔抬头望了望,那栋雪恩家族的标志性三层建筑依旧令人望而生畏,它那简约的灰色外墙犹如面色铁青的一排护卫,审视着家族之外的一切,房屋的尖顶犹如一杆杆直刺苍穹的长矛。仆人们恭恭敬敬地站成两排,在管家的指挥下恭迎主人归来。
然,颇为格格不入的是,有位红发浓须的中年男子倚着墙,正朝着乔吹口哨。
乔并不认识他,却感到莫名的亲切感。碍于秩序,乔并没有跑上前去,只是投以友好的目光。毕竟,兴许这位大人是侯爵的客人呢?或许对方的“友善”不过是自作多情呢?
男子的嘴唇并没有动弹,但乔确确实实听见了一声低语。
这位年轻的仆人心中忽然掠过丝惊恐,他将视线聚焦在男人的脸庞上,想要看清对方的面容。那双眼......不,怎么......
乔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
直至他恍恍惚惚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大厅,我们年轻的仆人仍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