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静无声，夜莺卧在枝头，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转过一个拐角，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追着马车走了一段路。
前头光线昏暗，人迹寥寥，那人蓦然出手，打昏赶车的车夫。
马车外头的动静惊动了车内的于思堂，问道：“谁在外头！”
他未带护卫，眼下又是光线昏暗的僻静地方，若是贼人要动手，他也无力抵挡，索性掏出了身上值钱的东西，但求对方能够高抬贵手饶过一命。
那人没接。
“不要？”这是嫌少了，于思堂又道：“阁下随我回府，给你百两银子，也绝对不追究你的过错，如何？”
“钱不用，只需要一个答案便足以。”对方声音闷沉，听不出男女，但是确实从未遇见过的人。
对方要求简单，于思堂便答应下来，“老夫尽力回答。”
“当今圣上何德何能，能够安坐龙椅，权掌天下？”
这话一出，于思堂便对方是全城追拿的赵烝，于思堂抚须道：“名正言顺，为何不能？纵使天子难堪大任，下头我等肱骨之臣相辅。”
“于公若是知道赵誉的来历，便不会说这等话了。”
于思堂叹了一口气，自吟了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夫只能说道此处了，阁下能否明白，只看阁下的悟性了。”
赵烝低头思索于思堂这一句诗词里的机锋，‘不识庐山真面目’庐山指的是赵誉，‘只缘身在此山中。’若想看清真相，就要跳出桎梏，从大局来看。
明月朗朗，皎洁的光华落在赵烝的身上，那一瞬间他犹如醍醐灌顶，困扰多年的疑云尽数化为眼里的惊讶。
“怎，怎么可能！”赵烝呆滞在原地。
于思堂知他明白了，又道：“可否唤醒我家车夫或者劳驾阁下送在下一程了。”
外头已经没有声音。于思堂自知赵烝已经走了。乌云遮皓月，风起树影重，风雨欲来，愁思满清明。
清明节时期，赵誉特许姜涣回鸿云寨祭奠了葛家的先灵，再上京担任了御史台的员外郎，从八品的小官一跃至从五品。姜涣的官职不是依照正规的升官的制度而来，故而是在编制之外，可是他有赵誉撑腰，这可比三品大员还威风。
唐霖又惊又慌，当初没有弄死他，如今他背后有赵誉撑腰，他安有太平日子过！赶紧找一个由头调离御史台，可是唐湫却不允，唐霖欲哭无泪。
杜毓的余党都尽数招供了，朝堂震动，群臣难以置信这群北蛮子居然企图染指大昭的江山了。
赵誉召集了大臣前来商议对策，姜涣的提议将杜毓和梁育押至边境，当众斩下头颅扔过边境，以震慑金人。
这提议遭到了岑杉的反对，这会激化双方之间的矛盾，犹如负薪救火，实在不妥，主张采取以和为贵，度德量力，还批驳姜涣完全便是泄心中的私愤，并没有为大昭所考虑。
这提议受到了不少大臣的赞成，就连于思堂也认为在理。
姜涣只觉得荒唐，转而一想也明白，做了太久的羔羊，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匹狠狼。想一想太祖武帝在世时，八方畏惧，何等威风！
可就是打下了一个太平顺和的江山，才将一身的胆量和气魄都消磨殆尽了。你和旁人说道理，旁人只会惦记你背后的千里江山。
赵誉听完了所有人的建议，未成做出决断，姜涣的法子太过激烈，岑杉的意见过于软弱，得想一个既能体现大昭博仁的胸怀又不让人轻视的办法。
赵誉苦思力索都想不到，只按下不表，将此事延后。只让关汉秋加强巡逻戒备。
姜涣猜测赵誉是想让大金之中的两股势力相争，他自己作壁上观，若是主和派赢了，最好不过，若是输了，也唯有一战。届时兵临城下，这一战不得不打，到那时朝堂里头的昏庸派们无法说出什么废话了。
一月之后，大金差遣了信使过来，表达了对杜毓一事的歉意，提出议和，甚至还想和亲，满朝大臣表示赞同，赵誉派遣了鸿胪寺前去沟通打点。
是夜，姜涣晚饭未吃就收到了赵誉的召见——陪皇上用膳，这等荣誉之事，旁人艳羡不已，姜涣却倍感辛苦，这哪是什么好事，分明去听他发牢骚的。
用膳时，说起近日和亲一事。
“和亲！”姜涣加了块鱼肉，“和你？！”
“不然和你。”
姜涣恍然想起，赵誉至今仍未册后，更没有子嗣，换做旁人当皇帝，孩儿早已满地跑了。赵誉不常入后宫，侍寝的妃子第二日都会收到一蛊补气的燕窝，实则是避孕的汤药，赵誉如今没有为人父的打算，若是有了皇子，太后就有了和赵誉抗衡的手段了。
届时太后扣着肚子里孩子，并且扶持他，若是赵誉意外死后，殷王当摄政王，皆可掌握了这个天下。太后和殷王一日不到，皇子就与他无缘。
可是满朝文武无人体会赵誉的用心良苦，这几日朝里的老臣们又提起了这件事，不厌其烦地朝后宫塞了不少人。解禁的太后也开始为赵誉张罗起开枝散叶的大事。
每每提及此事赵誉只觉得头昏脑涨，后宫二十多个妃子，赵誉都不知其姓名甚至有些连面都没见过。如今又要来一个和亲的大金公主了。
赵誉一筹莫展，“大金那边的意思是借这次朕的寿宴，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这一门亲事成与不成，就看大金那一头的谁胜谁负了。朝堂里头自然是不用说，都是赞成和亲的。”
姜涣：“两国外交，实则‘利’字，不是在表面上赢了面子，就是在背地里讨得了好处。大金此次前来定然是为了背地里的好处了。”
赵誉忧心忡忡，“总觉得此次寿宴会出错。你帮我盯着点。”
姜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赵誉这多疑的毛病又犯了，岔开话题调侃一句，“我听说金人的女人个个彪悍跋扈，皇上你自己悠着点。”
赵誉翻了个白眼，姜涣伸了个懒腰，“不和你唠嗑了，我还得出城一趟。”
“大晚上的，你干嘛去呀。还有事和你商量呢。”
姜涣也翻了白眼，赵誉哪是和他商量，分明就是把棘手的不好管的事情全部扔给他去解决，自己落得个清闲。皇上不睡，姜涣就甭想安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这皇帝或许突发奇想召你入宫。
姜涣随口道：“乔仙亭又死人了。我去看看……哎哎哎，你扯我袖子做什么。”
“死人了也是刑部的事情，关你御史员外郎什么事。”赵誉扯住了姜涣的袖子，“我还要和你说说变法一事呢？”
前几日赵誉特意请教了于思堂，于思堂在朝中颇具威望，若是得到他的支持那便是如虎添翼。谁知于思堂听闻赵誉的主意后，垂眸了半晌，婉言批驳了赵誉荒唐的想法。
如今这朝堂局面刚稳，皇上冒然推行新法将会打破这平衡，大昭的体系可百年无忧，皇帝不必多虑，末尾还含沙射影地责骂了姜涣一顿，以为是姜涣教唆赵誉所为，被将姜涣划分到奸臣一列，若姜涣是女的，定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姜涣无端遭祸，那一份弹劾姜涣的折子还压在赵誉的案头上。
“我是御史员外郎，这事也不归我管。于思堂是三朝元老，对武帝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你要动武帝制定的规矩，他能答应吗？大昭的体系在百年之内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你有何必执着。”姜涣说道。
赵誉又眼巴巴看着他，姜涣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大部分官员都是于思堂的学生，赵誉一有风吹草动，于思堂必定知晓，除了自己是个旁人瞧不上的山野村夫，可瞒得了于思堂的眼睛。
绕了一圈，此事还是落在了姜涣身上，左右都躲不过这个祸事，这就是命吧。他头疼不已，“你得容我仔细规划盘算，这不是一城一县，这可是一个国！”
赵誉从一旁取下一个小盒子，推到了姜涣面前。
“这是什么？”姜涣打开一看，金光晃眼，全是金子。姜涣拿起一个咬了咬，“真金。这不会是你私房钱吧！”
姜涣一语言中，赵誉颇为心疼地看着那盒子。“别说皇帝言而无信。”
“怎么这么少？”姜涣随手拨了拨，二十个金锁和几个散碎的金子。赵誉年少不受宠，一年也没见几个钱，唯有生辰时顺帝赏赐的金锁，登基后也没为自己捞几个钱。全身家当全部在姜涣的手里。
“二十个金锁，怎么还有一个银锁。”银锁已发黑，上头还写着赵誉的生辰八字。样式也不是皇宫里团龙纹，更像是民间普通的花纹，上头写着‘长生’。
“这是民间最常见的长生锁。”姜涣余光瞅了一眼赵誉，赵誉真的来自民间，难怪宫里的人都不知道赵誉从何而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你怎么会有这玩意？”
“我也不知道。记事起就有了。”赵誉迷茫的目光落在发黑的银锁上，他以为皇宫内每个人都有一块，可是在山寨里看见一位母亲将一个相似的银锁挂在新生孩儿的脖子上时，他隐约触碰到了一点尘封的记忆，可是还未抓紧又消散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姜婉曾说过，若是赵誉问起便如实说，姜涣倒是想查清真相后再告知他，不然对他来说将是一场颠覆认知的事情。
赵誉仰头沉思，眼神迷茫困惑。“依稀有一点记忆。”
他摇了摇头，掌心揉搓了脸颊，颇为遗憾道：“想不起来了。”
姜涣捡了几块散碎的金子，合上盒子，将二十个金锁和银锁还给了赵誉。赵誉一愣，何时起，这贪财的姜涣这么大方了。
“甭管以前过得如何，这金锁是别人给你的福气，好好收着吧。”姜涣掂了掂手里琐碎的金子，“剩下的欠着。”
就知道不会这么大方，赵誉若有所思地看着金锁上的‘安乐’二字。
“二更，我真得走了。”姜涣躬身告退。
顶着星光，愁容满面地离开了皇宫。前有寿宴，后有新政，中间还掺和着和亲一事，他这御史员外郎真不好当。
重重拱斗飞檐后，永慈宫在浓墨般的黑夜里越发显得阴森诡谲。薄弱的烛灯投下两个影子在窗棂上。
一个小宫女跪在坐下，低声道：“殷王已经找到了当初郑慧妃贴身宫女，据她说当年郑慧妃便隐隐觉得皇上根本就不是顺帝的儿子，可是当初不敢说。还说皇上身上有一个民间样式的长生锁。他可能来自民间。”
“民间”太后错愕道。“她可确定？”
“这”传话的宫女也觉得此事荒唐，不敢罔下定论，“娘娘，不管他是不是来自民间，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实不是顺帝的儿子。”
“长生锁。”太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思忖道：“一个长生锁还不行，得有十分有利的证据证明赵誉的身份，不然难以说服于思堂那几个老臣”
“殷王说由他解决。”
太后欣然一笑，心想赵誉的好日子就要都头了。可她不知自己辛苦奔波注定一场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