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仍然静立在石屋之中，我毫不犹豫扔下到冲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大呼道：“仙人救我！仙人救我啊！”嚎啕之中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疯狂夺眶而出，和鼻涕混在一起打落在石砖地面之上。黄海棠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浮现，我开始用头捶地，不断给白须老者磕头，希望他可以感受到我的诚意。
白须老者说道：“天下即将纷乱，战火四地蜂起，天意不让修道之人干涉世间秩序，所以将道法之身都收了回去，即便是我也是侥幸逃过一劫，又如何能够帮得了你呢。”
我抱住老者的脚哭拜道：“仙人既然知道我心中所想，又带我来到这所石屋，所以肯定知道能够帮助我的法子！所以恳求仙人指点迷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师父回来！”
白须老者叹道：“世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无非就是杀伐决断而已。你的同伴在追寻老道之时仍然也是数度拔剑相向，倒是你却面对老道时没有出手制止，却是为何？”
我刚想反驳，可是一想到那晚确实发现有人假扮冯芳偷听我们谋划之后，曹节第一个追出去想要把这白须老者变化的假冯芳留下。起初大概是没有动有杀心，只不过想要把人制止住然后审问罢了。可是随着假冯芳的种种奇怪举动，曹节无论以怎样的手法都不能将之截获，急怒之下这才出了重手，以至于后来跟上的张辽和吕布也都纷纷参与堵截。我当时虽然提着铁鞭，但是稍一犹豫就和迎面而来的小人错过了，因此我算是唯一没有动手的那个人。
老道的话颇有深意，他既然有意向我示好，我要是顺着他答话，说不定他就会教给我寻找黄海棠的方法，毕竟我是那晚唯独没对他使用武力的人。可是事实又不是他认为那样的，我之所以没有出手当时是因为犹豫而错过了时机，并不是心中没有杀意。可是我要是实话实说了，这白须老者会不会也以为我和曹节他们一样，是个只懂得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继而又疏远于我呢？
我在这边思绪千转，那老道也不催促，显然是耐心极好。他用一只眼懒洋洋地看着我，既显得漫不经心，同时似乎又有着可以直视人心的魔力。我迎上他的目光说道：“说来惭愧，那晚我确实是想用武力把你拦截下来的，只是因为思绪错乱才出手慢了，让你从我正面逃脱了。”
老者默然，但面上并无责怪之意，只听他慢慢说道：“以武止戈，止戈为武。世人只懂得炫耀武力，因此才有这连绵不断的战火。”
我想起那晚他假扮冯芳驳斥我们之事，认为蹇硕订下的制衡遗计充满漏洞，如果要制止天下林立不绝的战乱局面，就需要有一个绝对忠心且绝对强大的人来辅佐少帝才行。而蹇硕的遗计只想着如何把天下的诸多势力平衡权力，只会引发更多手握兵权的自立为王成为一方诸侯，然后非但不能使天下太平，反而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战争。
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但是我向来是只遵从吕布的意思办事。既然吕布认同了董卓进京的事情，那么我只会顺着这一条路走到底。但是以董卓现在的实力来看，若他能来到洛阳主持大局，只需稳住何进和皇甫嵩，形成鼎立局势的话，不也能让天下暂时归于平静么。即便董卓有吞并之心，要是将何进和皇甫嵩等人的兵权纳入自己麾下，岂不是就应了这个老者的看法，成为了少帝身边最需要的那个人吗？
于是我问老者道：“为什么你看不上董卓大人呢，他的政见十分远虑成熟，手下又有雄兵良将，完全是你所提到的那种可以辅佐皇帝平定天下的人物啊！”
老者摇摇头道：“董卓是为乱世枭雄，却不是太平良臣。兴许他可以做到剿灭各方势力，但是却无法做到如何治理太平盛世。”
我问老者道：“那仙人可有瞩目之人，我们将来都去辅佐他就好了啊！”
老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说道：“此人现在身处洛阳，在各方势力的缝隙中挣扎存活，你们去投靠他只会和他一样落得一事无成。但上天既选中了他，自然会给予他磨砺和机会，现在只需顺其自然，静待世事发展，此人自会找到机会离开洛阳，并开始他自己的霸主之路。”
我听得一拍手道：“如此最好，那等他离开了洛阳之后我们再去投奔他也不迟啊！”
老者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他的那只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人的前生今世，在他面前不论对方如何隐藏心事都无处遁形。老者叹道：“只可惜等他离了洛阳，你们就已经是敌对关系了，将来只会渐行渐远，且再回不去当初了。”
我听得“啊”了一声，却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和这样一个俊杰人物背道而驰，而且从老者的话里可以听出，似乎被他相中的这个人才是上天选中来终结乱世的人，而我们做了那么多，却以此人敌对的身份出现，这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这时我又想起那天营救何进时，被那个药人所带领去的那个梦境，虽然后来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仍然记得自己似乎在梦中经历过一遍完整的人生。只不过在梦中并不是以自己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无言看着一切的发生。既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又像是一览无遗地目睹了，所以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而且在那个朦胧忘却的梦中，同样也有一个绝对强大的人和我们处于对立阶段，只是无论怎样也记不起他的样貌和名字，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若不是此时老者提起，估计这件事又被其他的记忆沉沉地压在下面了。
我问老者道：“如此就不能避免吗？”
老者点头道：“不能，每一个决定都是环环相扣，每一个选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但最后仍然无可避免地走向同一条路，此谓天意弄人。”
老者的话让我难过起来，自从和吕布在并州主事以来，我们的所作所为几乎全都是为了并州百姓着想，一面顶着朝廷的压力给百姓减赋减税，一面又以不残杀农民军的方式劝解起义百姓回乡，吕布还多次和刺史部的官员商议如何鼓励百姓恢复生产，制定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并州这些年在吕布的带领下明显优于其他州郡，四面都有流民迁居于此，虽然并州历来都是苦寒之地，四周又有胡人屡屡寇犯，但是这些年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确实是一直在向着一个安逸平和的方向发展。
可是尽管如此，上天给予我们的身份却注定要和忠臣良将分道扬镳，吕布一心忠于汉室，我们也都视朝廷为效命之所，为何最后却要走向这样一条被上天所抛弃的道路。难道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在为了给天选之人作衣铺路，成为他扶摇直上的垫脚石吗，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为何，我们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者看出我的沮丧，便说道：“世上的每件物什和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即便是数朝帝王亦扮演着上天赋予的角色，帝王如此，你又何须为此介怀。”
我自嘲笑道：“这么说来，老天爷还真是事无巨细，竟然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自己该做的事。”
老者说道：“不然，上天只是选中一人，其他人等都是为他陪衬的。这样的人每朝每代都有，如若不信可以自行回想。”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无力违抗天意，所以只能顺其自然的活下去。但是我仍然有一事想要抗天，便问老者道：“我命由谁都不要紧，而我只想求仙人告知如何找到我师父，我实在是太过自责和懊悔，我没日没夜都在思念着她，祈求仙人指点迷津。”
老者看着我，渐渐露出一些笑意。他说道：“迷梦醒后，自会相见。”说罢他的身形飘飘散散，竟然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不见了。我惊讶起身，再回顾四周，只见这石屋一切井然安好，和我当日与黄海棠来到此处时一模一样。可是自黄海棠消失以后，这间石屋也变成了写有通天庙牌匾的木屋，仿佛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地方似的。
我来回在屋内翻动查找，这石屋并无任何特别，屋里的纺机桌椅还和我们当初来的时候完全一致。我触景生情，险些掉下泪来，窗外是那天在通天山上看到的滔滔云海，此刻我正身处不知何处的高山之上，只是却在这熟悉的地方再没见到熟悉的人。
我脑中都是老者临去之时说得话，不断在猜想所谓迷梦到底是指什么。直到想破了脑筋也没猜出大概，但是既然老者说了我们总会相见，这让我又不自觉安心下来。虽然不知道这老者的具体身份，但他能够通晓道术，自在变形，想来肯定就不是凡夫俗子，既然他说我们能够相见，那么我只需静静等着和黄海棠重逢的那一天到来便是。
退开石屋的门，眼前还是山峦绝顶的美异之色。我出得石屋，再回头时身后的石屋已经悄然不见了。然后再回过身来之时，眼前的高山之巅的景色也没有了，此时我正在那日追寻小人进入的裂口断崖的平原之上，齐膝高的野草曾经险些害我直接跌落下去，所以我对此处肥沃的土地和狂野生长的野草记忆尤其深刻。经过了地下古城的一番惊心动魄的逃亡，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此处的土地为何能够生长出如此旺盛的草木，皆因地下埋着数十万不知何故战死的血肉之躯。
我已经习惯了老者的道术，所以也对变换来去的眼前事物见怪不怪。此时天色尚早，看起来我已经在地下度过了一日一夜。我怕吕布和张辽担心我，便原路返回去标了记号的地方捡起我的铁鞭带在身上，然后一路赶回洛阳去了。
吕布和张辽见我回来十分高兴，显然我再耽搁半天功夫他俩就要舍了洛阳的大事前去找我了。但是即便他俩找遍天涯海角也绝对想不到我会在洛阳郊外的百丈之深的地底经历了如此冒险的日夜。
听过我形容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颇通古籍的吕布想了半天，然后用笔在桌子上简要画了一下洛阳城和地底裂谷的位置，而后惊讶道：“顺儿，你去的地方是尸乡啊！”
听到这个名字我和张辽都吓了一跳，张辽问道：“啥鬼地方啊，怎么叫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吕布用笔在尸乡的位置上点了点说道：“当年武王伐纣，在牧野之地和纣王进行大战，由于纣王的精锐士兵都派驻在讨伐东夷的前线，以至于国内空虚，当武王的联合大军星夜兼程杀到的时候纣王才惊觉。这时再从东夷前线调集军队已然来不及了，于是紧急之下仓促将十几万的奴隶和国都的卫士一起送往战场。可是临时组建的奴隶军队又哪里会是武王联军的对手，在武王的指挥下，联军杀得奴隶军队尸骸蔽野，十几万人的鲜血像河流一样在大地上面流淌，军士的盾牌和长杆兵器顺着血河飘荡流动，这一战也是直接决定了商朝的灭亡。后来清理战场时把无处安放的奴隶军的尸体全部集中掩埋了起来，而这埋尸之地便被后人称作尸乡。”
张辽听得大为感慨道：“是怎样的战争规模，可以一战之下可以屠戮十几万人。遇到没有战斗力的奴隶军队，击垮之后俘虏便是，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呢？要是这样说得话，那武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吕布点头称是道：“武王姬发在消灭商朝的第二年后，由于杀伐太重，亦或是遭到天谴，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就告别人世了。”
张辽闻言唏嘘道：“可惜了他的武功伟业啊，却没来得及享受。”
吕布正色道：“《道经》有云：‘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我和张辽听得面面相觑，问道：“啥意思？”
吕布说道：“大兴杀戮之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老子在《道经》之中这样说的意思是，尖锐锋利的兵器是不祥和的东西，人们通常都嫌弃它，所以有道的人不会利用它来达成目的。君子居处以左边为贵，用兵打战以右边为贵——它们背道而驰。不祥和的尖兵利器不是君子所常使用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而使用它时，最好是平淡不刻意的使用。即使因此而取胜，也不要自鸣得意。而那些因为胜利而大肆庆祝的人是以杀人为乐的人。以杀人为乐的人是可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的。只要发生了战争就会有人失去生命，有人失去了生命还值得庆祝吗？因为战争的开始，就意味着有人将死去。人死了自然要办丧事，杀人越多越应该感到悲伤难过，而不是兴奋。战争胜利了，也要以丧礼的仪式去对待战死的人。”
我和张辽听后都深思良久，不久吕布起身道：“走吧，耽搁了两日，也该去洛阳城里凑一凑热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