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到,如何不喜欢她,我日后一定不会害她。”孙婕妤郑重其事的举手发誓,“我拿跟陛下的情分起誓,只要冯烟不主动害我,有生之年,我绝不对她做任何不好的事。”
司徒漪含了一缕了然的笑:“你放心,她不会害你的。”
冯烟没有兴趣去害任何人,这点,司徒漪可以肯定。
交易达成,孙婕妤心思复杂的起身看司徒漪:“姐姐,对不起。”
“不用道歉了,你回去吧,好好养胎,日后我们大约也不会再见了,你对我做的事我无法原谅,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孙婕妤只当司徒漪以后不愿意跟她来往,又难过又心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她肯放过自己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了:“那妹妹告辞,姐姐养好身体。”
司徒漪躺回被窝,面朝内,不再搭理孙婕妤,孙婕妤提着硕大而厚重的身子,朝司徒漪背影行了个大礼,方才吃力的离开寝殿。
寝殿的门开了又关上,司徒漪恍若未闻,只是一味盯着墙里看。
皇上于次日摆驾回宫,当天晚上,后宫传出噩耗,芩淑仪因为小产,伤心欲绝,在昭华宫自裁,陛下悲痛无比,下令追封她为芩妃,命人将昭华宫封起来不许人进出,寄托哀思。
孙婕妤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宫中坐立难安,司徒漪虽说答应她会帮她瞒着卫行远,可好好的,司徒漪的胎儿怎么会自己没了,难保陛下不起疑,她盼望卫行远的到来,又害怕他去。
没想到,卫行远没有去,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消息,她在椅子上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脑袋半空白半混乱,各种念头冒了个头又湮灭在其中,到最后,她能清晰感知到的只有一个念头。
司徒漪所说的成全她,就是这种法子?自裁了,所有事情死无对证,自然不会波及到她了。
一瞬间,孙婕妤安心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范围的悲哀,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坐在椅子上一下哭一下笑,吓得宫女在旁边问她怎么了,孙婕妤也不答,只是自顾自的哭笑。
那些日子,跟司徒漪一同进出、说话、聊趣事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孙婕妤顿了一会,忽然趴在旁边桌面上,嚎啕大哭。
另一头,冯烟收到红肿眼睛的萍儿送过来的一张纸条,上头仅有两句话:那人我已安顿好,请放心。
第二句:请冯妹妹收下萍儿,日后帮她择一位好人家,谢过。
冯烟将纸条揉成一团,依然是冷清的模样:“办完芩妃的丧事,你就来我这吧。”
“是。”萍儿不知道司徒漪为什么偏偏把她送到妍婕妤处而不是素日交好的孙婕妤处,可她没有任何异议,她主子说会把她安排好,就一定会的。
至于宫内其他嫔妃的想法,司徒漪就不得而知了,丧事办的极尽隆重,一月守丧期过后,孙婕妤产下一位皇子,是卫行远第一子,皇上大喜,当即晋孙氏为昭仪,有这么大的喜事,芩妃的死只是如同一颗投入大海的小石子,跳起小小的一个波浪后,立刻消失不见。
后宫不断有人进来,给这块地方的传奇故事增添新的色彩,而这些,远在百里之外的司徒漪再无从得知。
跟孙婕妤对质后第二天,卫行远回宫,到昭华宫来瞧她,并问她,他配合着是做戏几个月,有没有如她所愿找出后宫里隐藏的黑手。
司徒漪摇头:“没有什么黑手,是臣妾一厢情愿的想法,害的陛下无故陪臣妾做这么一出戏,请陛下责罚。”
“真的什么都没有?”卫行远的视线在司徒漪苍白面容上逡巡,“那你的小产是怎么回事?”
“臣妾并非真的有孕,小产只是假象罢了。”
卫行远似并不相信:“王太医告诉朕,当日你给他验过一块帕子上的茶水,里头有伤胎之物。”
“那是臣妾自己弄得,原本想着,臣妾的肚子快要瞒不住了,弄点伤胎的东西,也找个合适的时机让自己看起来像小产,给王太医检查,是担心药下的不对伤害身体,确保万无一失罢了。”
这番话,这个理由,司徒漪在脑海里演练无数遍,力求说的冷静、平淡,绝不能让卫行远发现什么端倪,幸好,她当时没有告诉王太医帕子上的茶水是哪里来的,王太医虽有疑心,也询问于她,都被她遮掩过去了。
卫行远摇头:“朕觉得你没跟说实话。”
“陛下只要知道,后宫里所谓的黑手,其实并不存在,只是臣妾一厢情愿的想法,臣妾求陛下帮忙演戏,也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罢了,现下证实并无此人,陛下应当安心才是。”
“你一向会说话,既然你执意这么说,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卫行远端坐在司徒漪床头,仿若有意的说道,“你现在也会酌情告诉朕一些事情了。”
司徒漪装作不懂卫行远的话中之意,掀开被子下床,两膝一弯,直直跪在地上,朝卫行远磕了个头:“陛下,臣妾想出宫去。”
卫行远一下子愣住:“什么?”
“臣妾知道,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妾没有查出来,不应该现在出宫,可……”冰凉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司徒漪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臣妾累了,自认会有负于陛下嘱托。”
卫行远眸子一闪:“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却不敢说?”
“臣妾并没有查到什么。”司徒漪支起身子,望向卫行远的双眼疲惫而无神,“皇后娘娘在后宫里布置的人,臣妾查不出来,臣妾试过了,真的没有办法。”
瞧卫行远不置可否的模样,司徒漪补充道:“臣妾怀疑过林顺华,可是试探后,臣妾觉得她不是,再者,若故皇后真在宫中安插什么眼线,想必不会这么容易被发现,臣妾记得陛下说过,林顺华的家族和故皇后家族交好,越是如此,故皇后越会小心思量,所以,臣妾真的不知道怎么找。”
卫行远怀疑故去的皇后在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目的为何他没说,司徒漪也搞不清楚,家族势力庞大的后妃会得到皇上的恩宠,也会为皇帝所忌惮,先前她提出出宫,卫行远答应她的同时告诉她,找出所有皇后安插在后宫里的人,便放她出宫。
司徒漪答应了,原本觉得这事不太难,可短短几月,她心境变得厉害,孙婕妤这头的事有结果的同时,也消磨了她最后一点留在宫里的念想。
这个地方太可怕,司徒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完成卫行远的吩咐找到那些眼线,在那个之前,她大概会发疯。
生平第一次,她违背自己的承诺,想要立刻出宫,永远不再回头,司徒漪想通了,若卫行远答应,她则立刻离宫;若不答应,她知道那许多事,依卫行远的性格,大约……不会让她安然离去,尤其是他不再信任她之后。
利弊都摆在眼前了,司徒漪却不想退缩,一见到卫行远,她就提这个要求,卫行远如何决定,就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了。
让司徒漪意外的,卫行远似乎并不多么意外,没有暴跳如雷斥责她违背诺言,也没有逼问她是不是真的查出了其他东西而不禀明,就那么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垂目而观,眼中似有百样情绪,每一样却都不明确,似喜似悲,似失望似了然,似落寞似懊恼,什么都有,细看之下,又什么都捉摸不到。
依稀还是当年他刚登基,第一次到昭华宫过夜,司徒漪紧张的几乎要晕过去却强作镇定看他的样子,似乎还近在眼前。
瑾贵妃告诉过他,司徒漪这姑娘是聪明,人也通透清醒,可这也是她的弱点,这样的人,很难在后宫安然生存,她若不想同流合污,要么早早被害死,要么离开这个地方。
当年卫行远半信半疑,如今看来,是一语成谶了。
也许当年,让她留下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欣赏于她的机敏聪慧见事清醒,想着可以永远信任于她,却没有想到,永远这个时间太久太久,人走在路上无法回头,时间一久,太多人早已看不到来时路,忘了起点,只想奔到终点,拿到自己想要的。
也许,那日无意中听到司徒漪睡梦中叫自己的名字,和孙婕妤笑谈中告诉他,芩淑仪将他的名字缝在衣服针脚处,这些原因都是次要的,若是自己真正信任她,不会那么快,就因为这个理由,立马对她生出疑心来——即便她真的对自己有那样的意思,也不一定会有恶毒的私心吧。
卫行远下意识抓住自己的衣摆,天子是九五之尊,不可言说后悔,做的事、说的话都是:“若你不想查,朕不逼你,但是……”
“多谢陛下。”司徒漪再次拜倒于地,“这些年,承蒙瑾贵妃、陛下的多番照拂,臣妾永志不忘。”
坚决的、没有迟疑的声音掷到地上,反射进卫行远的耳朵,让卫行远的心紧了紧——他很清楚自己对司徒漪没有男女之情,或许曾经有过一点点,但那远远比不上让她做事的重要,眼下她这么决绝要离开,卫行远却感到一丝失望和难受。
他的一生都会居于最高处,人说高处不胜寒,大约以后,他还会有许许多多喜爱的女子,真正施以信任的,却是会越来越少,他的父皇是这样,他也不会例外。
良久,久到司徒漪磕在地上的额头发麻失去知觉,卫行远才淡淡开口:“好,朕,命人拿酒来,你喝过之后,便走吧。”
司徒漪闭上了眼睛:“多谢陛下。”
卫行远拂衣起身,独自出去,再没看她一眼。
喝下那壶酒的时候,司徒漪悲凉的想,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她大约会选择一生在外流浪吧,可又一想,不经过这些事,她的人生怎么会如此丰富,老了之后回想起来,能有什么趣儿呢?
酒下肚后很快有困意袭来,司徒漪躺在床上,迷糊中看到寝殿门开启,似有人走近,而后,有人扶起了她,再然后,她彻底失去知觉。
以为就这样魂归西天,醒来的时候,她仍然躺在一间屋子的床上,没有昭华宫寝殿的华丽,却是干净整齐的,枕头旁有纸条一张,上书:天下之大,有四时美景、美食,朕给你黄金千两,可自由选择想去之处,不必让任何人知晓,以保安全,珍重。
司徒漪把纸条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确是卫行远亲笔所写,她绝不会看错,所以,这个意思是——她自由了吗?
他真的放她出来了。
忽然想到什么,司徒漪跳下床走到窗边,伸手一推,两扇小窗朝外打开,她朝下望去,已是清晨时分,外面买早饭的摊贩店铺正是热闹的时候,在她的位置甚至能闻到馒头油条的香气,街道之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司徒漪感受到久违的气息。
她真的自由了。
司徒漪将纸条置于胸前,泪流满面。
到底最后,他还是顾念了那点情分,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从前过往的种种,都不再重要,这一刻,司徒漪对一切释怀了。
阳光渐渐洒满大地,司徒漪深吸一口气破涕而笑,关上窗,决定现在就下楼去,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在宫里这些年,她已经不太记得能自由徜徉于人群中的感受了。
就当那些年,只是做了一场梦。
萝沅殿,孙昭仪柔声对含笑逗儿子的卫行远道:“陛下昨夜说梦话了。”
“哦?朕说什么?”
“陛下说的好似是什么自由,臣妾没有听明白。”
卫行远顿一顿,轻轻晃着犯瞌睡的儿子,柔声道:“没什么,做梦而已。”
说罢,卫行远怔忪,会不会在宫中的这些年对司徒漪来说,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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