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尘回到家中,看着柳木栅栏围成的院子中几间背阴面长满青苔的老旧石屋,看着院门前吃着青草头都不抬的老黄牛,看着依然满载着干柴的破牛车,看着院中青石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和汤,看着刚从屋里拿着前几日刚买的新竹凳走出来的柳溪和道无言,所有的人和物,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可道尘却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一样,站在院门口小心的徘徊着,偶尔偷瞄一眼院里正在盛汤的两人,始终不敢踏进院门一步。
“还站着做什么?等我们请你进来啊。”柳溪背对着道尘,突然开口道。
“哎,好嘞,来了来了,这不是刚到嘛,嘿嘿。”
道尘如临大赦般赶紧进了院子,然后快速走进最近的一间石屋,拿出了一个只剩三条腿的旧竹登,坐到了柳溪身边的位置。
“爹,娘,从今日起,我就算是长大成人了,这些年,辛苦你们了,今日这些饭菜,是我孝敬你们的。”道无言首先开口道。
毛豆丝瓜,番茄炒蛋,清蒸鲫鱼,加上勉强算作一道菜的南瓜葱油饼,一共四道菜,都装在纯白色瓷盘内。道尘和柳溪看着桌上的饭菜,再看看今日的道无言,两人不免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怅然。
“言儿终于懂事了,以后就不用我们再跟着操心了。”柳溪靠在道尘肩上,欣慰的说道。
“雏鹰终要长大,独自飞翔。”道尘宽慰道。
“我舍不得。”
“还有我呢,我会一直在的。”
“额,我说……你俩能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再这样吗,吃饭呢,给你们的亲儿子一点面子好不好。”道无言忍不住打断两人道。
“你看你,言儿还看着呢。”柳溪坐直了身子,有些幽怨道。
“怪我怪我,我们吃饭。”
“今日是言儿第一次给我们做饭,无论如何都不能剩下。”
“溪儿放心吧,我可是饿了半天了,这点饭菜怎么可能还会剩下,让我先来看看我们儿子的手艺。”说完这些话,道尘才终于开始看向桌子上的饭菜。
“粥看起来还不错。”道尘端起面前的一碗白米粥,低下头眯着眼睛闻了闻。
“额……是……饭,只是水……多放了……一点点。”道无言小声说道。
听到道无言的话,道尘的动作直接僵住了,然后缓缓直起身道:“粥比饭要好,好菜就要配粥才更香。那个,言儿啊,这些菜,你……都尝了吗?”
道无言摇了摇头,然后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应该,都熟了。”
“言儿的手艺,可都是我们俩教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好?”柳溪白了一眼道尘,接着用竹筷夹了一块鸡蛋放到了嘴里,细细嚼了起来。边嚼边点着头,仿佛很是享受。
道尘早就按耐不住了,直接上手拿了一块南瓜葱油饼,猛咬一大口。看他的样子,恨不得一口全吞下去。
道无言一脸期待的看着两人,想亲耳听到两人肯定的评价。
道尘一边吃着饼一边忍不住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夹起一块鱼想要放进柳溪面前的碗中,可是才刚夹起来,道尘就愣住了,因为鱼肉上银色的鳞片依然完整的附在上面,实在是太显眼了。
看到道尘愣住,柳溪赶紧偷偷拿筷子戳了戳他,道尘这才迅速把鱼肉夹起放到自己碗里。
“嗯,不错,言儿的手艺,果然得到了我们俩的真传。”道尘笑着对道无言说道。
“真的,那我以后天天孝敬你们。”
“天天……就不用了吧,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忍心让儿子辛苦呢。”柳溪也笑着开口道。
“不苦的,我都要十四岁了,你们给我做了十多年的饭了,现在该我给你们做了。”说完话道无言自己也终于忍不住了,端起面前青瓷碗里自己平日最喜欢喝的冬瓜排骨汤,想要先喝一碗汤开胃。
可是他刚拿起碗的时候,道尘和柳溪几乎同时喊了一句:“等一下。”
端着汤碗的道无言直接愣住了,不过他的手依然很稳,一整碗汤一滴没洒。
“言儿,既然饭菜是给我们做的,不如就都让我们吃吧。”道尘说道。
道尘的话刚说完,柳溪“哇”的一口就把口中的鸡蛋吐在了地上,紧跟着道尘也把口中一点都没嚼的南瓜饼吐了出来。
“真的……这么难吃吗?”道无言有些愧疚的问道。
“言儿,毕竟你是第一次做,其实很不错了。”说着话柳溪又尝了尝除了鱼之外的其他几道菜,然后接着道:“毛豆有些夹生,鸡蛋有一点点咸了,饼外面有些焦,里面没怎么熟透,至于鱼……稍微漏了几片鱼鳞而已,不过汤很不错的,只是忘了放盐。”
“要不……全都倒了吧。”道无言小心翼翼的说道。
“怎么能倒了呢?倒了多浪费,再说了这是你专门给我们做的,一定要吃完。”柳溪笑着安慰道。
“溪儿说得对,这可是你小子第一次下厨,你放心吧,一点都不会浪费的。”道尘拍着胸脯道。
“嗯,就这样吧,走言儿,娘去给你重新做一些,顺便教你怎么做。道尘,记得吃光啊,回来看你还剩了多少,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论谈论你之前错怪言儿的事。”
话说完后酒娘便拉着道无言进了做饭的那间屋子,只留下了呆坐在旧竹椅上的道尘。
慕色降临,屋子里的油灯亮了起来,院门前的老黄牛趴在地上眯着眼睛,“哼哧”了一声后,就开始了反刍。
三日后,雄鸡报晓,东方初白。
道无言一家三口已经在洗漱穿衣了,今日三人都穿新衣,踩新鞋。村子里很多户人家也都是如此,因为,今日他们将会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
十里旧亭,座落在几个村子去往城镇的必经之路上。有旧亭,就有新亭,但此旧亭却是因新亭而得名。
前些年,同样是在这条路,在距离城镇十里的地方,几个村子共同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供几个村子的人去镇上时歇脚避雨留宿,因距离镇上十里,固名十里亭。为了区分离村较近的这座亭子与新建的亭子,遂取名十里新亭。
虽说村里人喜新不厌旧,但喜和不厌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新亭建成后,旧亭也跟着被喊作十里旧亭。
三年一次的选拔,地点就在十里旧亭。
旧亭很旧,阶有裂纹,青石柱,灰瓴瓦,冬不遮风,夏难挡雨,旁边一块因收成不好而被村民们遗弃的荒地,终年荒草萋萋,每次镇上来人之前都会清理一遍,只留下一层浅浅的草皮,刚好用作选拔之地。
天有些阴,无风,乌云层很薄,似黑纱,在头顶缓缓漂浮,天地仿佛都被包裹在了一起,让所有人的胸前都闷了一口气。
卯时末,清理过的荒地上聚集了各个村子的少年,少年的家人大都挤在荒地周围或是一旁的大路上,看热闹的人很多,学堂也休息了一天,好让这些依然身在学堂的少年们能提前见识一下这个场面。可以说几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人口都聚集在了这里,好在村子都不大,旧亭周围有足够多地方容纳所有人。
“也不知今年哪个村子能入选的多一些。”
“当然是我们丰盛村,陈家的小子,前年在学堂可是以考核第一的成绩离开学堂的。”
“去年的第一可是我们富贵村的老李的女儿。”
“荣华村的狗剩,虽说没了爹,可三年前他的考核成绩可是远超其他人的。”
“学堂考核第一怎么了?并不代表就能入选,上次选拔不就是我们金山村的那小子以三项甲等拔得头筹。”
“今年可说不好,我们银海村老吴的女儿,据说老吴和镇上有关系,早在两年前就把她送到镇上磨练,直到几天前才回来。”
“现在说得再多又有何用?又不能成真,还不是要等到最终的挂榜才能见分晓。”
……
议论声刚起,不多时,旧亭旁对着荒地的一侧,聚集的村民很快安静了下来,并让出了一条道,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男子相貌英伟不凡,着华贵青衣,踏黑靴。
此人便是镇上来的大人物,旧亭始终无人,不是因为旧,而是旧亭今日只为此人准备。
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位灰衣人,神色恭敬,似乎是仆人,两人身后各背着一个棕色的木箱,木箱半人高,看着有些老旧,但木箱的背带却是鲜艳的蓝色,裹着白边,看着很新。
中年男子踏上台阶,每一步都异常的稳健有力,仿佛随时都会把布满裂纹的台阶踩碎,两位灰衣人跟在身后约两步的位置,一同走上旧亭。终于上亭,中年男子面对着荒地上的少年们,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