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朝凤宫,已经到了酉时。天际颜色已迟暮,云边燕断胡天月。此刻的梅园人迹罕至,女童在玉娘的牵引下走了进去。
园里头的梅花已到了纷落的时节,在察觉到落到身上的动静,女童便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低头轻嗅,兴奋的问道,“姑姑,我感受到了梅花的花瓣,好香。”
“是。梅园正在下一场花瓣雨呢!公主喜欢吗?”此刻的女童在梅花树下,愈发显得亭亭玉立。不知花瓣将将从那个方向落下来,女童任由花瓣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不刻意无拘束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心中温柔。
“喜欢。”在高兴之余隐隐还有些惋惜,可惜自己不能看见这一场芳华,料定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美丽。她伸手探了探被蒙上的双眼。她不瞎,夜里也曾因好奇偷偷摘下来看过,一双不一样的眸色让她与他人格格不入。她也不是没听见过那些宫人私底下称呼她为怪物,她们虽然尊敬她,但都怕她。母后..应该也是因为她是怪物,才这么讨厌她的吧。只是因为一双眼睛就能够断定一个人是怪物,就可以让人忽略掉一个人所有的好,所谓宿命?
在低头怅惘之后,女童迅速恢复过来。事情已经如此了,又何必让别人恼。虽未能亲眼所见,但满园的芬芳,飘零的落花也是让人感到高兴的。心境豁然开朗,行事也更加无拘,在这场落英缤纷中,她不由自主的开始飞舞起来。
没有章法的舞动,踮脚、抬臂、收腿、旋转,这些在孤寂的宫殿里练习了千千万万次的动作,不再如最初的艰涩,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由与洒脱。掉落下的花瓣也似乎有生命一般,或跟着她一起舞动,或为她装点。随着她的舞动,花瓣也在不停的飞舞。
一场落英,一抹颜色,不仅是候在身边的玉娘失了神。顾颜绝不喜欢这个孩子,唯一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在教导她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有多努力想要得到哪怕一声的夸奖,即使摔得遍体鳞伤也一声不吭,但她没想到这孩子会跳得这样好。可以想象的到,在无数个夜间十分仍然在翩翩起舞。
就连躲在树后的以个小小少年也觉得惊为天人。
现在是建安十年,小小少年时十三岁的李允简。此时的他虽然不是银国公府的嫡子,但是自幼便文采斐然,计谋无双,在一众子弟中锋芒毕露,得了老银国公的青眼,连带着懿德太后也对他多了几分喜爱,在府中的地位自然船高水涨。今日随国公进宫面见懿德太后,商量要事。知道他向来喜欢花,懿德太后特地允了他来梅园赏花。听见有人便立刻躲了起来,谁曾想竟看到了这样的一场惊鸿。
而这一眼,便是万年。
彼时的李允简只是对美的欣赏与好奇,但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子里,他都感到万分幸运。唯有他,才见过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曾如此纯真、如此无邪、如此分外的惹人怜爱。所有人都只记得她的冷漠与狠戾,却不曾想过她也曾是一个小姑娘。一个需要夸奖,需要肯定,需要人爱的小姑娘。
很多人往往通过一面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或者一旦认定了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就觉得他永远是这样的,没有人去思考,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如此的。
眼前的女童似乎累了,她停下舞蹈,跪坐在满地的花瓣上,轻喘着,向玉娘招了招手。
玉娘立刻上前跪下用帕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汗,又给了她一个做工精巧的锦袋。
女童立马抖擞了精神,摸索着拾起地上的花瓣,细细的擦拭一番,这才放进锦袋中。整个过程枯燥乏味,但是她却做得兴致盎然,一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一边问道,“姑姑,这样真的对母后有用吗?”
“梅花清香定能让娘娘好的快。”玉娘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忍。她还是个孩子,却要被迫着长大,承受来自母亲的冷漠与疏离。即使这样,也还希望母亲能够更好受一些。玉娘能够理解自己主子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法不心疼这个孩子。
“那我要给母后做个梅花枕,那样她肯定夜里也能睡得安稳。”说着女童便加快了填塞花瓣得动作,似乎是还嫌不够,她转对玉娘说道,“这个锦袋肯定装不下,姑姑你再去拿一个大一点得吧。”
“公主一个人在这,奴婢不放心。”玉娘面露难色,有些后悔没多带几个人来。
“无妨。梅园与朝凤宫隔得近,姑姑快去快回就是。”
见女童坚持催促,玉娘也没有办法,只得听她的,快些赶回朝凤宫,再快些过来。临走前仍旧是不放心的说道,“殿下千万别乱跑,殿下眼睛看不见一定要小心。”
女童立即对她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应道,“是。姑姑放心。”
等玉娘走后,女童仍旧不知疲倦的拾起、擦拭、装进锦袋。
躲在树后的李允简也偷偷的探出头来,冷不防被树枝绊到,动静大了些,刚好将女童惊扰。
“你是谁?”
被发现了的李允简当即便不再躲藏,大大方方的从树后走出来,“我刚听见那个宫女唤你公主,你是哪个娘娘宫里的,我怎的从来没在太后娘娘宫里见过你?”
见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女童也不恼,只一门心思的忙着手里的事情。
“喂!你怎么不理我?”少年意气,最喜顽劣,此刻又没有人在身边不用再故作老成。他一屁股坐在女童身边,手里跟女童做着同样的事情。
“我不知你说的太后娘娘是谁。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女童依旧对他冷冷淡淡,并没有因为他帮自己忙而热情几分。
“唔。真是奇怪,一个公主居然还不知道太后娘娘。”李允简唏嘘不已。、
两小童相对不语,只是手中做着一样的事情,在这偌大的梅园了竟显得有几分生气。
不知不觉锦袋已经装满了,天色渐晚,已经快到宫禁的时候,李允简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犹豫道,“我要出宫了。”本来已经做好女童依旧沉默的准备,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听见女童说道:
“宫外是什么样的?”
略有些诧异,但看见女童虽被蒙住双眼却仍旧一脸希冀,他说道,“宫外..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天高地远,无所拘束。有千山万水,有白雪皑皑,有辽阔天际..有自由。”
“真好。”在这女童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有悲伤流露,李允简以为自己看错了,只眨眼之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正当他揉了揉眼睛想要看的清楚时候,女童已经恢复成原来冷漠的样子,冷淡的对他说道,“你该离开了。”
暮色四合,他匆匆离开。此时他也有将这件事,这个人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会想起那样子的悲伤。知道多年以后,这个女童惊艳回宫,将整个帝都闹得天翻地覆,将银国公府杀得片甲不留,他才知道,一切在冥冥之中。生而为敌是,最后的覆灭是,情根深种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