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功夫,里头就传来了声音,勾忌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袍子,亲自出门来迎接即墨异。
勾忌少年英雄,不过将将而立年纪,就功成名就,深受皇帝重用,更是当上了永瑞州的通节使,尽显荣华,但为人一身清廉,两袖清风。
两人从前只闻名、未见面,按礼数寒暄客气一番后,一起进了驿馆。
勾忌、即墨异,都是当世人杰,见了面自然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即墨异寻了个时机,奉上备好的礼物,勾忌连连摆手,称“心意收下,礼就不必了。”
即墨异说道:“在下一介俗人,这些雅物放在下这里也是暴殄天物。雅物当由雅人赏,勾通节使还是收下罢。”
勾忌笑道:“即墨公子谦虚了,在你面前,哪还有什么雅人。”
桌上一个精致锦盒里,端放着挑选好的名贵字画,即墨异打开盒盖,对勾忌说道:“异不过一个商人,谈什么雅。这礼还请通节使收下,权当交了在下这个朋友。”
勾忌把锦盒推回,“勾某与即墨公子一见如故,早就是朋友。”
即墨异只好关上锦盒,吩咐管家拿下,说道:“既然如此,异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装作思考模样说道,“只是客上门来,哪有不带礼的道理。这些勾兄既然不愿收,那异就送勾兄一曲清音,如何?”
“哦?”勾忌颇感兴趣地问道,“何来清音?”
即墨异给管家使了个眼色,林管家会意,将在门外等候的四名歌姬带上来。
四位美人抱琴鱼贯而入,盈盈福了福,各施解数,唱了一曲雁儿高。
勾忌在一旁闭目听着,赞叹道:“广乐钧天,绕梁三日!”
“这清音勾兄若是喜欢,日日听,也是可以。”
勾忌抬手让侍从给即墨异添杯茶,问道:“这是何意?”
“在下知道,勾兄对先夫人用情至深,只是勾兄身为一州通节使,案牍劳形,劳累时候偶尔在府里听上一曲,也是好的。”
勾忌大笑道:“你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往我府里送东西啊”,顿了顿,他微微凑近即墨异低着声音说道,“我若是执意不肯收呢?”
眼见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忽然屋外传来声音,温润尔雅,“此等美人,怎么不收?大人要是不想收,不如赏给在下。”
话音刚落,就从屋外走进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样貌阴柔,一双狭长丹凤眼,清冷地像湖,幽深地像井。
那人走至勾忌面前行了礼,再对即墨异说道:“在下顾绥安,见过即墨公子。”
此人是勾忌府内门客,也是永瑞府的参事。
“怎么,顾先生想替我收了这四位姑娘?”
顾绥安忙作揖,“不敢,只是即墨公子老远带着礼物拜访大人,又原封不动地再带回去,似乎不合礼数。”
又看着即墨异说道,“但大人一向清廉,家中丫鬟都没有几个,这一下子来了四位姑娘,怕是会委屈了她们。不如这样,公子带来四位美人,大人收下两个,再由大人回送公子一盒上等檀香。一来,礼尚往来叫大人心安,二来嘛,也不白费公子一番心意。”
即墨异不动声色地用杯盖拂了拂水面茶叶,碧绿茶叶浮在热水上,像精疲力竭的舞者。点点头,“如此自然极好。”
勾忌听了,看了看顾绥安,再看去即墨异,良久,说道:“那就依顾先生的意思。”
这下好了,显露锋芒的剑回了鞘,上了箭的弩松了弦。
三人融洽交谈,不一会儿,即墨异告辞,顾绥安替勾忌送他到门口,两人道别。
即墨异走去马车,回想着方才顾绥安的话语行为。一边管家小心说道:“那位先生刚刚选去的两名歌姬名字叫做顾娴春和乔儿,剩下两个还有其余的字画等都已经命人先送回去了。”
即墨异点点头,嗯了一声。
一直跟着后头不出声的童建义忍不住问道:“这位顾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来头?”,即墨异冷笑一声,“勾忌手下第一军师,永瑞州府少司,还是勾忌已故夫人的弟弟。”
童建义听完最后一句,大声说道:“哥哥!那他岂不是就是勾忌的——”
即墨异打断他的话,“去把马车牵来。”
道声是,童建义连忙跑上前去。即墨异走进,要上马车时,说道:“在外头,嘴巴可得知道轻重。”
童建义一惊,背后立马渗出汗珠,低下头,不敢再看即墨异。
大街上,热闹,还是依旧热闹,烦杂,还是依旧烦杂。
夜市里,车水马龙。林立的酒楼、高挂的灯笼,把夜间照得如同白昼。
繁华,这是大周盛世。
红灯笼,软纱帐,美人笑,公子痴。
寸音阁,起的是雅名,干的却尽是些俗事。听说这座楼是前朝的一名大乐师所建,起初是为了给天下好音懂乐之人切磋所用。
可是到了后来,眼见楼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多,烛越烧越亮,男男女女都被轻纱软帐撩拨地纸醉金迷、昏昏沉沉。扔掉手里的琴,砸出地上一声断弦,投向那温香软玉,一杯敬昨日,一杯敬今日,至于明日,统统都去见鬼罢!
寸音阁前立着一个俏公子,是李琚穿着一身男装,她有想去拿沈晏的衣服,可是穿起来太大,没走两步就被拖曳的裤脚绊倒,只好拿那日偷来的两锭金子去买了一身。
来这样的地方,男装总是方便些。
李琚抬脚进楼,被奉水的小二直接领去楼上一间包厢里,这里不比楼下,清净许多。
屋里一个颀长人影,顾绥安站在东面墙前,凝神看着一幅水墨画,是一只猛虎下山,树林半掩,相间的花纹分明,额前“王”字生威。
“你来了,阿懿。”
李琚顾自走去小案边坐下,对眼前的人说道:“叫我来干什么?”
顾绥安转过身,缓缓走近李琚,没有回答,而是至跟前,匀称的手托起起李琚的下巴,仔细端详,心疼说道:“你瘦了许多。”
李琚垂眸一笑,打开顾绥安的手,说道:“你每次都这么说。”
顾绥安又伸出手去,理了理李琚鬓角的碎发,沿着脸颊,柔情地抚摸着,眼底尽是深情。
李琚不喜欢这样,收起笑,别过脸去,掩饰地拿起一块桌上的桂花糕,咬了一口,说道:“选在这么个地方,也不嫌显眼。”
顾绥安眼里一暗,收回空了的手,望着她停顿了会儿,眼见李琚不再看他,便只好坐到李琚对面,“在这里被别人看见了,还能说来寻花问柳,要是在城外荒郊野岭地被发现了,那就说不清了。”
李琚两三口吃完了桂花糕,轻轻拍去手上碎屑,说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顾绥安稍稍起身,给李琚擦擦嘴角,李琚一僵,有些不大习惯,顾绥安看出来了,但是他又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说道:“是大人,和齐冗的通节使吕瑞夏,你也知道,他们之间恩恩怨怨有近十年了。眼下逮着计划,给大人摆了一道。”
原来是官场上的事。
永瑞去年旱灾,颗粒无收,三月前又逢地震,勾忌只得上书求朝廷拨款安民,皇上拨了多少下来不清楚,只知道这笔银子到了勾忌手里只有三十万两。帽不嫌高,油不嫌多,振款层层克扣本就是常事,勾忌忙着安顿灾民的事,也就不去多想。谁知刚上任的盐运副使徐盛,途经永瑞办盐运的事,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竟要暗中弹劾勾忌贪污,所幸弹劾奏折被顾绥安安插在各驿站的人半路拦了下来。
他是朝廷的人,从三品命官,勾忌动不了他。
徐盛来永瑞之前,曾在齐冗待了一月,顾绥安猜测是吕瑞夏在背后做的动作。
此次各州符通节使朝见,徐盛身为盐运副使不必回朝,这次却算准了时间赶回来,怕是要在皇帝面前亲自告御状了。
勾忌跟宣镇司都领私交甚好,他答应此事先不禀告皇上,暂时压下,等捉拿徐盛查清一切再做上报。所以这次各州通节使朝见,勾忌来得这样急。
听毕,李琚手搭在桌上,问道:“要我做什么?”
“让徐盛说出他背后的人是谁。”
“就这样?”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