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观察了那伙东洋人片刻,确认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和朱渲之后,这才站起身来,挡住旗民和东洋人一伙的视线,掩护着朱渲走出咖啡厅,来到二楼的走廊里。
“三楼走廊的尽头,三零七号客房,这是备用钥匙。”年轻侍应生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贾一鸣。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贾一鸣表情一愣,意外地问道。
“我在这里帮你们望风,要是东洋人回房间的话,我就来通知你们。”
年轻侍应生神情非常紧张,接着又小声催促道:“趁他们刚落座不久,快去快回。要是耽搁久了,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回客房休息,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谢了啊,回头请你吃麻辣火锅。”贾一鸣拍了拍年轻侍应生的肩膀,带头往三楼走去。
三楼走廊里空无一人,在走廊尽头处的三零七号客房门口,贾一鸣停下来回头张望,见四下无人,连忙插入钥匙打开房门,三人一起溜了进去。
我轻轻掩上房门,摸索着摁亮了电灯。贾一鸣将室内扫视了一遍,随即开始四处翻找起来。我和朱渲纳闷儿地看着他忙上忙下,不知道他究竟在寻找什么。
“怎么会找不着呢?不是说就在这里吗?”贾一鸣的神情有些焦燥不安,一边到处乱翻,一边自问道。
我看了看室内的陈设,除了床和桌椅等物之外,房间的角落还有一个木质衣柜。走过去打开一看,在几件挂着的衣服下面,藏着一只旅行用的箱子。
看着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瞎忙个不停的贾一鸣,我只得提醒他道:“贾会长,你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这个箱子里面?”
贾一鸣看见衣柜中的旅行箱,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激动地扑向箱子,手忙脚乱地打开并且翻找起来。
“哈哈~终于找到了!”贾一鸣从箱底抽出几本旧得发黄的线装书,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得意洋洋地说道。
“这是什么书籍?你怎么知道他们有这些东西?”朱渲神情一变,惊讶地问道。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在这家饭店里勤工俭学的同学告诉我的。他无意中看到了这几本书,知道我喜欢研究古蜀文化,所以就告诉了我。”
说着,贾一鸣翻开一本名为《献园睿制集》的线装书,说道:“你们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和朱渲凑近仔细一看,只见右侧篇首上写着“献园睿制集序”几个古体书法字。我顺着往下念道:“我太祖高皇帝奄有天下,曾祖献王分封于蜀,建国之初,日接鸿儒硕士,吟哦六经,讨论群史,深明心法之要,益隆治道之本……”
贾一鸣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用手指着页尾上的几个字,说道:“你们好好看看这行字,这回应该知道我中午讲的,有关于明蜀王的那些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了吧。”
我仔细辩认这一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落款小字,看出上面的文字内容是:成化二年岁次丙戌春三月朔日曾孙蜀王谦书。
这一段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却让我感到极为震惊,虽然我不清楚落款为曾孙的蜀王究竟是谁,但毋庸置疑的是,太祖高皇帝与及曾祖献王这两人所指的,非明太祖朱元璋及第一代明蜀王朱椿莫属。
我瞠目结舌地转头望向朱渲,意外地发现朱渲脸上的表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吃惊。她一反平时温文尔雅的淑女形象,迫不及待地一把从贾一鸣手中夺过《献园睿制集》,瞪大着双眼,逐字逐句阅读了起来。
贾一鸣提到的明蜀王一脉,凭着一本旷世奇书成为宗藩首富的故事,原本在我心里,不过以为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但是,当我亲眼看见这本署名为蜀王的发黄古籍之时,竟使得我动摇了之前的判断。
难道,贾一鸣口中提到的鸿宝之书,是真有其事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心惊,假若这些线装古书就是那本让明蜀王得以富甲天下的秘籍,要是落在了正对中华虎视眈眈的东洋人手中,那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贾会长,这本书不会就是你提到的那本鸿宝之书吧?”我觉得这一切太难以置信,疑窦满腹地向贾一鸣确认道。
“这还用问吗,很显然不是那本旷世奇书了。要不然,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得把它夺回来!”贾一鸣嘴上信誓旦旦,眼睛却偷偷望向朱渲,感觉就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样。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伸手从贾一鸣手中接过一本名为《端园睿制集》的线装书,刚随手翻了几页,就看到几个让我感到心惊肉跳的文字:鸿宝之书!
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顿时猛地一阵狂跳,血往上涌的感觉让脑袋直发懵。我怔怔地看着这四个字,心底不断重复着:鸿宝之书、鸿宝之书……
正在我魂不守舍地愣神之际,贾一鸣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紧张不安地说道:“你们听到没,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我凝神一听,客房门外隐约地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似乎有人正从二楼咖啡厅方向走上楼来。
糟了,一定是那几个东洋人回来了!听着门外由远及近的嘈杂声,三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
“这个不中用的家伙,不是说在下面把风的吗,人呢?”贾一鸣满脸的惊惶神色,慌张地说道。
“怎么办?”朱渲语气焦急地看向我道。
我扑到门口关掉电灯,紧接着折身冲到窗前,探头往下一看,一道突出的屋檐下面,除了光滑的墙壁之外,没有任何可供攀援的地方。
再细看两侧,我发现在饭店客房窗户之间的墙壁上,向外挑出的屋檐顶部,有一道尺许宽的狭窄平台,差不多能容下脚掌的宽度。
“要不,我们开门出去吧,就说走错房间了。”贾一鸣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果这间客房里是一般住客的话,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就凭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关外旗民,先前在满城小院中持枪对着我和朱渲的遭遇,再加上我们发现了这几本古籍,他们可能轻易的放过我们三人么?
在这无计可施的紧要关头,看来只有铤而走险了。
“不,我们从窗户爬到隔壁房间去!”一想到外省壮汉手里那黑洞洞的冰冷枪口,我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我转过身望向朱渲和贾一鸣,毅然决然地说道。
朱渲意外地回头望向我,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听得出我语气坚决,不像是随口一说,于是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决定。
贾一鸣伸长脖子往窗外两侧看了看,立刻吓得傻了眼,压低嗓音叫唤道:“这怎么可能过得去?不行、不行,我恐高!”
我匆忙将这几本线装古籍放回箱子里,尽可能的恢复原状,以免被东洋人发现起疑。但就在即将合上箱盖的时候,就在转念之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抽出了那本《端园睿制集》,悄悄藏在衣服里,然后迅速盖上箱子,关上衣柜。
紧接着,我搬了把椅子垫在窗台下,帮朱渲爬上窗台,示意她背靠着墙壁,目视远方,脚下一步一探地往隔壁房间平移过去。
看着朱渲脚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竟然出乎意料的镇定稳当,我这才松开了手,回头对还愣在原地的贾一鸣小声喊道:“怎么还不走,等着被东洋人捉个现行么?”
贾一鸣面露难色,迟疑不决。
我只好对他摊牌道:“要是你不敢,那你就从门口出去吧,不过我提醒你,他们手里可是有枪的。”
朱渲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勇气却异于常人,正当我跟贾一鸣对话的时候,她已经背贴在饭店三楼的墙壁上,渐渐靠近隔壁房间的窗户。
外面的脚步声离三零七号客房越来越近,贾一鸣听到我的话脸色大变,迫不得已之下,只好爬上窗户,跟在朱渲身后,提心吊胆地挪动着脚步。
刚把椅子放回原处,屋外的说话声已经到了门外,并且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响。
我一步跃上窗台,钻到室外的屋檐平台上。刚从外面将窗户轻轻合上,房门一下被推开了来,啪的一声,有人摁亮了电灯。
就在灯光照得四下里一片雪亮的瞬间,我一个闪身躲到狭窄的平台上,差一点被人看到我的身影。
还好,隔壁房间并没有关上窗户,朱渲有惊无险地进入了房间里,探身出来看着我和贾一鸣的一举一动。
贾一鸣紧张得满脸汗水,胆颤心惊地缓慢移动着脚步。因为害怕踩空,这个须眉不如巾帼的家伙,不由自主地勾头往脚下看去。
不料,就在低头弯腰的瞬间,贾一鸣背部一弓,屁股顺势往墙上一顶,身形便猛地往前一晃,眼看着就要摔下楼去。
朱渲吓得用手捂住了嘴,瞪大着眼睛,惊恐万状地望向摇摇欲坠的贾一鸣。
我一把抓住贾一鸣的肩膀,将他按回到墙壁上。再慢一步,不仅抓不住他,恐怕连自己也要被他带着一起跌落。
“别往下看!”我被贾一鸣吓出了一身冷汗,没好气地低声警告他道。
鉴于贾一鸣刚才这一愚蠢之举,我只得扶着他的肩膀一步步的缓慢移动,以防他摔下楼去。等贾一鸣安全地来到隔壁房间的地板上,心口上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贴在门上倾听了一下,然后打开了房门。三零七号客房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回头招呼朱渲和贾一鸣两人走出客房,蹑手蹑脚地往二楼咖啡厅走去。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一鸣的同学,那个年轻侍应生慌里慌张地从二楼跑了上来,差点一头撞到走在最前面的贾一鸣身上。
贾一鸣看清来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恼怒地埋怨道:“你怎么搞的,还说给我们把风,差点被你给害死了!”
“对不住了,学长,刚才经理有急事叫我,没办法只得离开了一小会儿。等我回到二楼咖啡厅的时候,这才发风他们不见了,连忙上来通知你们。怎么样,没被他们发现吧?”年轻侍应生又惊又怕,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好了,你不要慌张,赶紧回二楼去。呆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都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嘱咐了贾一鸣的同学一句,带头疾步往大川饭店外面走去。
贾一鸣将备用钥匙还给年轻侍应生,跟在我和朱渲身后,三人故作镇定地走出大川饭店。
刚走出大川饭店不远,见空旷的大街上没有人影,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街的拐角处,我们这才停了下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回头朝大川饭店方向张望。
灯火通明的大川饭店里,隐隐传来乐队用萨克斯管吹奏的舞曲,一个歌女正咿咿呀呀地哼唱着一首流行的歌曲,那嗲声嗲气的西洋唱腔,散发着一种无病呻吟的颓废气息。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丝毫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但是,还没等到我们的喘息平复下来,就看见几个人影从大川饭店里面冲了出来,站在大门前的街沿上四处搜索。
三个人见状,立即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急忙躲到了街角后面。我偷偷探出头去观察这伙东洋人的动静,心中暗想,难道我偷偷顺走那本线装古籍的事情,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我摸了一下怀里的那本《端园睿制集》,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咱们中华的东西,没有全部带走就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夜色中的骡马市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气急败坏的东洋人一伙站在饭店门口,东张西望地搜索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发现躲在黑暗中的我们三人,最后只得无可奈何的回到了饭店里。
贾一鸣弓着腰靠在墙上,整个人喘得就好像快透不过气来了似的。等气息稍稍平静下来,这个一脸狼狈相的古蜀学会会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抺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庆幸地自我安慰道:“好悬,差点就被他们抓住了。”
我回头望向朱渲,她今晚的表现让我大为惊讶。自从认识她的这两天以来,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给我的印象,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和她之间,离得这么近,却又是那么的远,让人捉摸不透。
等到危险过去之后,心里方才开始后怕了起来。刚才情急之下,才带着朱渲和贾一鸣两人冒险翻窗而出,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如何是好。
三人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借着忽明忽暗的街灯光亮,我们回到了国立四川大学的校园里。
贾一鸣执意要送我和朱渲一程,一行三人到了已经成为川大校门的明蜀王府大门口时,走在我和贾一鸣中间的朱渲停下脚步,转身对贾一鸣说道:“你留步吧,我和学长回协大附中了。”
“我还是送你回学校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安全。”贾一鸣瞟了我一眼,话里有话地说道。
一听贾一鸣这话我就来气,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真遇到什么危险,到时候我们也能逃得快一点。”
“你们——其实今晚也挺有收获的。唉~只可惜,那些明蜀王古籍落到了东洋人的手里。”朱渲的语调中流露出一丝遗憾。
听到朱渲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了揣在怀里的那本《端园睿制集》,心里非常后悔为什么只拿了这一本。懊恼之余,不由自己的随声附和道:“这些古籍本来就是咱们国家的东西,刚才应该全部带走才是。”
话刚说完,身旁就传来朱渲的一声偷笑。等我转身看向她时,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扭头望向他外。
“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学校去了,再会。”朱渲收回视线,一改白天对贾一鸣的冷漠,面带微笑地跟他辞行。
“那好吧,路上小心点。”贾一鸣不放心地再次瞟了我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
在贾一鸣的目光注视中,我和朱渲穿过那座古老的石牌坊,沿着那条笔直的石板路往前走去。
来到红照壁这个昔日文官停轿、武官下马的地方,朱渲和我站着等了许久,都没有拦到黄包车。等到我准备提议走回学校去时,才看到一辆黄包车匆匆路过。拦下一问,师傅却说自己要收工回家,经过朱渲一番央求,才勉强答应拉我们回学校。
我和朱渲不得不挤在这辆黄包车里,经过夜色昏暗的南门大街,出江安门,过万里桥,往华西坝方向赶去。
紧挨着朱渲坐在窄小的黄包车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距离一个女子如此之近。闻着朱渲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整颗心如同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以至于心慌意乱之下,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一路上,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黄包车里,像木偶似的纹丝不动,却紧张得连呼吸都开始凌乱了。
当黄包车行进到颠簸路面,不受控制地摇来晃去的时候,时不时会触碰到朱渲柔软的身体,这种感觉如同触电般让人颤抖,要不是有这如墨般的夜色掩饰,一定会被她发现我的面红耳赤。
就在这种即感到局促不安,又有些惊喜交集的复杂感受的煎熬之中,黄包车终于在华大校门口停了下来。
我付过车钱,和朱渲一起步入校门,往华西后坝方向走去。当我们来到钟楼下面时,朱渲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晚上真的好危险,要是被这伙人捉住的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没事的,这里可是咱们中华的地盘,这些东洋人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朱渲的一句话将魂不守舍的我惊醒了过来。
对于今晚发生的事件,朱渲说出了她的看法:“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整件事有点奇怪呢?这旗民不服北方水土回来居住倒也没什么,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和东洋人搅在一起,而且居然带着几本已经失传了数百年的明蜀王府古籍。你说,他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是依我们在满城小院中遇到的情况来看,这伙人显然不会是什么善类。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想起刚才险些与那伙人在大川饭店的客房中正面冲突,要是争斗起来,以我之前练就的身手,自己脱身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朱渲和贾一鸣两人的安危,那恐怕就不好说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朱渲转身笑吟吟地看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歪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说完之后,朱渲见我没有明白过来,便又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
“怎么,被你发现了?”我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这个眼尖学妹的意思,只得乖乖地从衣服里取出那本《端园睿制集》,递到朱渲的手心里。
“这本书先借我回去看看,过两天还给你。”朱渲毫不客气地将书收下,像得了一件宝贝似的,紧紧捧在胸前,调皮的说道。
“没问题啊,你拿去看呗。要是有空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研究研究,我想那位贾会长提到的鸿宝之书什么的,没准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经历了今晚的遭遇之后,我对那本传说中的旷世奇书,渐渐有了一些兴趣。别的不说,就凭这本《端园睿制集》里面的鸿宝之书四个字,已经足以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了。
“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去吃碗面吧?”
朱渲不说还好,一提到个饿字,我那不争气的五脏庙,立刻开始翻江倒海地闹腾了起来,于是忙不迭地答应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们连晚饭都还没吃呢。走走走,我们吃碗担担面去。”
要不是刚才紧张得忘却了饥饿,平时里早就已经饿得直叫唤了。这时候身心全部放松下来,顿时觉得肚子里的肠子饿得就快要打起架来,像是想要自个儿爬出来寻食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