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炉、清茶、柑橘。
推门外传来水车的流转声,房顶挂着大红纸包的彩灯。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但这里看上去仍保持着新年时的装扮,想必三人过了个好年吧。
身着制服的男人如此想到,同时偷偷望向对桌的那人——三人之一,这里的主人。
只见她正熟练地从炉边的小柜中取出茶具,细细洗涤,而后开始泡茶这一古老技艺的一系列步骤,只是顺序有些奇怪,为什么不烧水……
“呜——,噗。”
蒸腾的水面上,浓郁的水汽缓缓升起,如一缕青烟,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喂,这么滥用能力真的好吗?”
“说过很多次了,不要随便质疑姐姐的行为。莱,额头伸过来。”看似严厉的话语,经女人口中而出便显得平淡,好似她已经习惯了如此。
被称作“莱”的男人倒是飞快后倾,拒绝的同时试图护住额头,但姐姐远比他快,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和服上的樱花绽开,莱发出痛苦的哀嚎。
绣花的褶皱在展开瞬间,就如樱花绽放一般。
“好痛,好痛的啊,都已经快三十了能不能别再这么做了?”他一面抗议,一面颇有些绝望地摸了摸额头。啊啊,果然,术式被烧穿了,刚才就连阻力也被烧掉了吧。
阿格规文?莱,樱,这两人出自同一个孤儿院,既是并肩战斗过的前代,也是义理上的姐弟。
是曾经发誓追随那人(文吾)的十三人(前代),樱和她的弟弟与妹妹们中,最后从那场战斗中确认活下来的两人。
所以,当最后被认为活着的弟弟久违地私访时,作为姐姐的樱究竟是何种心情呢?
她无疑珍视着眼前的人,倘若失去他,她便不再是任何生者的姐姐了,也只有在他面前,自己能勉强保持过去的模样,而不是如死人般消沉。
而现在,两人间只是继续着平淡的互动。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顾及下我的自尊心啊…”
“如果总是这样就一直不会,必须要有小小的惩戒来矫正莱。”樱神情不变,嘴角却微微上扬,只是很快便被宽大的衣袖所掩盖。
她托起砂质的茶壶,令茶水涓涓细流,宛如动人心魄的翠绿河瀑。茶水很快便注满了两小杯,散发出怡人的芬芳。
……她先给我递茶。他接过,然后道谢,并在这过程中无意间垂下了头。
哪怕如此,他也依旧倔强,颇为不堪地道:“真是的,我可是担心你啊。”
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究竟暴露了什么,又被对桌的姐姐如何解读。
“……组织(你)派遣的魔术师有定期来替我检查,预警术式和自供给术式也有在正常运作。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些来的,喝完茶就由我来扔你出去。”
她说这话时,白纱下的双眼生(气)机勃勃。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局面,似乎连温度也在异样地升高,以至于阿格规文不住地抹去热汗,心里疯狂思索着接下来的回答。
不行,这样真的不行,搞不好再说错一句就会真的被扔出去,啧,朴夏那时的事果然太急了吗……
他沉默下来,偷望着她的神情。
似乎已经注定要被扔出去了。
明明已经打算主动放弃了,樱却叹息一声,向他拍了拍自己的膝部。
“诶,等等…你这是……”
迟钝的家伙这才注意到,她是以标准的姿势跪坐在地的,而不是想自己这样随随便便把脚伸进被炉里享受。
总而言之,这个动作所表达的意味不太能让人接受。
——膝枕。
“喂喂,别这样吧!”阿格规文又一次抗拒起来,而且越发激烈,“再怎么说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哄小孩子的……方法还是算了吧!”
面对他竖起的三根手指,樱只是蔑视地念叨了句令人痛心的话。
“对他人的关怀别扭到这种程度,还执着于年龄……二十年过去,你真以为自己有什么长进吗?”
“唔!”
他阴沉着半张脸过去,生无可恋地在柔软的膝上闭目冥神。
事实上,他的心态远比看上去慌乱。
——枕在暗恋之人的膝上。
不是总有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同人本里会这样画吗,以这种姿势做着很让人羞耻的舒服的事…还有很好闻的体香……
他想到曾经的一幕,她站在樱花树下,那份美与飘落的花瓣相衬,倾城绝色。
他就这样一面想着如此乱七八糟的事,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交谈。
注意力溃散jpg.
“……先谈正事吧。”
“你说,我听。”
他及其哀怨地瞪了一眼她,得到的却是熟视无覩,甚至摸了摸他的头。
“唔——!……算了,首先是关于诺亚那家伙,关于他的跟踪结果……”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跳过,“这个有点微妙,我取得申请后再告诉你。他袭击基地的原因尚且不明,不过更重要的是,那家伙的存在本身。”
“果然吗……”
“如果他还在,那么文吾或许也……”
谁都没再继续说话,答案已经显然易见。
巴别塔一役,隶属于文吾的前代正式成员几乎无人生还,文吾本人与联邦最高领袖在太空城中同归于尽,这是档案上所记载的。
但没有人真的目睹了他的死,除了樱。
尽管有她的证言,但既然樱能活下来,那么或许文吾也……莱曾抱着这样的想法进行过调查,但无论什么手段——占卜、检测、各种可能的手段——都无一所获。
他试过用机械降神查询,却被告知权限不足。
一定又什么被隐瞒起来了,那个人一定还活着,他曾如此不懈地追查了数年,直到被放逐到已成象征的初号基地。
现在,线索再次出现了。
“樱,回答我。”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严厉的语气,唯有这件事,“你当时就在场,到底发生了什——”
樱没有言语,只是用手指止住了他的追问。
“……”
莱缓缓起身,最后望向她。
“不能说吗……”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叹息一声,“那么,最后一件事——”
他顿了顿,正襟危坐,一如多年前两人的告别。
“我要去找他了。”
他的眼中有着期待,希望她能一同前去。
“……我会等你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
说起来,就没有被答应过几次啊……他如此想到,无言地端起了桌上的清茶,一饮而尽。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吧,至少,不能就这么离开,要笑着,潇洒地告别才行。
“樱,再见。”
“再见。”
我啊,非常喜欢你呢。他暗自在心中加上一句。
这无疑是爱,对恋人的爱,只是已经没有了付诸于口的机会,但以不再是简单地逃避,而是向已经没有幸福与安稳的,不可能的未来挥手告别。
樱,再见。
直到莱的彻底离去,樱始终都坐在原地,她是想要送送他,但有些人未必那么安分。
“出来吧,有必要躲着吗?”
“嗯…和你不一样,那家伙对我们可不是那么友好,前阵子刚刚施压过,害得我只能把事情都交给风魔。”
面带平和微笑的灰袍青年从隔间中走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樱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与那少年朝夕相处的时光。
“…怎么?看到想看的了吗?到底还是挂念着他吗?”
“…或许吧。你来做什么?”
“嗯……”
罕见地,岚陷入了迟疑,对于身处他这一位置的人来说,许多事都没必要如此,换言之,这完全是个人的事。
“说吧,我会酌情考虑。”
“不,你想错了,这是别人的事…该说是我一厢情愿吧。”
他顿了顿,望了眼樱的表情,接着说。
“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我希望你能稍微振作一些。”
他的脸上挂着有些别扭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适应以家主的身份说这种私事。
但哪怕如此,他也会有他的道理,比如……
“兄长和愚弟吗…一厢情愿,确实。”
但她想错了。
“我大概猜得出你的失意并非是受到打击那么简单……”
她的事情不会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改变什么,但他接下来所说的,让这件事超出了一厢情愿的范畴。
“但作为伴生的幻想种,你脱离创造者单独存在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些?”
他有自己的想法,或许他的目的很单纯,但他总是有备而来。
领域在扩张,仅仅是随着情绪而活跃,就已经让空气中的某些事物蒸发殆尽了。
自退役以后,她多久没有如此做过了呢?
“喂喂,这稍微有点危险哦,离开了那人之后,你的能力并不稳定吧?”
“你知道多少?”
锐利的眼神,令人凛然,简直想要人直接双手投降,如果再这么下去,她就快不听人言了。
“不不不,你想太多了,是这个啦这个。”
眼看火焰就要蔓延过来,岚连忙指了指自己,准确地说,那对棕色瞳眸正闪耀着奥秘之光。
“家主的传承,源家就是靠这个登顶首位的。”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领域没有再扩张,但也没有要收回的样子,看样子他还远远没有被信任。
他原本只是打算试探试探,但樱在这点上比他想得要沉不住气,连语言的陷进都没有,纯粹打算逼他透露全部。
“…你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也没有再试探的必要,岚老老实实地坐下,回答樱的问题。
“如果没猜错,你的创造者就是文吾吧,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应该还没死,而在他销声匿迹之前……”
他顿了顿,接着说。
“…也就是巴别塔那时,你和他有过最后的接触,而看你现在的情况,他走之前应该给你留了些什么吧?他想要你存在下去,你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没有消失,但是…为什么?你在迷茫,所以他究竟——”
“够了。”
岚立刻打住,“别在意,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可不打算再经历一次业火划过视野的恐怖。
“所以呢?解释一下动机,为什么这么在意我们的事?”
直来直往,不比阿格规文的咄咄逼人好多少,如果这就是她询问他人的方式,那么曾经肯定都是由文吾一个人承担交涉的。岚如此想到。
“还是一样的理由。”他耸耸肩,眼神却不复先前的平和。
“怎么?”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完全忽视了樱的疑惑一般讲起过去。
“以前啊,你们刚来的时候,老爷子总是夸赞那人——我也叫他文先生吧——他的能力,他的手段,全都令人折服,唯独理念过于虚幻,到最后肯定也要变成延续过去道路的常态政府,要不干脆就在与现实的挣扎中自我毁灭。”
“但现在呢?他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说他死了,那就纯粹悲剧一场,但你还存在,他还活着,他肯定谋划着什么,直接关乎着他的理念能否成功实现于世,然后,前几天,有人这么告诉我——”
他突然停下了,手指敲打着桌面,一面观察着樱的神色,许久,他才缓缓说道。
“他确实还活着,并且与朴夏直接接触过。”
出乎意料的镇静,又或者只是潜藏于心的波动,看看,她的手紧握刀柄,恨不得立刻出发。
“什么时候?”
“三年前,源家变故那时,我不太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但仔细想来,老爷子和老爹的死大概和他有关,他可能换掉了药,朴夏也……”
到这里为止,是樱所不知道的家族内事。
那时他一直有个疑惑,朴夏是怎么找到地牢的方位见到苑的,现在,线索出现了。
樱沉默着,或许是在思索,为了接下来的话,岚决定问个问题。
“阿格规文比起你,知道多少?”
没有拒绝,她只是摇摇头,“一点不多,我一直瞒着他。”
“是么…”
他摸了摸下巴,接着说。
“那么,先来做个假设吧,假设文先生他神机妙算,料到了现在发生的全部。”
“现在,阿格规文带走了朴夏,目的显而易见,靠他剥夺公元的自治权,而要达到这一点,需要很多因素同时存在,首先朴夏能为阿格规文所用,其次,源家必须衰弱,看看吧,前段时间我才被阿格规文逼得退出,把权力下放给风魔。”
“你是说,莱他被利用了?”
“显而易见。另外,无论他打算做什么,应该都是在阿格规文的目的——或者是他的准备完成之后——才正式开始,在那之前顶多做些预备工作。”
“你想要什么?”
“情报。”岚身体微微前倾,肃然的语气中充满了压迫感和不信任,“我需要你提供情报,你能提供的全部情报。在文先生行动之前,我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那孩子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他决不能再成为别人的棋子,甚至是弃子。”
“他不会把任何人当做弃子。”
“如果真是那样,”他缓缓站起,眼神中充满了质询的意味,“你在迷茫什么,你在那座塔上看到了什么?”
在这一刻,一家之主的身份与他显得如此匹配,同时,他又是位称职的兄长。
但他终究是没有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有回答。
樱望着他,在二人对视的瞬间,她感到他那份隐藏在心底的情绪,那是——
蔑视。
他看不起我。
当然。
但不是这样的,他肯定明白,自己所遭遇的可能比他所猜测的更加悲惨,他肯定知道的,怎么样才能不伤害到另一个人的心,但是,有必要吗?
他毕竟不是朴夏。
那个总是期盼着自己笑容的孩子已经被你放跑啦,樱。
樱微微低下了头,不再正视他,“你必须给出具体需要什么,那么繁多的信息——”
“我可以,”他的瞳眸微微亮起,“文先生,我想他同样可以。”
“……”
“还有,新元那个叫元贡的家伙,我记得他曾经是文吾的参谋。”
“你怀疑他?”
这回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复,显然,他也没有确实的证据。
“他…他站得太高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文吾很难自由地在新元行动,又或许他有方法隐瞒?我说不准。”
沉默
过了片刻,岚向她缓缓伸出手。
“合作愉快?”
“…嗯。”
她握住,感受到那份坚定,相比之下,自己的任何想法都实在是过于可笑。
直到他告辞离开,她都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