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发现维奥拉在主人隐修所小门外面等待着。她看起来疲惫,眼下都是黑斑,瞳孔因兴奋剂和认知增强剂放大。他迎上她的视线并挑高一侧眉毛。她耸了耸肩,将目光转回封闭的门。
光球挂在贴着木头的天花板上,让前厅沉浸于琥珀色的光和轻柔的影子下。墙壁上厚重挂毯间的抛光花岗岩反着光。暗红色的织物上天使和野兽在战斗,眼睛是黑玉的珠子。通向契约隐修所的门是黑铁的,表面被雕饰成在金色高脚杯前分叉无叶树枝的图案。约瑟夫站在那里,沉默的份量压向他,他发现自己被袍子的高领搞得很不自在。
船静止着,它的引擎冷却,而其他系统的颤动不会自机械层传达到这么远的甲板。这让他神经紧张,总是这样,仿佛寂静和无声是种威胁。目前的现状无法减轻这种感觉。
随着一阵联系低沉的解锁声铁门打开了。一个穿灰色袍子的机仆将门敞开,然后将咔哒作响的黄铜腿拖到一旁。
维奥拉打量着约瑟夫,然后迈步进入。房间内部如前厅一样黑暗。蜡烛悬在空中的挂碟里。它们幽暗的光芒照出黑木表层和雕刻过的黑铁。接近桌子时,厚毯子偷走了他们脚步的声音。它的木质如此黑暗,以至于纹理在木质中仅是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它后面是一座靠墙放着的工作台。上面放着黄铜和白银的器具:带伸缩放大镜的绘图仪,焊枪,带细钳子的铰接臂。一侧摞着数据板和卷轴阅读器。桌子后面,覆盖着曲线形墙壁的,是向下看着的死者。大部分是银色外表的,表情的一丝一毫都被冻结在抛光面中。有些是奇形怪状的。有些根本不是人类。少数——非常少——是红金色外表的,它们的面容在白银旁闪闪发光。
有一天我将在那里,约瑟夫想,同时他走到桌子前,被杀死的敌人,以及逝去的同伴在金光中向下看着。
契约抬头看着他们。他的椅子在样式简单的桌子和工作台之间。他穿着灰衣,裁剪接近于内政部文员的朴素袍子,但没有阶层的标志或记号。一个包裹着黄铜的电缆从他左太阳穴的插槽联到桌子上一组用铰链连接的四肢上。他的双手在下巴上作尖塔状。桌子上的黄铜手臂动个不停,围着一块红蜡旋转。抹刀和微型焊枪切割,融化并刮擦,让蜡上生出一张脸来。
约瑟夫看向那雕刻,然后抬头看向他主人沉寂的眼睛。
“讲,”契约说。
维奥拉清了清自己的喉咙。
“我在联合舰队里的线人正在尽其所能做事,”她说,“但情况不妙。半数船只正在为面临的部署做准备。它们全都爬满了你同僚的特工。他们中有些暴露了,很多没有。除非你想要亲自去监督某项任务,否则通向地表将会很困难。你要亲自下命令才能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他们否定一位王座审判官的权威?”约瑟夫吼道。
“他们收到来自不同审判官权威的冲突命令,”看向他,维奥拉说。
“沃特……”约瑟夫说。
“某些,是的,但不只是他,”她说。“至少还有六个从……事故中活了下来。他们都还在这里,而且他们都有同样的绝对权威。目前他们正在使用这些权威让我们的日子——还有他们互相的日子——难过。”
“他们当然会了,”约瑟夫说。他并不吃惊。契约所有仆从中,他是见过最多在极少数情况下审判官遇到对方时会作何反应的。很少能和他们轻松打交道,特别是在这种形势下。“他们希望把我们排除在检查高塔残骸之外。”
维奥拉无奈的笑了笑。
“有些人还想更进一步,”她说。“我们正在追踪近太空和跨星系的船只动线,看来他们很可能想阻止我们脱离轨道,如果我们这样做,就阻止我们抵达星系边缘。”
“他们会使用武力吗?”他问。
“不好判断,”她说,“但除非有用剑的想法,你不会拔出它。”
“这包括朝我们瞄准?”
“并不完全是。探测到一些幸存的审判官互相也是如此,但很多是对着我们的,是的。”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要对发生的事情负责?”
“负责,参与,”维奥拉耸了耸肩。“我不确定哪种情况是否重要。”
“他宣判了塔利托,”约瑟夫吼道,指向自己的主人。契约一动不动,听着。桌子上的操纵器流畅的旋转,一刻不停。
约瑟夫感觉体内生出一股挫败感。他理解维奥拉所说的,知道她的评估是对的,但那不应该是对的。
“他们认为他参与了?他在其他所有人面前辨明了内部之敌!”
“按你说的,他宣判塔利托的行动,就是屠杀的开始,”维奥拉说,她的双眼闪过恼怒之情。“如果我们不是塔利托的敌人,而是他的盟友呢?如果发生的一切都是障眼法呢——一种让契约大人摆脱嫌疑,同时扫清任何反对他的人的手段?”
“袭击的目的是不留任何幸存者,”约瑟夫说道,并摇了摇自己的头。“我们有可能和其他人一起被火烧。那可不是个好计划。”
“只是看起来是这样,但那是真相还是小心制造的幻象?从他们的视角来看那是有可能的。”
“那就是在用执拗角度看事情。”
“我会把这当作恭维,霍列夫,”她笑道。“审判官们不会给予信任……”她看向契约。“我们在这里打交道的大部分互相都不熟悉,并且刚刚被给予了将彼此视为敌人的理由。”
约瑟夫哼了一声并摇了摇头。
“这与信任无关。处于战争边缘,他们会对彼此发动战争?”
“战争已经开始了。”契约的声音低沉。维奥拉和约瑟夫看向他们的主人。“其他人会做他们认为需要做的事。”他抬头看向他们,目光深沉一眨不眨。“我也一样。”
他后面的工作台上,电枢和雕刻工具安静下来。约瑟夫觉得自己的心跳变慢了。
“塔利托,”契约说,掂量着这名字在他舌头上的重量。“他是这一切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缔造者。此时只有他最为重要。他的目的就是我们见证的冲突和抛洒的鲜血。他想要除掉任何能反抗他的人。他没能把我们都杀死,但我们现在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彼此,而且没有行动。内斗是他实现杀戮的有效方法。正如他所料。”他停下,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他摇了摇头。“而他也成功了。他的同僚死去,我们这些活着的互相敌对。他已经成功了。”他放下手指把它们搭在椅子扶手上。“我不会任由他维持胜利。”
他站起来,从自己太阳穴上拔出思维脉冲设备的插头。工作台上铰接的蜘蛛腿随着精密齿轮的轻柔呼呼声合到一起。高温焊枪的蓝色火焰熄灭。
“我们不会在伊若上找到他,或者这个星系的任何世界,”从桌子后面走来,契约说。“这个计划比我们的到来要早得多,而我不会再重复低估其狡诈程度的错误。这只是找到他路上的另一步。”
“那这条路的终点是?”约瑟夫问。
“那就是我们必须研究的了。”
“我们如何开始?”维奥拉问。
“用我们已经有的,”契约回答。“很难抵达星球上的废墟,而且很可能不会告诉我们任何值得费力的。所以,看一看塔利托为完成袭击本来要做的。”
“那艘护卫舰,”维奥拉说,眉头邹得更深了。“试图在轨道上对抗我们的护卫舰。那是艘海军舰只。这意味着其必须让舰队指挥官知道它的存在。会有纪录,信号,命令和身份密码。”
“更多失误的可能,”约瑟夫吼道。他没有看向契约或维奥拉,但朝着工作台上现在沉默下来的工具旁的蜡块。切割和火焰让反光的起伏变得顺滑,将阴影折叠进一张未完成的脸。
“如果塔利托已经逃掉了,”维奥拉说道,“他同样需要离开地表和星系的办法,他会带上在攻击中使用过的兵力。这个星球或者星系都没有它们那类原住民的踪迹,所以它们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来的。”
“那它们是什么?”约瑟夫咕哝道。维奥拉停下,在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看到她看向他。他耸了耸肩,然后转向他们。“那些穿破布的人成功的从沙尘暴飓风里冲进来,穿过由审判官和其仆从守卫的高塔。我觉得咱们应该能找出他们在哪。”
“一个死亡教派?”维奥拉说,并看向契约。“就像我们在‘麦德兹.阿列夫’找到的那个塔利托的亚空间污染社群?”
“和其他所有的事一样,它们还是未知的,”契约说。“猜测会招致错误。咱们只去推进确定的事。维奥拉,你和你兄弟要找到这艘表面上看曾经按他的意志行动的护卫舰。太空是你的领域。把酒神号带到任何你需要的地方去,做任何需要做的事。”
维奥拉低下了自己的头。
“你呢?”她问。“契约大人,你要离开这艘船?”
“我要找到这东西从哪来的,”从灰袍夹层中抽出水晶刃,并转身将它举起对上光球的照射,契约说,他的目光聚焦在沿其锋刃残次不齐的反射上。“做好准备,维奥拉。咱们要在三个小时内离开这地方。”
维奥拉再次低头朝门走去。离开前她停留了一下,看向约瑟夫。他们的视线瞬间汇集,然后她轻轻的点了点头,约瑟夫回以同样的动作。一秒后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门在她身后关闭。
约瑟夫小心的朝桌子走了一步,磨着嘴里的牙。半成形的红蜡脸在银色的敌人和金色的盟友下看着他。轮廓清晰而比例适当,与其他的相比凿刻线条粗糙,好像它被制作了数次,然后又被重新制作。但他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她面对皇帝的敌人而死,”约瑟夫最后说。“这是她想要的。”
契约放下利刃,但没有去看周围的事物。
“你觉得自己知道她想要什么?”
约瑟夫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前额上职级烙印的伤疤在发痒,就像有些时候它总会发生的那样。
“复仇不是一种有价值的欲望,”他说。
契约犀利的看向他。约瑟夫对上其主人眼睛中的寒意,没有退缩。瞬间过后契约轻轻的摇了摇头,将那利刃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为了复仇,”他说。“这是为了曾经为之的——从那种将人类的缺陷,转变为威胁皇帝试图并奋力保护的一切的力量下,保护人类。”他拍了一下水晶刃旁的木桌。“这就是为了什么。”
“如你所说,大人,”约瑟夫说,并低下了他的头。“我可以把这当作你已经有了从哪开始的想法?”
“我们要去见一名老真理战士,”契约说。
约瑟夫等待着,但是没有更多的回应,过了一会儿他低下自己的头,并开始朝门走去。
“她并非如其所愿意而死,”契约说。约瑟夫转过身。契约还站在桌子后面,后背挺的笔直,面容棱角坚毅如挂在他上方黑墙的面具般纹丝不动。“她如我们所有人将来一般而死,”契约轻声说,“血腥而孤独。”
约瑟夫与其主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走过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