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来找我了?”,看着一如既往坐在位子上玩着笔的老张,卢织嘴角带着微笑如是道。
“学生来图书馆,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吧”,老张的眼睛看着卢织的嘴角的笑容,如是道。
“今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们教团的聚会日吧”,卢织坐在了老张的身边,依然是那种左手托着脸颊,侧着头看着老张如是道。
“我只不过是个后进末学罢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去参与聚会,而是一个人先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捋顺了再说比较好”,靠在了椅背上,老张叹了口气,自己推了下自己的眼镜。
“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卢织如是道,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你为什么要放弃‘神迹’呢?”,老张如是问道,相当的直接。
“不是放弃‘神迹’,老实说那种感受事物真实感的能力对我相当的有用,我还真不想放弃”,卢织笑了笑,显得相当的坦诚。,但没等老张说话,卢织又继续道,“只是我必须退出那个教团了,所以‘神迹’离我而去,也就是无可奈何地事情了”。
“为什么啊?”,老张也相当自然的接着问道,“你既然想要‘神迹’,又何必非要退出教团呢,我感觉教团也没有什么强制性的宗教仪式什么的,大家感觉也都很和善啊”。
这也是相当合理的一个疑问,卢织放弃教团,简直百害而无一利,不仅失去了李飒和高鸿这些好朋友,而且还失去了她自己也相当看重的“神迹”,更别说因为和李飒决裂给她家庭带来的不利影响,这又何必呢?
“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总归是有些看法的,不是吗?”,卢织意有所指的如是道。
“那些看法就这么重要?以至于你可以为此放弃这么多?”,老张如是问道,带着些关心,却也迅速的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像是个神经病一样。
他不就是这么个为了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而放弃了大多数美好的人以及事物的存在吗?
那么这个世界上存在相同的人,不是也是很正常的吗?
“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看法,让你这么舍得”,老张笑着摇摇头,也就没打算得到什么结论了。
“说起来还要多感谢那所谓的‘神迹’啊,它让我对那种看法更加确定了”,卢织如是道,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那种虔诚混杂着坚定的奇妙表情,也是老张曾经在李飒和高鸿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能多少告知一下你对于世界的这种坚定的想法吗?”,老张如是问道,带着十足的好奇以及几分挑起了这个话题而产生的抱歉感。
“你不妨猜猜看,你不是现在也拥有这个奇妙的‘神迹’吗?”,卢织带着些考校式的奇妙笑容。
“我想应该是和这个真实的世界相关的吧”,老张如是猜测道。
但卢织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微笑的摇了摇头。
是我说的错了,还是因为说的太过简陋呢?
老张如是想着,陷入了思考。
首先,他排除了自己说错的可能性,因为如果自己说错了,卢织一定会直接说出答案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悠然自得地等着自己去猜测,去自己给出一个详尽的答复。
真实的世界,或者说目前在老张眼里,曾经在卢织眼里变得如此真实的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如此真实,或者说这种真实究竟是什么?
这个答案很简单,从老张和卢织之前聊起这种“神迹”的时候的问答也多少能明白,这种“真实感”只是从老张的感官世界涌入老张的脑海的。
他们来自于感官,也只来自于感官,除了感官之外的一切,都在这种“真实感”的映衬下变得那么虚无。
那么,是不是除了感官所能感受到的事物之外的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值得怀疑的呢?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自己所感知的一切,真的就是事物本身吗?还是说是事物在自己脑海中所形成的印象?
老张倾向于后者,因为自己所接触的,最靠近自己的,不就是事物在自己脑海中所形成的直观印象吗?
但很显然,这种直观印象是因人而异的。
就像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美标准一样,老张觉得十香非常好,简直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女性的模板,但张也却觉得十香有些憨憨的。
显然,不同的人的心灵,或者说所形成的理性,影响了事物在他们各自心中的表现形式。
所以,感官之外的一切,并不是虚无的,人类的理性,人类天生的理性,依然在发挥着作用,帮助老张把这些无与伦比的“真实感”加以整理,也像是一位大厨一样,将之加工成最美味的佳肴。
那照这么说的话,一个新的问题就出现了,这所谓的人类的理性,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从何而来?
很显然,按照人类的普遍成长状况来讲,一个人类,往往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大家眼中的“理性”也在增加。
长者,往往是智慧的象征,而孩子,往往意味着天真以及幼稚。
刨除掉那些为了适应社会而产生的部分糟粕,上述的结论也是不会变化的。
但这只是表象,为什么随着存活于这个世间的时间变长,人就往往变得更加有智慧呢?
这个问题似乎也很简单,毕竟本国有句老话叫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以此来形容一个年长者往往相较于年轻人有着更多的经验,也就有着更多的智慧。
但经验就是经验,只是我们从感官世界中得到的关于世界的印象,它并不直接等同于智慧,而是需要经过加工之后才能变成知识。
加工的工具叫做人类的理性,而不同人的理性往往是不同的,这点我们现在是清楚的。
那么理性又是由什么组成的呢?渗透在它的每一个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部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就像是屠夫手里拿的是屠刀,医生手里拿的是手术刀,虽然这两种工具的形制大不相同,但这两者不都是由铁原子构成的吗?
理性不可能是虚空出现在每一个具有理性的人类身上的,不可能说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理性就自然而然的,像是圣诞老人的礼物一样,就这么出现在了人类的大脑中。
它一定一直存在,一直在接受着经验而不断发展着自己。
那么组织这种发展的,就像是植物细胞中的DNA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是因果律,是人类所独有的,永远也不变的,追寻万事万物起因的强烈欲望。
任何事物都得有一个起因,也必定有一个起因,这是人类所独有的东西,是绝对不会变化的东西。
因此,我们可以说,人类的理性虽然各不相同,但却大同小异。
那么既然追寻真理的工具大同小异,是不是意味着真理在所有时代都是大同小异的呢?
这是个问题,但老张觉得不是。
他这段时间接受的“宗教熏陶”告诉他不是。
真理非但不是大同小异的,甚至可以说是相互逆反的,就像是112种元素,却既组成了老虎,也组成了绵羊一样,但认为世界完全由老虎和绵羊组成的认知,显然比世界由单一存在组成的观念更加符合实际。
这点纵观历史,可以有一个相当清晰的认识,每一个人类,无论是平庸的,还是杰出的,往往都不可能超脱于他所处于的那个时代,就像是盖房子得从下往上,不可能刚打好地基就直接盖房顶一样。
人类对于真理的认识是在不断前进着的,而且往往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之上的。
那么这些不断推进的真理,是孤立的存在着的吗?就像是进化论似乎和1+1=2没什么关系一样。
并不是的,它们都只不过是老张所在的教团所信奉的最终的存在,唯一的神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侧面罢了。
神推动着一切向前进发,推动着人类对于真理的观念,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人类的科技,人类的艺术,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的发展。
想到这里,老张顺了一遍,感觉也没什么大问题。
如果老张是在传教的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想必对方也可以表示出信仰或者不信了。
但他面对着的是卢织,一个“叛教者”。
这些东西,她一定比自己了解的更多,一定比自己了解的更透彻。
但她却选择了背叛和放弃,哪怕“神迹”,无与伦比,货真价实的神迹长伴其身。
老张有些震惊,至今他才算是感觉到无比的震惊,因为卢织一定掌握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原因。这种对于未知的想象所产生的震惊,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震惊。
于是他看向了卢织,这个看着自己还保持着一脸微笑的女子。
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直视着老张的眼睛,托着脸颊的左手,以及那只随意的搭在书本上的右手。
莫名的,老张觉得眼前的姑娘有种久违的美感,至少在现实世界之中是久违的。
并不是因为卢织就真的比老张所见到过的所有女孩子,所有女明星更漂亮,而是因为卢织有种她们都没有的,或者说都没有在老张面前表现出来的特质。
她很“正常”,甚至有点没有特点,但却恰恰像是水一样,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流动性与适应性。
同时她一定有着比老张更多的形而上学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思考。
但她却从未表现得像老张一样迷茫,一样的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而是显得很“正常”。
如此剧烈的矛盾,她究竟是怎么驾驭着的,难道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她抽调了这个矛盾所存在的基础?
老张有些失了方寸,直到他看到了位于卢织手下的那本书。
一本曾经让两个人结缘的书:
《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
简称《反杜林论》。
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不是暴力,而是经济条件。
这是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论点,用来反驳杜林的“暴力决定论”。
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当时的经济条件和物质基础之上,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会相互作用,这可以作为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较为粗糙的概括。
这和老张所信奉的宗教恰恰相反。
如果卢织真的选择了辩证唯物的话,她的背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了。
“神迹”的出现或许让她对于神产生过敬畏和虔信,但“神迹”的力量却让她无比真实的感受着现实世界,无比真实的感受着这个世界本身,而不是超脱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于某个未知名地方的神。
于是老张点起了头,带着些节奏,显得有些滑稽,又带着些诡异。
“我感觉你简直是耶稣”,老张如是道。
“是吗?”,卢织有些不置可否。
“你这可就是彻底从神之子变成了带着‘原罪’的人类啊”,老张如是道,神情中多少有些不解。
“我并不觉得某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是‘原罪’”,卢织如是反驳着,却低垂着眼帘。
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虽然是正确的,但却意味着你彻底背负上了“原罪”。
“所以,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想必你的问题也算是解决了吧,不管是关于我‘背叛’的原因,还是我为什么说可以解决你生活的意义”,卢织猛地抬起头,若无其事的如是道。
“这样不会感觉到很累吗?”,老张有些不忍。
“会啊,当然会,生活的意义被我彻底砸碎,而我却又面临着如此沉重的任务,近乎于不可能完成,我怎么可能不会累呢?”,扬了扬手里的那本《反杜林论》,她就像是个炫耀着自己手里面的棒棒糖的孩子一样,眼神中难得的少了些肃杀,嘴角的笑容也多少因此而显得调皮了些。
老张沉默了,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在这样一位道理上难说不幸,却不得不在情理上定义其为不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