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十五年,冬。京师庆平坊,镇国公府。
丹鹤院。
已是深夜,灯火通明,人影匆匆。
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女子的痛呼声一声声,一阵阵,经久未息,闻者心焦。
老镇国公夫人坐在隔间里闭着眼睛,手里一颗颗的转着佛珠,唇间喃喃有词,低不可闻。身旁一位嬷嬷和众多侍女肃然而立,一动不动。
下首一个约莫二十的俊秀青年,身穿蓝色圆领右衽直裰,披一件鸦青色鹤氅。正坐在椅上低着头喝茶,偶尔垂眸抚一抚毫无褶皱的袖子,神色隐有忧虑。
灯火微微摇曳,无人言语,整个房间只有隔壁传来的痛呼。
不知不觉灯油已经耗了大半,众人的心似乎在淹在水里忽沉忽起。
已是四更天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仿若天光乍破,把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呢!”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好,好。……扶我去看看。”
老夫人睁开眼睛,站起来往产房去,面带笑容。
秦柏清把茶杯搁在桌上,起身抚了抚袖子,微微一笑,没有跟过去。
……
杨氏已经力竭沉沉睡去,老夫人江氏看着才十七岁的杨氏苍白的脸庞,目光微微柔和。
大儿子出征在外,远在边疆,走的时候儿媳孕象未显,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而后怀胎七月,下台阶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整整提前了两个月发动。
这孩子一个人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种时候却没有夫君守候在侧,实在是委屈了。
……
“好孩子。”
为儿媳掖了掖被子,老夫人去看了看襁褓里新出生闭着眼睛酣睡的孙子。
这一看,不禁露出了笑意。
小小的,软软的,皮肤红红嫩嫩,眉眼秀气,一点也不像别的新生婴儿一般皱巴巴的,看起来可人的紧。但因为是不足月的孩子,看起来比足月出生的婴儿要小一些。老夫人不禁有些忧愁,不知道这孩子站不站的住……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孩子一定要悉心照料……
……
“母亲?”
见老夫人从出来,秦柏清递去询问的目光。
老夫人明白二儿子想问什么,轻声微笑道:“都好,母子平安。”看见二儿子面有倦色,话音一转,“守了半夜,累了吧?趁天色未亮,还不赶快回房歇着去。”
秦柏清淡笑应了:“是。大哥不在,儿子身为府里唯一的男丁,这种时候,本该替大哥守在外面啊。”
老夫人捏住话头揶揄:“唯一的男丁?你把央哥儿放哪?”
“央哥儿才七岁,这时候顶什么用?”秦柏清微微阖眼,笑容慵懒。“母亲,儿子这就回了。您也歇着吧。”
老夫人忍不住笑骂一句,“回吧回吧!没人抢你的功劳,等你大哥回来,尽管向他提要求!”
秦柏清懒懒一笑,着小厮提着灯笼,径直下了台阶走远了。
老夫人亦是半夜未眠,这会儿心神放松,倦意便潮水般袭来……
“老夫人,这就回荣安堂吧。”伺候了江氏十几年的玉嬷嬷极有眼色,赶忙扶住老夫人的手臂。
老夫人点点头,吩咐人好生照料夫人,两个丫鬟稳稳的挑着灯笼,一行人慢慢出了丹鹤院。转了一个路口,却见一个小丫鬟神色匆匆而来。老夫人皱了皱眉,玉嬷嬷上前一步厉声呵斥,“何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得冲撞了主子!”
小丫鬟连灯笼也未提,月色西悬,勉强能看清路。远远见有人提着灯笼,料想是主子,便匆匆前来求助。到了近前才发现是老夫人,却被这一声呵斥吓得身形一晃,几欲跌倒,没等稳住身子就跪了下来。
“老夫人,奴婢是怡芳苑林姨娘身边的,我家主子她发动了!”
老夫人神色微顿。
林姨娘,算算日子,却也该生了,只是一直被丹鹤院这边牵着心神,倒是对这个怀孕更早两个月的姨娘少了关注。
老夫人沉默片刻,缓缓吩咐:“玉嬷嬷,一应需要的东西早就备好了吧,马上请稳婆过去接生,别出了事。”
姨娘而已,肚子里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庶出。莫说今夜已经熬了许久,正是乏力,便是平常,也莫想惹她多费心神。
只消叫那姨娘好生诞下大儿子的子嗣罢。
于是这夜,丹鹤院方宁静下来,怡芳苑又开始了忙碌,然这一次,却并没有受到太多关注。
……
天将明,簌簌落起了雪花。
梅苑里,七岁的男童一身玄底窄袖领镶红色沿边直身,外披紫狐裘,眉眼精致通身贵气,面容淡漠的立于廊前,看着院子里渐渐落了一层雪。
“世子爷,天寒,身子要紧,先回屋吧?”青衣小厮墨砚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
“昨夜,母亲生下一个弟弟……”秦梧央沉默半晌,敛下眼睑,低低的童稚声透出一股淡漠。
其实也不过是两个时辰前天色未明时。
像是问话,语气却只是陈述。
墨砚不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从来就摸不透世子的想法。尽管世子至今也只有七岁,可在他面前墨砚总有一股畏惧的感觉。因此听到这句话,墨砚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垂头不语。
秦梧央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说完顿了一会儿,就慢慢转身回屋去了。
继母生了弟弟。
弟弟……
……无所谓。
还不如多练一会儿字……
……
北风徘徊,雨雪霏霏。
屋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
“呜啊啊……”
婴儿的咿呀声响起,秦梧棠无奈的闭上嘴巴。
婴儿啊……
如果仅仅是婴儿也罢,偏偏……
还是个男婴。
……
新的人生,还带来新的……性别。
秦梧棠心下微微叹息。
真是全新的体验……
……
“哎……二公子生得真是玉雪可爱。”
“嘘,声音小点……二公子想睡觉了。”
……
无视身边三四个人仔细的目光,秦梧棠静静闭上眼睛,思索这几天从叽叽喳喳兴奋八卦的丫鬟们口中分析到的信息。
早产儿,疑似继室所生,镇国公府嫡次子,上面有一位原配所出的嫡长兄,且已被封为世子。父亲乃是国公爷,目前不在府中,归期不定。
……
想着想着,困意居然真的袭来,秦梧棠心中淡淡划过无奈,婴儿的精神实在太差,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
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好闻的清香,伴着淡淡的奶香,秦梧棠想,是这一世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