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雷霆城里明媚的灯火一盏一盏点亮。无数点亮光,沿着一条条冗长的街道,连成一条条火龙。
春天的夜晚,依然寒冷无比。
镜伏在二楼朝街的大窗户上,焦急地望着楼前街道上稀疏的人流。她的眼神不断在人群中搜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一直等了很久,那个身影却没有出现。
寞曾回到家中,取下披风,脱下铠甲,放到盔甲架上。他看到窗边的镜,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大声问:“镜儿,马尔克斯还没有回来吗?”
镜慢慢转过身来,摇了摇头。
“葬礼结束后,他会去哪里呢?”寞曾大人看着镜,问。
镜仍然只是摇头,“爸爸,马尔克斯会不会生气了,不再回家了?”
“生气?生什么气?因为我带着你离开却没有叫上他这点小事而生气吗?镜儿,马尔克斯不是这样的人。马尔克斯已经十八岁了,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总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了。”寞曾大人淡淡地说。
镜不再说话了,继续在长街上搜寻,希望能够找到马尔克斯回家的身影。
寞曾大人吩咐仆人做好了饭菜,他叫了镜好几次,镜才关上窗户,坐到餐桌旁。长条形的餐桌旁,少了一个人,显得更加空荡。而不知道是仆人大意还是已经形成了习惯,马尔克斯的那份餐具,依然被摆在了镜的身旁。
镜低着头,虽然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平静,可是寞曾大人却知道,此时的她,心急如焚。
忽然,寞曾大人放下了餐具,站起来,说:“我去找他。”
“爸爸……”镜抬起头来。
“先吃饭吧。”寞曾对镜说,“我向你保证过,会好好照顾马尔克斯,不是吗?”
镜笑了,轻轻点头。
寞曾大人骑着黑色的快马离开了雷霆城,径直奔向高原神庙。
在神庙里,他找到了脸色依然苍白的水鸳,向她打听马尔克斯葬礼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水鸳身边的一名女祭司望着寞曾,说:“大人,您离开后不久,马尔克斯就拉着天羽大人离开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马尔克斯显得很焦急。”
“然后呢?”寞曾大人问。
女祭司摇了摇头,“后来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们。”
“好的,谢谢。”寞曾说完,赶忙离开了神庙,在寒风中,回到了雷霆城。
战马在天羽家的门外停了下来,寞曾大人跳下马,望着三层石屋的清冷门楣,不禁觉得有些伤感了。曾经,自己还只是一名紫袍骑士中队长的时候总是喜欢找到马瑟尔顿大人一起到这座房子里喝酒。
那时候,这座房子的主人——天旬大人还只是红袍骑士中队长。寞曾和天旬当时都还很年轻,他们常常笑话马瑟尔顿,说他已经人到中年,却总是喜欢和小伙子们聚在一起谈酒谈年轻女人。
可是,天旬大人战死后,曾经的欢笑再也不能找回。一瞬间,马瑟尔顿和寞曾都开始发觉自己的心凝固了,老了,不能再像小伙子们一样,常常捧着酒碗哈哈大笑。
天旬大人离开后,寞曾大人就很少再来这里。怕看到昔日欢笑的地方,怕想起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三层的石屋,没有一个窗户里透射出一丝灯光。
寞曾大人走到石屋的门边,敲响了房门。
“谁?”很快,门里传出了一个声音——是天羽。
“是我,寞曾。”
门开了,门缝中,天羽的拳头放到胸口,对寞曾大人微微鞠躬。寞曾望着天羽那张和天旬大人年轻时极其相象的脸,微微一愣。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红袍骑士,他站在门后,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一个老痞子,一个小痞子,又到我家骗酒喝来了。”
“大人?”天羽看到寞曾大人神情呆滞,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
寞曾从记忆中惊醒,对天羽点了点头,说:“天羽,马尔克斯在你这里吗?”
“没有。”天羽摇了摇头。
“神庙里的人说,上午的葬礼结束后你们就一起离开了。”
天羽点了点头,说:“是的。马尔克斯带我去了神庙,然后跟我回到这里,午饭后就离开了。大人,怎么了?马尔克斯还没有回去吗?”
“还没有。”寞曾大人皱了皱眉头,问,“天羽,你有没有发觉马尔克斯今天很奇怪?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想什么,还有,他会去哪里?”
天羽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大人,马尔克斯今天的表现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在神庙外没有原由地攻击那个黑衣人,后来葬礼刚结束,他就拉着我去了神庙里。一路上,我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仿佛他认为有什么很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给你说过什么吗?”
天羽摇着头,说:“大人,您知道的,马尔克斯总是不喜欢说话。当我问他带我去神庙做什么时,他却只是对我点头。”
“他带你去神庙做什么呢?”
“在神庙里,他只是站在圣池前祈祷了一小会儿,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天羽的语速平缓,双眼凝视着很远的地方,仿佛在极力回忆今天马尔克斯的所有表情和语言。他说,“大人,您觉得马尔克斯会去哪里呢?”
寞曾大人没有回答,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马尔克斯会去哪里,但他有一种预感,马尔克斯的身上,将溅满鲜血。也许,他会和在神庙外一样,疯狂地向人类发起进攻。
马瑟尔顿大人已经告诉过寞曾马尔克斯的来历,并且,马瑟尔顿大人在一年前离开雷霆城时曾轻声叮嘱过寞曾,他说,他从马尔克斯的眼中,看到了悄悄燃烧的仇恨。他怀疑,在兽人身边生活了八年的马尔克斯,身上有着兽人遗留的野蛮和凶狠。
“如果真的是这样……”寞曾大人碎碎念叨,心中的不安显得更加强烈了。
“大人,请不要担心。”天羽捕捉到了寞曾大人眼中的担忧,说,“我觉得马尔克斯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如果他找到了,应该就会回去了。”
寞曾大人点了点头,可是天羽的话却依然没有打消他的疑虑。他说:“天羽,如果马尔克斯回到你这里,马上通知我。”
“遵命,大人。”天羽说。
寞曾大人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对天羽说:“天羽,吃过饭了吗?如果没有,到我家去吧。”
“已经吃过了。”
寞曾点了点头,跃上战马,向着长街东面跑去。当他经过一个紫袍骑士巡夜小队身边时,拉住了战马,对领头的骑士说:“加派一倍人手,今天晚上实行全城戒严。如果遇到马尔克斯——住在我家的那个孩子,务必把他带到我家!”
“是。”十几个紫袍骑士同时回答。
“如果他用兵器反抗,那么就武力镇压。记住,不可以杀死他。对了,还有,全城戒严的事情,不可以通知天羽。”
“是。”
“好了,继续巡视吧。辛苦了。”寞曾大人说。望着渐渐走远的巡夜小队,他吐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天羽慢慢关上房门,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一双眼睛一直警惕地望着他。
“寞曾大人离开了。”天羽转过身,对黑暗中的马尔克斯说。
马尔克斯走了过来。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套银白色的铠甲,看上去英气逼人,仿佛一个真正的骑士。他说:“他们,真的会来?”
“你说的他们,是来抢茶壶的人吗?”天羽笑了笑。两边脸已经有些酸疼了,刚才在寞曾大人面前强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装得太累。
马尔克斯点了点头。
“如果他们来,我们就杀。如果不来,就好好睡觉。”天羽笑了笑,说。
※※※
夜更深了,雷霆城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渐渐的,整座城市都沉睡在了夜的宁静和灰暗中。
三层楼的石屋外,街道上只剩下一只流浪狗还在四处寻找食物。它的身体瑟瑟颤抖,鼻尖轻触在地面,嗅着地面的味道。
突然,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停下了脚步,双眼带着淡淡的绿光,警惕地盯着街边的阴暗角落,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在它的面前,是一条小巷。巷里,一团黑色的影子聚在一起,一动不动。而流浪狗的身后,则是天羽家的正门。
巷子里的人都是紫袍骑士。
寞曾大人回到家中后,始终觉得天羽对自己说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有些古怪。他一直挡在门里,似乎并不打算请寞曾大人到家中小坐。寞曾大人想,这不是天羽的性格。虽然他常常表现得很冷漠,但绝对不是一个内心冰冷的人。最基本的礼节,他还是知道的。
那么,天羽身后的门厅里,是不是有不愿被寞曾大人见到的人呢?
所以,寞曾大人赶忙调集了一个小队的紫袍骑士换成黑衣服在暗中监视着天羽的家。并且一再叮嘱他们,有丝毫动静,赶忙向周边的正在巡视的骑士发出警报。
小巷的墙上,擦出了一丝轻响。像是有风拂过墙面,吹落了墙上老化的石片。
流浪狗后退了几步,忽然冲着巷子里的那团黑影吠了起来。它的眼中,绿光闪烁,两颗长长的尖牙露了出来,显得狰狞无比。
聚在一起的骑士中,一个人轻声骂了一句:“疯狗!”
忽然,狗的头部像是被什么击中,身体歪斜着向后倒去。刺耳的声音终于终结。
同时,巷子两侧的墙面上,几十个黑色的影子同时滑下,蹲在一起的三十名骑士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们的头顶已经闪烁出了一片白光——那是薄刀的刀面反射着忽明忽暗的月光。
薄刀与肉体接触的声音沉闷,压抑。伴着那片声响,血的腥味渐渐在空气里弥散。
三十名骑士,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已经在忽然而至的刀光中躺了一地。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自己正仔细监视着天羽的家的时候,却又一直被别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
当最后一名骑士的血撒在冰冷的地面时,一只“沾”在墙面上的二十多个黑色身影落到了地面。他们踩着紫袍骑士的尸体,迅速割断了腰间的绳子——正在依靠从巷子两侧房顶挂下的绳子,他们才能在紫袍骑士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将所有的骑士杀死。
所有的黑衣人排列整齐地走出了巷子,他们将薄刀贴在左臂内侧,隐藏了刀在月色中的反光。黑衣人度过六米多宽的街道,走进了石屋的阴影下,才将刀从手臂的掩藏中取出,举在身体侧面——这是他们进攻前的起手式,当面对敌人的时候,无需准备,薄刀随时都有可能落在对手身体上。
黑衣人在天羽家的门外散开,每三个人靠在一起。黑暗中,他们的双眼却依然犀利无比。
天羽家的房顶上,还有一个给影。他蹲在房顶边沿,上半身几乎要付在房顶上。长长的黑发下,双眼冷漠无光。
门外,一个黑衣人将薄刀伸进细细的门缝里,挑起了门栓。接着,两个分别站在两侧的黑衣人慢慢推开了房门。
二楼,两个顺着墙面攀爬而上的黑衣人已经挑开了木制窗户。
一楼的门厅里,安静得犹如死亡地狱。没有人的脚步声,没有人的呼吸声,仿佛几个慢慢走进的黑衣人只是幽魂。
忽然,门厅里响起了一个弓弦瞬间放松的声音。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猛地侧身,随着“嗖”的一声,一支箭掠过黑衣人的耳际,插在了门外一个正准备走进的黑衣人的眼睛里。黑衣人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浑身抽搐着,却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已经走进门厅的三个黑衣人根据弓弦的声音辨别出了弓手的位置,他们快速跃到弓手的位置前,三柄薄刀同时砍向弓手。
薄刀砍在坚硬的铁板上,溅起了三串耀眼的火光。借着火光,三个黑衣人看到,弓手的身前已经挡了一面翼形盾。
可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蹲在弓手的旁边。天羽的剑无声挥出,凌厉地将离他最近的黑衣人的右腿切成了两半。紧接着,他借着站起来的力道,长剑刺进了一个还来不及反应的黑衣人的脖子里。
马尔克斯扔掉弓,用盾砸在了身边最后一个黑衣人的侧脑,同时拔出长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身体。
断腿的黑衣人倒在地面上,刚抬起握刀的手,天羽坚硬的铁靴踩在了他的脖子上。随着刺耳的“喀嚓”声,黑衣人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门外的黑衣人攻了进来,天羽捡起地上的一把薄刀,顺势向汹涌的暗流投去。薄刀插进一名黑衣人的头颅,他还没有倒下,身旁的同伴已经被马尔克斯手中的盾砸翻在了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天羽吼了一声,猛地拉住马尔克斯,向后退了一大步。同时,几柄挥向马尔克斯的刀落了空。
可是,黑衣人中,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一把刀向天羽拉着马尔克斯的手臂挥下,天羽赶忙抽回手,被眼前飞舞的刀影一步步逼退。当他退到了墙角,才发现中了黑衣人的计。他们试图分开自己和马尔克斯,打破两个人的协调。
“马尔克斯,不要死!”天羽低下头,躲过一串刀影,在挥刀砍向自己的黑衣人还没收刀之前,砍下了黑衣人的手臂。
马尔克斯已经被五个黑衣人围了起来,五把薄刀配合着攻守,可是,每当他们的刀即将触碰到马尔克斯的身体时,却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弹开了。黑暗中,马尔克斯的身边围绕着一层比黑暗还要黯淡的影子——那个影子就像一只有无数只触手的怪物,触手摇摆着,挥舞着,与薄刀撞在一起。
马尔克斯却没有发现自己身体外的暗影,他挥舞着剑和盾,阻挡着敌人的进攻。是敌人看似杂乱的刀影中,他甚至失去了还击的能力。
而羽已经被几个黑衣人逼到了楼道。他占据着狭窄的楼梯口,将试图冲上来的黑衣人劈倒在了脚边,接着再向着黑衣人的身体狠狠补上一剑。
“马尔克斯,还在吗?”天羽已经看不到马尔克斯了,他急得大声喊。
“在!”马尔克斯高喊了一声,一条暗影的触手忽然缠在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像一条蟒蛇有力的躯干般,紧紧一拧,黑衣人的刀便从手中滑落,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围攻马尔克斯的黑衣人同时向后退了一大步,由进攻姿势变成了防守。他们都不知道围绕在马尔克斯身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看着同伴痛苦的死法,不禁战栗。
“把东西交出来。”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冰冰地说。
可是,黑衣的话刚说完,马尔克斯手中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温暖的血液喷在马尔克斯的手上,黑暗里,一丝阴冷的笑攀上了他的嘴角。
敞开的门外,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无声落下。黑影像鬼魅般滑进门厅,带着长柄的刀从身后绕到身前,劈在了一个黑衣人的后脑。两个黑衣人扑上来围攻黑影,却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风从各自的脖子上拂过。然后,鲜血从他们的脖子里喷薄而出,两个身体像一滩烂泥垮在了地上。
剩下的几个黑衣人赶忙聚在一起,背贴着背,刀刃向外探出。
天羽踢倒被自己刺中了胸口的黑衣人,踩着一具具还带着一丝温暖的尸体走到马尔克斯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围在一起的残兵。
“你们是谁派来的?”黑影将长刀扛在肩上,声音冰凉。
马尔克斯盯着那个黑影,心里仍然保持着警戒。在这个被杀戮和血腥充斥的夜晚,除了陪着自己死战的天羽,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丝毫的相信,都不会。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死亡的边境上走了一圈,死亡的恐惧,已经威慑了他的灵魂。
围在一起的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们慢慢举起刀,马尔克斯和天羽都以为他们拼死反扑。可是,扛着长刀的黑影却喊了一声:“阻止他们!”
声音还没荡开,剩余的黑衣人已经用锋利的薄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天羽点亮了灯,微弱的灯光却照不亮整个被血的腥味充满的门厅。灯光中,马尔克斯握着剑,依旧小心翼翼地盯着站在一旁的黑影。他头盔下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铠甲上,血液慢慢滑下,凝固。
“你是谁?”天羽问黑影。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说:“帮助你们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巡视的紫袍骑士应该快来了,现场就交给你们处理了。不要告诉紫袍骑士我来过,对你们有好处。对了,二楼大厅还有两具尸体,我在没有得到房子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干掉了他们。只可惜,他们的血弄脏了二楼的地毯。”
天羽的心忽然有些发紧。如果真的有人从二楼潜入,如果那个神秘男子没有帮助自己把楼上的人杀死,那么若是敌人向楼下包抄,刚才被困在楼道里的自己几乎没有丝毫胜算了。
神秘男子走到门外停了下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天羽阁下,二楼的地毯在这之前已经脏得无法下脚了。还有,下次见面不要再这么紧张地问我是谁,记住我的名字,影子。”
“影子。”马尔克斯轻轻重复了一次。他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就像一个影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