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汶川大地震过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陡坡，我到了那里感到很害怕，连忙走开了……可是弟弟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蹲在地上从上而下滑着玩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喊他阻止他别那样，可是他不听或者说好像听不见样……他第二次滑到下头悬崖边的一小块平地处，也停住了……他回转去又蹲着往下滑，速度比前两次都快，这一次滑到悬崖边的小平地处时，没停住，他身体画出了一条抛物线坠入了万丈深渊……我被吓醒了。我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此梦的来由……不管怎么分析，都觉得不会是什么好梦，我自以为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都不相信“梦”这东西能预测一个人的未来之吉凶祸福，但梦境带给我的那种恐惧感太真实了印象太深刻了，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灵在告诉我“大难”必将来临……
我不止一次想给弟弟打电话，嘱咐他要注意安全要小心莫到蛮陡的地方去呀等等，但我最终没有打，理智告诉我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我没有必要凭空编造那么一个梦，你可以说那仅仅是巧合而已，用科学道理来讲，那个梦与后来得知弟儿得了肺癌、去世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又过了几天，我记得是五月二十五号，也是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我午休了刚起床，手机响了，也是姐姐打的，她有气无力地问：
“你报纸送完了？”
“早就送完了。”
“现在在做么哩吗？”
“没做么哩，睡午觉了刚起来……姐姐，你呢？”
她声音很小，像大病未愈：“……刚去了西转盘车站，送小奎和许士秀他们，他们到武汉看病去了……”
“看病？看什么病？”
“……小奎在WS县医院里检查……拍片照到肺部……说长的有一个瘤……”
“啊……”
“医生说他肺部长的有一个瘤……”
“……肺部长的有一个瘤？!”
“嗯……”姐姐说，“医生说……那个瘤如果是良性的，就不要紧，可以开刀没事……说如果是恶性的，就麻烦……”
“他什么时候去拍的片？”
“具体时间我也不晓得……今早上他到我们屋里找我借钱，他说：‘姐姐……你把钱给我借点行不行？’我说：‘你借钱做么哩？’他说：‘我在医院里拍了片的……医生叫我再去重庆或武汉大医院里检查一下……’他是一个人偷偷地去县医院拍的片……”
“……肺上长的瘤……如果是恶性的，就是……就是癌……”我说话的声音抖了起来。
姐姐哭了起来：“……他命好苦啊!现在刚刚搞好……买起那么大的屋在城里……理发店里生意也好……”
“姐姐……姐姐……你莫哭!莫哭!不是还要到武汉去复查吗？也不一定是癌症啊……”
她哭得更厉害了，说：“……我想……如果是那个病……怎么得了？!……我去送他们上车……上车时……你没看到他那样子的……我的弟儿啊!怎么命就那么苦啊？!……”
“莫哭了!哭有什么用？……我挂了啊？我要给他们打个电话问一问……”
“……嗯……”
我打弟弟的手机：“……喂……”
“……喂……”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小。
“……你们坐车到哪里了？”
没有回答。
“……小奎啊……姐姐给我打电话讲了你的情况……你要坚强点啊!莫自己吓唬自己啊!不管是什么病，都要坚强点啊!”
“……嗯……”
“……说你肺上有个瘤，那个瘤是良性的，好治；如果是恶性的，开刀也治得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莫着急啊……”
“……哥……你是安慰我哟……”
“……不光是安慰你，本来就是这样嘛!我给你说，病还没开始治，你莫心先垮了啊!……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说一个心理学家曾做过一个实验，把一个死囚犯的双眼用布给蒙上，再拿一块冰在他手腕动脉处划了一下，告诉他说给他把血管划破了……在旁边有一个小水管，里面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面盆里滴……死囚犯以为是滴的他的血……最后那个死囚犯真的死了……那是心理作用的原因……就是说，不管是啥病，你要莫怕要乐观……”
“……哥阿子……你讲的也有道理……”
“……乐观一点啊？坚强一点啊？莫怕啊？”
“……嗯……”
“……你把手机给许士秀，我和她说两句嘛!”
“她晕车晕得厉害，吐了很多……”
“哦……那你们什么时候拢武汉？”
“可能要明天上午……”
“拢了给我打电话啊？”
“……嗯……”
“……那我挂了啊？”
“……嗯……”
那天下午，我没有跑步，也没有练太极拳。晚饭也吃得很少，晚上我又给弟弟发了很多短信。
第二天中午，我送完报纸，在鸳鸯湖公园里休息，弟弟打我手机说：“……哥阿子，我们拢武汉了，现在正在兰姑姑家里，兰姑姑对我们蛮好，她开小车去车站接的我们……我们准备下午就去医院挂号……”
“哦……那好!莫着急啊？”
“嗯……”
兰姑姑名叫黄成兰，她父亲跟我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她家在武汉城里。
下午两点多到天黑，我们一直在忙，发行部又搬家了。搬到了市体育馆附近，那里十分钟之内就能走到龟湖公园。我们发行部租的是一栋房子的一至三楼，一楼是车库和分发报纸、插广告在报纸里的地方，二楼是会议室和宿舍，三楼也是宿舍。
我们租的那一栋楼，前面是公路；后面那一栋楼里有一家服装厂，一楼有一家小超市和一家小饭店；东边是一块菜地，还有菜农搭建的简陋棚屋；西边一块空地上，有齐腰深的杂草，有一堆石子和一堆沙子……天黑以后，我在那堆石子上坐了半天……看到了对面小超市门口有卢家强和另一个人在打台球；楼上服装厂里工人可能下班了，从楼梯口拥下来很多人……
我横过空地边的公路，穿过一个工业园区，往市政府旁边那家全市最大的超市走去。
超市二楼有一个角落里卖的是书，我在那里查找与肺部肿瘤有关的知识……我看到了一本讲有关肿瘤的书，其中讲到得肺癌的大部分人都与吸烟有关……我就想弟弟不会得肺癌，因为他从来不抽烟。但是书中又讲到“间接吸烟”即别人吸烟受影响或者说“吸”二手烟也可能得肺癌……肺癌的死亡率在所有癌症中是最高的等等，我就像又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冰窖中，窖壁光滑无比，无论怎么努力也爬不出来了。
往回走的路上，那个工业园区里有一个夜市，逛夜市的人熙熙攘攘，我感觉有点饿，原来自己还未吃晚饭，就在路边小吃摊上吃了一碗馄饨。
过了夜市，我打弟弟的手机，他说：“……我们在医院里住下了……”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精神好了许多，心里也就好受了些。
回去我们宿舍里人都睡了，冉有权呼噜正打得起劲。
弟弟在武汉人民医院住了三天，才搞那个“穿刺”检查，医生说检查结果要第二天上午才出来。到了那天上午，我接二连三地打弟弟的手机，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弟弟说：
“……医生说又要明天结果才能出来……”
我给兰姑姑发短信问情况，她回短信说：“你们莫着急，医生说检查结果又要明天才能出来。”
下午三点多钟，客户打我手机要在我们报纸上登广告，我骑着自行车到了东湖公园时，我手机收到了姐姐的短信：
“兰姑姑告诉我实情了，小奎得的是那病!许士秀也晓得了……说暂时莫告诉他。”
我推着自行车走着，在路边一石凳上坐下，我关了手机，不想去给客户登什么广告了……我骑自行车到了龟湖公园，把车锁在公园大门口，躺在龟湖公园里草地上……我开机，给客户打了电话：
“……喂……老板……我车坏了在路上修车，您那广告我明天给您登可以吗？”
“哦……可以。”
那天晚上，弟弟就知道他病的实情了。姐姐发一个短信，本来是发给兰姑姑的，误发到弟弟的手机上：
“兰姑姑，我还瞒着爸妈他们的，怕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只把实情告诉小明了。”
弟弟看了，就问许士秀：“检查结果是不是已经出来了？你们是不是瞒着我的？我得的是不是癌症？”
许士秀说：“……你莫胡思乱想啊!检查结果真的还没出来……”
他就去找医生，在他再三追问下，医生就告诉了他实情。
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没有闹没有哭，反过来还安慰我们。他在手机里对我说：
“……哥阿子，不要紧的，医生说了，癌症有发展得快的发展得慢的，我得的那种是属于那种慢的……”
早上送报纸到了第三客运站里边，碰到廖春桃的老公，我问他：
“你了解不了解‘肺癌’那种病？”
“谁得了‘肺癌’？”
“……我的一个老乡……”
“……得了那种病，如果到了晚期，治都没什么治的……治也是白花钱……”
“肺癌也可以开刀呢……”
“开刀？……我们那里有一个，也是开了刀的，没过多久还是死了。”
中午，在鸳鸯湖公园东门口，我看到两位老人坐那里喝茶、聊天，我对他们说：
“您们好!我向您们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
“我一位老乡得了肺癌，肺癌这种病有没有治？”
“什么病？”面前茶几上放份报纸的老人睁大眼睛问。
“肺癌……”
“真的是那种病的话……不好治!”
“……是肺癌？肺癌？”另一位老人问。
“……嗯……”
“……是肺癌的话……那种病，没治!”另一位老人摇摇头说，他又转过头去对旁边那位老人说，“你不晓得啊？……俊山的爷爷不就是那病死了的吗？他还是市政协委员呢，治那病花了七八十万，也开了刀的……”
……
我打幺姑手机，她说：“……开刀没用啊!那种病就是绝症，没治!我们这里就有好几个……有的钱花了几十万，到头来还是死了……有蛮多人说开了刀还死得快一些……”
姐姐在电话里说：“……大伯伯他们也说开刀没用，大伯伯直接对爸爸说的，说开刀没用……说医生说可以开刀是想病人的钱……到头来会是人财两空……”
弟弟他们从巫山坐车去武汉的路上，我对弟弟说过就是癌症开刀也能治好的……可是真正查出来是癌症是肺癌时，我也不主张开刀了。
武汉的兰姑姑是主张开刀的，她说：“……医生说可以开刀，他毕竟是医生嘛肯定比我们要高明……退一万步说，就是治不好，你们也不会后悔呀？也了他一个心愿嘛!”
我说：“……是啊!兰姑姑你讲的有道理。”
我又打弟弟的手机：“如果开刀的话……钱的问题你们莫着急，我可以给你们借……”
“哥阿子……我以前借你的钱，就还有几千块钱没还给你……”
“弟兄之间，说这些话干什么？那个钱我给你寄过来……你们在武汉银行里办张卡，把卡号发给我，我就把钱寄到那张卡里面就行了。”
“……不用办卡，如果开刀的话，你把那钱寄到兰姑姑的卡里面就行了……”
“那你把兰姑姑的银行卡号发给我……”
“好……”
“你把手机给许士秀，我和她说两句嘛……”
“……嗯……”
“……喂……许士秀啊？”
“……喂……”
“……开刀的话，钱莫着急嘛!”
“……嗯……”
“他现在精神状况怎样？吃饭呢？”
“……他看起来和好人一样……今早上还吃了一大碗饺子……”
“哦……精神好、吃得就好……”
……
可是，弟弟没把卡号发给我，我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哥，我们决定不开刀了，正在办出院手术……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坐车回巫山。”
我仿佛看到了弟弟那绝望的眼神，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又想对弟弟说：“……莫忙办出院手术!再考虑考虑吧……还是开刀吧？”
弟弟他们上了车，车开没多久，他给我发来了几条短信。
“哥，兰姑姑送我们上的车，她对我们太好了。她嘱咐我要坚强。”
我回他的短信：“是啊，要坚强!要记住：奇迹是人创造的。”
弟：“兰姑姑讲她六岁没了娘，十二岁没了爹，十二岁就去帮别人照顾小孩……”
我回：“兰姑姑的身世，我以前并不知道，她真是一个坚强、能干的女性。”
弟：“哥，你莫为我担心，在福建报社里好好工作，我会坚强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