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归宁
苍凉的祭坛中,冥域盯着云羽柔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个在他生命中烙下永世刻痕的女子就这样的消失了,那个在月神像下许给他‘永远’的女子……真的消失了……
凄凉的笑声不断从他的口中传出,如夜枭的悲啼一般笼罩着整个祭坛。
“冥域公子。”一个轻灵的嗓音突然从他的身边传来,冷冰寒云淡风轻的问:“你知道一年前的玄天教大劫吗。”
“冷儿!”
“冷——”
烨修和月梦桦不赞同的制止冷冰寒,但她却静静的望着那座月神像,冰眸里充斥着无法抗拒的坚决。
冥域失神的双眸转向冷冰寒,良久才讽刺的说:“冷阁主何必明知故问。那场灾难享誉江湖,就算西夜远在关外,也不至于毫不知情。夷族有不少是玄天教的余孽,云羽柔不就是为了铲除他们才来到西夜的吗。一年前,翼绝城城主翼啸天惨死在玄天教主君天易手中,你们三位阁主定是对玄天教恨之入骨。为了报师仇,云羽柔不惜被扯出身世之谜亲赴西夜,果真是‘重情重义’!”
“杀了师父的人是我不是君天易。”无视冥域的讥讽,冷冰寒面无表情的说:“事实的真相跟你的认知天差地远,你真的认为她到西夜只是为了报仇吗?”
冥域愕然的瞪着冷冰寒,却听冷冰寒说道:“十几年前,奉月身染疾病惨死街头,云为了活下去,在江湖中颠沛流离尝尽了苦楚。直到遇见师父,她才得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在云的心中,师父是她的救赎,是她的信仰,更是她心中无人能亵渎的一片净土。也是因为师父,云才发誓要回西夜寻找和她同出一脉的月神之血,她不要你困在仇恨之中痛苦一世,她在西夜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要你幸福。”
“你骗我!”冥域的心脏猛然一抽,有什么东西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地崩塌。“不要为她的背叛寻找借口!我什么都不会相信!”
“背叛?”冷冰寒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世间没有人比云更清楚遭到背叛的痛苦!一年前,君天易率玄天教肆虐江湖,中原武林生灵涂炭,沦为一片炼狱。而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教主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他的名字——就叫做翼、啸、天!”
“够了!”烨修心痛的将冷冰寒扯进怀中,遮住了她眼中再也掩饰不住的哀恸,那泣血的破碎琉璃足以令他心魂俱碎。
一年前的那件旧事,受苦最多的是冷儿,受伤最多的还是冷儿,再次提起,无疑是在她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捅了一刀。若非云羽柔心系冥域,他绝对会一剑劈了他。
“只会寻求救赎与庇护的人,没有被拯救的价值!”残戾的笑容自烨修嘴角扬起,烨修挥掌朝冥域身后甩去,只听一声巨响,那座承载了西夜百姓几百年信仰与希望的雕像轰然崩塌。
月梦桦痛心的说:“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摆脱过去的阴影,背负着血腥与仇恨,你迟早会落得和师父一样的下场。事到如今,你大可以抱着你虚幻的月神去控诉云的离弃,不养妄想云会为你停留,因为她是翼绝城的云翼阁主,忘记你远比让她爱上你更容易!”
紫影飘去,空旷的祭坛顷刻间只剩下了面色苍白的冥域。
望着面前的那堆废墟,他只觉得爱恋,希望,怨恨,痛苦都随之崩溃,连他的灵魂都化成了千片万片不知散落何方。
月神……消失了……
承载了他二十多年梦想与绝望的神灵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面前,而那个一直被他认为是月神化身的女子也离开了他。
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冥域双膝一软,跪倒在那片废墟之前。
到头来,世间剩下的依旧只是他一个人。没有了月神,没有了云儿,没有了寄托,没有了爱恋,如今的他还能拥有些什么?
仇恨……吗……
就连凭依的信仰都已经崩塌,他所有的退路也都被斩断,他还有什么能力去向西夜复仇。更何况……他已经痛到没有力气继续去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复仇的执念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他想看看,当他行尽诸恶之后,月神会不会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应该早到天谴!
二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只有孤独和黑暗,支撑着他苟延残喘的正是对月神的执念。他忘不了祀萦临死前所说的那句:我们是被月神遗忘的子民……
原来,云儿一直都把一切看在眼里。原来,他所拥有的真的如此贫瘠。除了对西夜王族刻骨的仇恨,他的生命只有这座冰冷的雕像。但这唯一拥有的,也在他面前烟消云散了。
冰冷的指尖抚过月神残破的身躯,尖锐的石棱立刻划破了他的手指,艳红的血珠混着他抑制不住的泪水渗入了祭坛的土地中。
难道他的人生注定要被人丢弃,注定得不到渴望的救赎和温暖?
冥域绝望的闭上眼睛,紧握的双拳不停地流淌出凄绝的红艳。
云儿……
是他错了吗?
当所有的虚幻都化为了烟尘,只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在他脑中愈见清晰。当所有的梦想都在刹那湮灭,只有她的柔情沉淀出他记忆中唯一的真实。
是她,对他露出温柔的微笑,那柔和的目光中不含任何的憎恶和排斥;
是她,对他张开温暖的怀抱,那纤弱的双臂带来了他期盼的关怀和爱恋;
是她,在月神面前许给了他一个永远,那刹那的感动驱散了多年的阴霾,赐予了他渴求一生的光明。
蓦然回首,他和她,究竟是谁负了谁的誓言,又是谁困在了谁的曾经……
她也经历过苦不堪言的磨难,她也遭受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当她无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竭尽全力想要给她幸福时,他却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推开了他此生仅有的救赎。
云儿……
错的人,原来一直是他啊!
他再也不要什么月神,再也不要什么仇恨,他只要她回到他的身边……
淡淡的百合花香流进他的呼吸,一缕耀眼的白光直窜天际,冥域愕然的睁开双眼,震惊的看到祭坛在刹那间被无数的百合花淹没。盛放的花朵随风蔓延,驱散了所有的血腥与荒芜。
古老的预言在他耳边回荡:当神圣的祭坛开满圣洁的花朵,月神的救赎将降临西夜,她将赐予众生幸福与安宁。
柔软的花枝簇拥在冥域身边,他愣愣的伸出双手,滑腻的触感伴随着阵阵清香将他环绕在花海中间。
仰望蔚蓝的天空,他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在风中起舞,她轻笑着说:冥域,我在祭坛为你种下了一个奇迹,当你放下所有的心结,这个奇迹就会出现……
无力的瘫倒在地,他用所有的力量发出了哀恸的呼唤:“云儿……我可不可以用我余下的生命换回你……”
青烟袅袅,竹叶沙沙作响,云羽柔静静的跪在地上,似水的眸子一直盯着面前的灵位。
一股幽幽的冷香飘来,白影一晃,冷冰寒亦挨着她跪下。
“对不起。”云羽柔轻声道:“不该由你来告诉他师父的那件事的。”
当年发生的一切她到今日仍无法释怀,可被伤害最深的冷却替她承担了所有的悲伤将一切告知冥域,她的心一定比自己更痛。
“云还是困在一年前过去?”素手轻轻的环上她的肩膀,冷冰寒琉璃般的眼睛散发着清韵的光晕。
云羽柔侧头轻靠着她,抬手遮住了眼中闪烁的泪光,“忘不掉啊!我忘不了遇见师父时他道骨仙风的气质,我忘不了他教导我时温柔慈爱的眼神,我忘不了得知他死讯时的悲痛与绝望。但我更忘不了的,是在南诏再见到他时,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是师父将我带出了黑暗,可他也亲手摧毁了我所有的信仰。冷,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那么简单的原谅他。在师父对你做出了那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后,为什么你可以淡然的忘记他所做一切?”
“我没有忘。”冷冰寒平静的说:“师父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他伤害的每一个人,也记得……他拯救过的每一个人。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他,‘翼啸天’就真的只能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了。”
“冷……”
“云,如果师父对我们真的无情,我们谁都无法从南诏活着回来,翼绝城更不会存活至今日。我曾说过:不管君天易做过什么,翼啸天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慈爱的师父,也是给了我生命的血缘至亲。云……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救不了师父不是你的错,不要在冥域身上寻找师父的影子。纵使他们有些地方很相似,但冥域不是师父,他也不会落得和师父一样的结局。”
“看不清现实的人……是我吗?”若她一直在冥域身上寻找师父的影子,那她爱上的究竟是冥域,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滴血的遗憾?
“看不清楚现实的一直都只有你!”月梦桦冷哼一声走了进来,随后重重的往地上一跪,“你的母亲去世你责怪自己,师父去世你也责怪自己,解不开冥域的心结你仍是责怪自己!江湖中人都称云羽柔聪颖绝顶,却不晓得她只是个爱拿别人的痛苦来为难自己的笨蛋!”
“呵呵……”云羽柔苦笑道:“月说话还是那么不留情面。是我的愚昧和自私造成了今日的结果,我把对师父的失望都转移到了冥域身上,自以为是的说要拯救他,又因自己的任性伤害了他。或许他说的没错,我的存在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如果他不爱你,他又怎么会痛苦。”月梦桦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不要否认自己付出的感情,也不要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大名鼎鼎的翼绝城云翼阁主何时竟变得如此没有自信?你在西夜装神弄鬼,不就是为了取代他心中的月神,让他彻头彻尾只在乎你一个人吗。”
“月?”云羽柔有些茫然望着她。
“再装就不像了。”月梦桦冷笑,“你特意在祭坛使用了我的‘花灵’,想必早就用冥域的血植下了花引,只要他的血和泪再次滴入祭坛,那里会在瞬间变成一片花海。我记得,西夜好像有个与此景类似的预言吧。说到底,你这个狡猾的女人还不是在吃月神的醋,想要在冥域的心中重塑另一个信仰。”
是吗?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期望?到头来,她也只是个为爱自寻烦恼的平凡女子吗?一路走来的痛苦纠结,原来只是因为她想独占他的一切吗?
冷冰寒轻轻的勾起嘴角,“云,不要怀疑自己的感情,否则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问问自己的心,你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是谁。”
云羽柔微愣了一下,如水般的眸子立刻开始恢复以往的清澈,当一切的答案豁然开朗,属于云翼阁主特有的风姿便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想不到你和冷会把我看的如此通透,身为师父的首席大弟子,竟然会被两位师妹教训,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们了吗?”
月梦桦翻翻白眼站起身道:“利用一个烂俗的传说装神弄鬼,也只有冥域那单纯的傻瓜才会上你的当。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找你,你可以不用再守着师父的灵位装可怜了。”
“我要在这里等他。”云羽柔淡淡的说:“我想要师父亲眼见证我的幸福。”
冷冰寒和月梦桦闻言相视一笑,双双转身离去,将这一室的寂静还给了已恢复平常的云羽柔。
“不告诉她冥域已经来了?”冷冰寒云淡风轻的问。
“为什么要告诉她。”月梦桦不怀好意的勾起嘴角,“最近为了他们,本阁主食不下咽,寝食难安,就让他们多受几天相思之苦吧。”
“月。”冷冰寒头痛的望着她,“你现在的样子真的跟水黎如出一辙。”
月梦桦不在意的耸耸肩,“与其在意我,还不如担心城门口的冥域。烨修从成亲开始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让他泄愤,他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像是印证月梦桦的话一般,只见烨修笑的一脸邪魅,拖着遍体鳞伤的冥域走了过来。
“修!”看到冥域惨不忍睹的样子,冷冰寒无奈的皱了皱眉,烨修随手将冥域甩到月梦桦面前,阴险的勾起嘴角,“剩下的交给你了。”
好久没有揍人揍的这么爽快了,烨修痛快的扳扳两掌,揽着冷冰寒朝竹林外走去。
“啧啧……”月梦桦仔细打量着冥域凄惨的五官,“看在烨修已经修理过你的份上,本阁主就不再计较你过往的一切。再让云为你流泪,你的下场会比今日更加凄惨!不过——”
她伸手如电的弹出一阵红雾,“别以为本阁主会那么轻易放你过关,云就在前方不远的竹屋,有本事就自己把毒逼出来去找她。”
可惜,中了她的‘离殇’又被烨修打成重伤,他至少五天之内动弹不得。云既然决定要在竹屋等他,就绝对不会提前出来。他就慢慢的在此体会咫尺天涯的痛苦吧。
邪恶的勾起嘴角,月梦桦拍拍双手悠闲的离去。
湛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静静飘荡,竹屋中的云羽柔凝视着翼啸天的灵位,若有所觉的漾起了恬静的微笑。
师父,虽然我仍旧无法原谅你,但我不会再勉强自己遗忘过去。我会像冷一样,记得你做过的一切,让翼啸天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如果你真的爱过我们,现在会对我微笑吗?因为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