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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娘不是我(一庭寒翠)

楔子

灵台上——燃起星星微火,

黯黯地低头膜拜。

问:“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

这无收束的尘寰,可有众生归路?”

空华影落,万籁无声,隐隐地涌现了:

是宝盖珠幢,是金身法相。

“只为问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

“这轮转的尘寰,便没了众生归路!”

“世界上,来路便是归途,归途也成来路。”

——冰心《迎神曲》

第一章 我只是一个陪衬

电车当当,行驶在南京路上,晃悠悠地开过冠生园、启冒照像材料行、大华电影院……马路上的这些铺面,都装饰得十分讲究,宽大的玻璃橱窗中,五光十色,什么都有……锦瑟将头探出车窗外,望着路上摩肩擦踵的行人和拥挤的车流,试图能在这些地方找到沁珠这位一贯都任性妄为的大小姐。

现在正是下午三点,是荡马路的最佳时段,锦瑟想着,沁珠可能会来这南京路上消磨时间吧?

马路两旁的建筑各式各样,大都是西方的样式,古典式的、巴洛克式的、罗马式的、哥特式的,都一一在这条远东最繁华的马路上安静而整齐的罗列着,也正是这些亦中亦西、不中不西而偏偏又千姿百态、造型各异的洋式建筑,构成了这个时代,上海特有的一种风貌。还记得苏梅女士在她的《南京路进行曲》中是这样讲的:“飞楼百丈凌霄汉,车水马如龙,南京路繁盛谁同!天街十丈平如砥,岂有软红飞,美人如花不可数,衣香鬓影春风微……”

锦瑟任由电车晃晃悠悠地将她向外滩拉去,午后的阳光洒在她周身的地方,映在马路上的影子随着车轮的转动和洋梧桐的树影,胡乱地交织在一起,不断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她低头,恍惚地看着那些混乱的形状,马路上那些穿梭似的男男女女们,让她觉得整条街都在随着这些人影恍惚着、荡漾着……

她知道,她现在是已经饿得过了劲儿了,从早晨到中午,她一口东西都没来得及吃下,只顾着到处地跑,如果找不到沁珠,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交代了,五少奶奶一定又会借题发挥,想办法地折磨她的。

汽车嘟嘟、电车当当的嘈杂声在她耳边干扰着她的思绪,实在是让她静不下心来想办法,在这些嘈杂声中,最惹她心烦的,还是那些卖报小贩扬着手中报纸时的叫嚷声:“快开看啊!一代影星香消玉殒了!大家快来看啊!当红女明星阮玲玉香消玉殒了,自杀前日她还在扬子饭店携数男客共舞……”

锦瑟也摊开从早晨跑出来时,手里就一直卷着的《申报》,今天是1935年3月21日,画刊上登了这样的一段报道:“阮玲玉女士,广东中山人,17岁加入电影界,以卓越之天才不断之努力,成为我国影坛最负盛名之明星。最近被其前夫控告,局外人复多不谅解之苛评,刺激过深,乃吞服过量安眠药自杀于三八妇女节,卒于中西疗养院。”

就是这样的一条消息,让沁珠发疯了似的跑出家门,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开始盲目乱撞地寻找她。锦瑟看着画刊上那张阮玲玉的纤纤玉照,也不禁惋惜地叹起气来。就是在拍摄电影《新女性》的这些日子里,阮玲玉被家务官司缠上了身,出来控告她的人正是她从十六岁起就同居、在两年前就协议分手的张达民。现在这个男人向法院起诉阮玲玉和正与她同居的富商唐季珊,伪造文书、侵吞财产、诱使通奸。

明星的隐私和桃色纠纷,本来就是老百姓们最感兴趣的新闻,而陷在这个圈子里的知名人,很难逃出别人窥隐一样的注视和追踪,再加上张达民刻意地到处宣扬,一时之间,全上海的街头巷尾,都充斥着阮玲玉这个女人****、无情、贪婪的种种传闻,以至于在公开开庭那天,阮玲玉只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做了回避。

然而,回避也终究只能是暂时的,除了死……阮玲玉留下了“人言可畏”的四字名言后,服食过量安眠药自杀。自从3月7日夜间吃安眠药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去世,她痛苦地挨了十几个小时,才咽气离开这个人世。

锦瑟有些麻木地把报纸再次卷起来,拢在手里,她自己的困境都解决不了,还为别人叹什么气啊……她抬头,望着窗外,电车已经驶到外滩了。在这早春时节里,黄浦滩头正是"风吹新绿草芽折"的这么一番诱人景致,引得游人十分多,都沿着外滩漫步,欣赏着这难得浮出的短暂春意。

她在游人中远远地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滩边,有四个女孩子都穿着短衣黑裙,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天蓝色上衣四周镶着鲜艳的滚边,斜襟上插着一支自来水笔,颈间围着时下最流行的纺绸长围巾。

锦瑟立刻让电车停下,朝她们跑过去,她已经认出了里面的沁珠,因为其他的女学生都穿着传统的掩盖着双脚的直线条的黑色长裙,只有沁珠是西式蓬张的及膝短裙,一头新烫过的蓬松长发堆在肩上,再加上红艳的唇膏和指甲油,在同年龄地女孩子中间,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她跑到她们身边,微微地有些喘气,站在一旁先不说话。等她的呼吸平顺了以后才走到沁珠身旁,沁珠正一只胳膊扶在欧式造型路灯的栏杆上,脸埋在臂弯里耸着肩、抽搐个不停,旁边的同学们也聚在她身边一起劝着她:“你别哭了,阮玲玉的死,我们也很悲痛,也很伤心的,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就放宽些心吧?我们几个去教堂为她祈祷,好不好?”

沁珠不依,抬起头无比愤恨地抹着脸上纵横的眼泪,手中的那份《申报》都在瑟瑟抖着:“这些可恶的小报记者!人家自己的私生活有他们什么事啊!就这样紧追着不放!”她还一经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心情不能平静!

一个性格一向乖巧的同学回头看了一眼海关大楼上的时钟,小声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下午的家政课,那个老师好严厉的……我不敢逃他的课——”

“上什么课!”沁珠朝她大吼,吓得那个同学身子一缩,躲到了其他的同学身后。

沁珠朝大家嚷着:“谁也不准去!你们这时候还有心情去上课吗?以后……以后我们再也看不见阮玲玉演的电影了啊!”喊着,她又住不住哭出了声。

锦瑟赶紧帮她擦着脸上纵横的眼泪,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脸上精心化好的妆,温声宽慰着她:“别难过了,家里为了找你都要把上海给翻遍了,咱们回家吧?回去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哭也没有都大用处的,是不是?”

沁珠狠狠地拍掉她的手:“你知道什么啊!你又没看过阮玲玉的电影!你根本就不会欣赏阮玲玉!又怎么会懂得阮玲玉的珍贵啊!”她抽抽搭搭地说着,“不行……不行不行!我们得去报社!我非找那些混蛋记者算账不行!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一个这么美好的生命就毁在他们手里了!”

说着,沁珠回头招了两辆黄包车,硬是拉着几个同学上车走了。

锦瑟来不及拉住她,站在原地徒劳地大喊:“沁珠!不要惹事啊……”却根本就拉不住沁珠的任性,她只能无济于事地喊了这么一句没有用的话。

她回身,靠住那欧式路灯站着,一手抱住路灯栏杆,脸贴在栏杆上,茫然望着眼前的黄色江流……没用的,她找到沁珠也没有用,五少奶奶还强硬要求她把沁珠带回家去,这明白的是在刁难她,是想让她受老爷的责骂。这些事情,她心里都清清楚楚,可她实在是没有能力逃离这一切的一切……

“唉,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一死罢了。”——阮玲玉在遗书里这样写的。

可是,死又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呢?她沉沉地想,如果死真的是条出路的话,她早就投进这黄浦江自杀了,不必苦苦支撑到现在啊……毕竟,这世界里,还是又让她牵挂不已的事情啊……

佘太太正在大厅里沙发上端坐,一手转着深棕色的檀木念珠,闭着双眼静心低声诵经:“……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如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二少爷敬仁从外面回来,看母亲这种样子,放轻了脚步,对蹲在母亲身边侍侯着的小丫头采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出去,然后他自己在刚才采昭站着的位置,耐下心心等着母亲吟诵佛经完毕。

“又有什么事,就说吧。”佘太太开口问他,但眼睛并没有睁开,手里的念珠也依旧不断地转着。

敬仁在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看看母亲的脸色平缓,才道:“是沁珠的事。从早晨就没有人敢来打扰您。沁珠这孩子的性子真是越来越野了,今天下午居然为了一个电影演员的事情就跑去报社胡闹,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人家刘局长认出她是咱们府上的千金,也就没有多加为难,我刚刚让五弟去接她了。”

佘太太听他把话全部说完,又低声念了几句佛经,然后才睁开眼。

站在门外一直注意着客厅里动静的锦瑟这时进来,送上了一杯温热正适的君山银针,递到佘太太面前。佘太太先心平气和地品了一口茶,赞赏地看着锦瑟:“还是你泡的君山银针香醇,最合我的心意。”

锦瑟向佘太太乖巧笑笑,拿着托盘,恭身退了出去。

佘太太又品了一口,感觉着茶水的香醇,放下茶杯后才看向敬仁:“辅仁的性子文静,就只会侍弄些花花草草的,他去巡捕房能把沁珠带回来吗?沁珠从不怕他这个五哥的。”

“您放心,我给巡捕房挂过电话了,而且李律师也跟着呢,能把她制住的。”

佘太太这才放心地点头:“李律师父子的话她倒是也能听进一些去。你想把她怎么着呢?你父亲可是最宠这个小女儿的,把你们姐弟五个人的宠爱全都匀给她了。我说沁珠任何一句不中听的话,他也会绷上几天脸子给大家看的。”

敬仁立刻道:“我倒也不是说打算怎么着了她。她也是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们看着、疼着长大的啊,哪下的了一点点决心训斥她?我的意思是,应该让她收收性子了,不然以后……”他不由得没办法地笑了,摇着头说,“以后什么样的男人愿意娶这么娇气的大小姐啊!”

佘太太想了一会儿:“沁珠……今年多大了?”

“亏您还是她的亲生母亲呢!这一信上佛就真的什么凡尘俗事也不关心了!再有一个月,过了今年的生日就是十八岁了,也是大姑娘了,我昨天晚上睡觉前还和琼芳商量着,过几天怎么给小妹庆祝呢。”

佘太太也不由得沉吟着感慨时光的流逝:“都十八岁了……也该说个婆家了。想想那陈洁如不也是在十三岁时就嫁给蒋委员长了?”

敬仁笑了:“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能套在现在用了。再说,十三四岁就成家嫁人也不好,还是个小孩儿呢,能懂些什么?所以蒋委员长后来又重新娶了宋美龄。”

佘太太点点头,决定说:“你让沁芳她们姐妹都留心着,有适合的就领来,和沁珠见个面吧。”

敬仁听了这话,心里有了把握,起身绕到母亲这边坐下:“其实我和她们都说过了,大姐不觉得该为这件事着急,说现在都流行晚些结婚了。沁芬和沁芝的意思是,以小妹的性子来看,决不会任由家里给安排婚事的,肯定是要追崇自由恋爱的!”

佘太太一脸的不以为然:“别理她。看了几部外国电影,学了几个外国新词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家里给安排的才是最可靠的,父母还能害她吗?至于现在所谓的那种自由恋爱,更是可笑之极了,她能和谁去恋爱?还不就是由着学校里的同学给介绍?这些女孩子平常的交际面又这么窄,被介绍的异性,除了自己的兄弟、表兄弟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选了,能让沁珠有好的选择吗?”她把茶杯里的茶水全部饮尽,然后将茶杯放到茶几上,决定说,“你放手去安排吧,你父亲那边我去说,不能再让她这么恣意任性下去了。”

“有了母亲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了合意的人,就怕沁珠不肯去见人家。”

佘太太放下佛珠,望着他:“什么样的人?”

他从身后拿出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像是不知道被人给拍到了似的,只能看清楚他的侧脸,他正在码头和身边的人说话,看上去倒是很端正的样子。佘太太又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模样,忍不住点头:“他是做什么事的?”

敬仁帮母亲把眼镜收起来:“是做生意的,产业还不小呢,他从小是个孤儿,自己打拼的事业。我就是看他家里没有老人要奉养,才想让沁珠嫁过去的。不然依着沁珠的这种脾气和什么样的公婆也相处不到一起的。”

佘太太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也亏你想的这么周到呢,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家里又没有人在做生意?”

“李律师的父亲一直给洋人做买办,和这个石崇联络很密。”

“石崇?”佘太太不禁疑惑起来,“这……是不是古代晋朝那个富商的名字?”

“是。就是这个名字,一字也不差。唐朝诗人杜牧的那首《金谷园》里写——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墓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就是写晋朝石崇在洛阳的别墅金谷园,写的是石崇和他的姬妾绿珠的事情。”敬仁给母亲详细地说着。

佘太太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好,沾了些富可敌国的意思,竟有些俗了,你父亲清高一辈子了,肯定不会喜欢起这种名字的人。”

“所以才想让母亲向父亲通融一下了!”敬仁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我是这么想的,沁珠在衣食花销上,从来就没有节俭过,最好是嫁一个供得起她的商人。这个石崇现下就已经是丰衣足食的人家了,以后的前途也很大,供养沁珠是肯定不成问题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婚姻这东西,还是件很实际的事,还是要从经济条件出发的啊,什么样的人,再清高再有志气的人,都离不开‘钱’这种俗物的。”

对于这一点,佘太太没有异议:“好,我跟你父亲说这件事吧。”

敬仁起身:“那我就先出去了,也安排见面的事。”

佘太太突然又叫住他问:“你说他是个孤儿?那怎么又会有这样规模的产业呢?别是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吧?”

敬仁回过身,失笑地看着母亲:“您这是想哪去了!他是真真正正的实业家!一开始只是跑单帮,积攒了一些钱后又盘下一家店面做的小买卖,后来凭着自己的手腕越做越大,不到十年时间就成了上海数得上的巨贾了。绝对没有碰过烟土的买卖!你就放心吧,我还能害我自己的妹妹吗?”

他停了一会儿,他又道:“其实说句实在的话。沁珠若真能嫁给了他,好像还是我们高攀了人家呢。毕竟……”他不由得叹口气,倍感感慨地说,“现在这种乱世里,读书人是不值钱了……士农工商的那种好光景已经过去了,不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那种年代了。”

“我不愿意!”

简单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后,沁珠就回自己的房间,把浴室的门一关,进去洗澡了,再出来时,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一款睡衣,大红色底子上绣着一朵朵嫩黄的小花,滚边是嵌金线的墨绿丝绒。头上的卷发还全都是湿漉漉的,她胡乱无章地缠了一条白毛巾裹着,毛巾下还一直在滴着水。

站在佘太太身后的锦瑟,眼明手快地走到沁珠身边,让沁珠坐到沙发上,她则站在沙发后解开那条毛巾,为沁珠擦拭着那一头湿发。

沁珠看着一直在房间里等着她的父母,不耐烦地说:“你们别闷着了,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这不是听着了?”

佘太太看了一眼旁边的丈夫,回过头看向沁珠:“我先说吧。人家的条件不错,是华贵人家,我们也算是高攀他了。”

沁珠大大哼了一声:“我们是书香世家啊,他当然是高攀了我们才是!再说了,她长得黑黢黢的,我看着就别扭!”

佘太太皱眉,口气立刻现出不满:“说话也不注意一下!男人能有几个长得白净的?难道你还要去嫁给拆白党的吗?再说人家也没你说的那么黑,别胡乱夸张!你问问锦瑟,她也跟着去的,人家有那么黑吗?”

锦瑟立刻和着太太说:“是啊,男人白了就显得没有气概了,像石先生的那样正合适的。”她看头发已经擦得半干,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藤黄色的梳子,为沁珠把卷曲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她看那个人就觉得印象很好,就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沁珠满意了。

沁珠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找茬,也就不说话了,拿起茶几上果盘里的苹果咬着吃,由着锦瑟为自己梳理着头发。

房间里静了很久后,佘容川沉稳地开口了:“这个人我看着不错,很有礼节,大大方方的。不像其他商贾那样,浑身都透着铜臭味,他倒是……”他赞赏地笑了一下,“这个人身上倒是有一些儒商的沉稳。”

佘容川看了心爱的女儿一段时间:“跟人家走动近一些吧,你会对他很满意的。”

父母都离开后,沁珠起身走到衣柜的大镜子前,用手将卷发又理了一理,又把身子背对着镜子,踮着脚,回过头看着这件睡衣的后身,伸手摸了摸湿头发。

锦瑟看沁珠还在欣赏着自己的完美身材和那件前天从永安公司新买来的睡衣,她把电吹风的电源插好,过来帮沁珠吹干头发。

沁珠在嗡嗡的电吹风声音中问:“锦瑟,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这事还有着父母做主?走媒妁之言?真是的!”

锦瑟看着镜子里的沁珠正嘟着嘴埋怨老爷和太太的自作主张,她微微一笑,并不发表意见。她知道,在佘家这样的大家庭里,还是少说少错少惹事端的好。给沁珠吹干了头发后,锦瑟服侍着她在床上躺好,把沁珠爱看的那本爱情小说翻到了昨天看到的那一页,递给沁珠,蹲在床边微笑地问:“还有什么是要我做吗?”

沁珠把小说扔到一边,抓住锦瑟的手腕摇撼着,犹豫地看着她:“你说,我才十八岁呢,还没有好好玩够呢,是不是应该这么早就结婚呢?”

锦瑟坐到床边,适当的开劝她:“太太和老爷是为了你好,肯定是那位石先生值得你嫁,他们才会张罗这件事的。”

沁珠坐起身来,双手环胸地倚着床头,犯愁地说:“我就是嫁人啊,也要找一个少有的英雄之类的人物才行啊!就今天见得那个石崇?一个庸俗不懂浪漫的商人?那怎么可以啊!我们的同学会笑死我的!她们交往的人都是会说外语的洋行职员之类的,可是……”她说着说着,又矛盾了起来,“可是,我早晚也是要嫁人的啊……”她又皱起了眉,“我总不能跟一个职员之类的穷小子结婚吧……”

沁珠伸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为难地自言自语:“如果他是一个穷人,就算他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也不不能给我买好看的衣服,也不能给我请佣人服侍我……要是这么一想,石崇的那张略微显黑的脸也就可以接受了,而且现在想起来,他的举止也还有些魅力呢,身份地位也不低,在上海也是数得上的了,以前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对他的介绍呢……和石崇结婚,也会是让同学们羡慕的事吧?”

锦瑟把那本小说打开,一页一页地按平被沁珠折过的折痕,听沁珠在那里矛盾挣扎完毕了,她才应和着沁珠说:“那你就先和石先生接触着吧,不也挺好的?”

沁珠看着她,突然痴痴的笑了:“锦瑟,你说他会怎么样来追求我呢?去西餐厅吃烛光晚餐?是去豪华的饭店里跳舞?还是去西郊度假?”

锦瑟看着她,也微笑,把握分寸的开着她的小玩笑:“这不,一会儿的时间,又觉得人家哪里都好了?”她站起身来,扶着沁珠躺进柔软的丝绒被里,“快睡吧,说不定石先生明天早晨就来约你出去了。”

看沁珠闭上眼睛睡着后,锦瑟才关上壁灯,走出沁珠的卧室,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采昭还没有睡下,在等她,小声地说:“今天下午你陪六小姐和太太出去后,五少奶奶和五少爷又吵架了,五少爷生着气就出去了……”

锦瑟扶着铜床的栏杆慢慢坐下,采昭也坐过来,搂着她的胳膊,关心地问:“你到底怎么想的?愿意给五少爷做二房?以五少奶奶那脾气,是不会让你过门后有好日子过的……”

锦瑟轻声叹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这个佘家,有下人为自己做主的权利吗?有一步算一步吧,他像收我做小……也得过了五少奶奶那一关吧?就算老爷和太太同意,想促成这件事,五少奶奶娘家那边的势力也不好得罪的……老爷应该不会同意的,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下人而得罪亲家的……”

采昭也随她叹气,搂着锦瑟的胳膊不再说话了。

石崇一手伸向沙发,十分热情地说着:“李老,快请坐!”

“好!好!你也坐,用不着和我客气!”李健捷说着,坐下来问,“这几天有没有和佘小姐联络过?”

石崇让佣人奉上茶水,亲自推至李健捷面前,随便找了个理由说着:“还没有,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

“事业固然是重要,可成家的事情也要留意啊!总不能让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先和你联系吧?那就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吧?”李健捷开着石崇的玩笑。

“待字闺中?”石崇拿出根烟放在嘴里,阻止了想笑的欲望,过了一阵儿才说:“您这几个字用的可不恰当,像那种洋派作风十足的小姐们,什么时候肯安静地坐在闺中了?她们最喜欢做的是应该是开着敞篷汽车在十里洋场兜风吧?”

李健捷也是满脸笑意,点了点头:“这我知道!这位佘小姐的事情,我也听别人说起过。不过现在的女孩子们都接受了外国人的生活方式,在为人处事方面有时候拿捏不好分寸也是难免的嘛!可以谅解,可以谅解!她也只不过是微微有些放恣了而已,本性还是不错的,就是让她父亲给宠坏了些。”

“那可真是严父出骄女了!”石崇不在意的应着,本来就没有要娶这种富家小姐的意思。那天去相亲,也不过是给李健捷一个面子的意思。

李健捷想想石崇的这句话,也认同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又正色道:“不过她的家人都不错呢,家风很严,每个孩子都是难得的出类拔萃,你哪天有时间了,我带你去佘家坐一坐。”

“我看还是不用了,尝鼎一脔,看过这一位大小姐,也就知道她家里人是怎样的了。”石崇把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一些,“您喝茶!别只顾着说话了,这是您最喜欢的黄山毛峰了!”

李健捷笑意浓浓的接过那杯茶,先品了一口:“嗯——好茶,是极品啊!”他放下茶杯,又继续说,“其实话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想明白这世界了。男人和女人之间,也就是这么一点事情,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儿,天下的女人也都是一个样儿,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没什么特别的!”

李健捷把茶杯端起来,又喝了一口茶:“娶妻嘛!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这个女人的家世,门当户对就行了,中国这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虽然我常和洋人打交道,还是很赞成咱们国家对婚姻大事的习惯的!这佘沁珠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祖上还有人在光绪年间任过翰林院的编修,代代都在朝廷里有职务,够风光吧?现在改朝换代了,可是他们家二少爷佘敬仁还是在政府里做职位呢,石崇啊,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现在需要的正式这样的一家亲戚来提升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至于那位佘小姐的脾气……”他摆了摆手,很不在意地讲,“其实等她结了婚,岁数再长几岁,也就成熟懂事了!毕竟现在还是小孩子嘛,不过她的容貌可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了,你看着那样的一张脸,就真的不动心?”

石崇听着,这番话也是由着一定不可推翻的道理的,门当户对的婚姻一向是比较好的选择。他支起身子,背贴在沙发上,略一思索后说:“既然这样,我怎么还能驳李老的一番美意呢?”说着,他就往旁边挪了一下,拿起沙发旁边的电话,开始拨佘家的号码,“我现在就给佘家打电话。”

李健捷端着茶杯,十分满意地笑:“看来,我这个月老是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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