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我的距离
正在行驶的汽车里坐着,当石崇眼前晃过一个葱绿色的身影和那条熟悉的黛黑色长辫子,他让老魏停车,从车里探出头说:“上来吧!”
锦瑟回过头,一看是石崇,她立刻低了低身子:“不用了,再走几步就到家里了……”但石崇坚持,她也只好硬着头皮钻进车里。
石崇并没有看向她,只问了一句:“手上拿的什么?”
锦瑟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小姐想吃的酥油饼干和烘面包。”
他看着车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随意地问:“她每天下午都吃这个?”
“不是。小姐比较喜欢吃洋派甜食,最爱吃的是迈尔西路上‘伯思馨'的白兰地三层奶油蛋糕,有时也会想吃栗子味道的。如果是和同学们出去,肯定是要到永安公司‘七重天'吃七彩圣代——”
还没等锦瑟把话说完,石崇就闲闲地说了一句:“她这个人还真是不好伺候,竟沾染了一些洋气。”他这是才看向有些拘谨的锦瑟,“不是吗?”
锦瑟在他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小声地说:“我不好评价自己的主人……”
石崇收回视线,闷笑一声:“难道你心里也没有评价?”
幸好汽车已经回到了石公馆,锦瑟才不用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她也知道石崇对沁珠的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昨天下午他还因为沁珠在草坪上设了一个网球场而争执过呢。
锦瑟不敢在他面前乱作评价,她是下人,主人争吵起来时,受气的只能是自己。
走到喷水池前时,石崇接过锦瑟手里的东西,转身迈上台阶,“我给她拿上去就行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她点头,直接去了韩妈房间,说好了今天要帮韩妈拆棉衣棉被的。两个人坐在黄褐色的地板上拆着线,韩妈也不时地抬头看锦瑟,今天锦瑟穿了一件葱绿色的衣服,整个人都显得水灵灵的,让人看了就舒心。韩妈笑着看了她好几次,忽然问:“锦瑟,有心上人了吗?”
锦瑟抬头看她,怔了一下,然后只是笑而不答,又低下头去拆线。
韩妈却很热心地坐过她身边来,身子向前倾了一些,笑着说:“我给你介绍个人?是我那大侄子,他在商务馆做职员,收入还算不错,人也挺老实的……”
锦瑟从未想过在这边成家嫁人的可能,她微笑着听韩妈热心地给她讲着,自己的心思却不禁有些游离,好久好久以前,父母也曾玩笑着问她,有心上人了吗,带回家里让我们看看……拆完衣服,锦瑟回到自己房里,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早晨冲泡的、现在已经冷掉的残茶,微闭双眼,在心中默念着:“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她倚着圆桌出神,真想立刻就逃开这一切啊——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再静下心来品一盅由父亲为她冲泡的西湖龙井茶?这样想着,就不禁伤心地落下了几滴眼泪……
她仰起头,强咽下伤心,然后收拾心情去二楼,走进了主卧室里收拾房间,石崇正穿着睡袍坐在床上讲电话,浴室里响着哗哗哗的放水的声音。锦瑟过去把凌乱的被褥叠得整齐美观,浴室的门被拉开了,是沁珠裹着浴巾走出来,一面向后拨着黏在脖子上的湿发,一面不停地说着:“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说是特意陪我?原来是答应了那些人带我出去!”
石崇还在讲电话,没顾得上回应什么话,只是抽时间看了她一眼。
沁珠吩咐锦瑟说:“我前几天在‘云裳'订了一套衣服,你去看看做好了没有,拿回来我晚上要穿。”
锦瑟答应着,又细心地问她:“你有合适的鞋搭配吗?要不要都在那里拿?”
“行,你去吧。”
锦瑟出去没多久,韩妈就笑吟吟地进来了,看沁珠正坐在椅子前化妆,她径直朝梳妆台走过去,笑容满面地说:“太太,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沁珠往脸上刷着粉,瞅着镜子里映照的韩妈:“什么事啊?还用和我商量?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韩妈却神秘地笑着:“这件事我可真是不敢拿主意,非要问您了。”
石崇这时也放下了电话,奇怪地朝她们看了过来,这石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一直都是韩妈在打理张罗着,沁珠从来不操心的,也不干预的,她只顾着自己的玩乐就忙得没时间了。他还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情让韩妈非来问她才行。
韩妈笑着对他们说:“锦瑟这孩子做事稳当,为人也细致,我正想给她介绍个人呢,是我的侄子,人挺不错的!哎——”她转向石崇说,“先生还见过呢!”
给锦瑟介绍婆家?石崇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脸去认真回想:“好像有点印象……”他看向沁珠,压下心里的不自在,特意稀松平常地说,“你给撮合一下吧。”
沁珠却倍觉好笑:“我也想成全你们呢!可是我做不了她的主!”
韩妈立时愣住,紧问:“这是什么话啊?”
沁珠转回头去,打开首饰盒挑着各式各样的耳坠:“她早就被我五哥给看上了,别人可主不了她的去留!”
韩妈一怔:“辅仁少爷不是已经成家了?”
“对啊!锦瑟可以做二房嘛!”了一会儿,沁珠又说,“其实她一直就不是我身边的人,小时候……可能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妈妈带我去黄浦江边散步,有个人贩子在江边吆喝着卖一个小姑娘,我妈妈看她也怪听话的,就买回了家里,留在身边用着,这几年锦瑟是越长越秀气,我五哥进进出出地看着,早就喜欢上了。”
石崇听她讲着,也没说什么,倒是韩妈动了恻隐之心:“那么小的年纪就被人贩子给抓住了?身世真凄惨啊……”
沁珠手里忙着化妆,还摇头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听那人贩子说是在江里把她捞上来的,从醒来后就一句话也没说过,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掉进江里的!其实呢,也不用问,准时贪玩和家人走散了,可我妈妈总说锦瑟文静乖巧,绝对不是淘气捣乱的孩子。”她看了看韩妈一脸惋惜的模样,好笑说,“你也别惦记着锦瑟了!过两天我回家,让你侄子过来,我带他去家里挑,比锦瑟长得漂亮的还有好几个呢!”
韩妈沉默着,而石崇却问:“是岳母身边的人,怎么陪你嫁过来了?”
“还不是我五嫂不容她呗!我妈的意思是让她先在我这边住上一阵子,等五嫂那边松口了再接回去。”沁珠挑了一副满意的耳坠,歪着头戴上,“反正锦瑟是命好,你们都不知道我五哥对她有多认真,她这可是飞上枝头了……”
沁珠一直说着,韩妈已经退出去了。她起身走到床边,歪身伏在石崇身上,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石崇沉默了一阵,才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纳妾……不都是喜欢哪个就先包养上一段日子。”他想了一会儿,唯有惋惜一笑,“锦瑟……看上去倒不像是个下人,她有些像养在那种江南深宅中的娴静小姐,可惜了,韩妈的侄子确实不错呢。”
沁珠搂住他的脖子:“锦瑟有今天的样子,还不是我们佘家调教得好!”说着,低头想亲他的脸。
石崇没由来的一阵反感,反应极快地拉住她:“我不喜欢女人嘴上的口红,你要是想亲近我,就先把口红擦了!别在我脸上留那种红印子!”
沁珠嘟着嘴,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只是问:“你爱我吗?”
石崇扶着她起来:“说什么呢!又问这种无聊的事!”
她站起身子,看他往浴室里走,气闷地冲他的背影喊:“不爱我,那你娶我做什么?没有爱情的肉体结合是动物也会做的事!”
石崇探出头看她:“那你不就是说今天一下午你都是动物了?”他只问了这一句,就把浴室的门带上了,隔绝了沁珠的追闹。他扶着瓷质的洗脸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觉得不高兴了?锦瑟那个丫头本来就是佘家陪嫁过来的,再回去给佘家做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替她不值什么?
过了几天,佘家的总管来到石公馆:“五少爷办完事回来了,带了许多广州那边的特产,让我给小姐和姑爷送一些来。”
沁珠拿起一盒糕点看了看:“怎么都是双份的?不会是我和石崇各分一份吧?”
李总管笑着说:“多的那些是给锦瑟的。”
沁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一猜就是!他那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分明都是给锦瑟买的,顺便给我这个妹妹带一两盒意思意识罢了!我可真是沾了下人的光了!”
李总管陪着笑,不敢接话。
静安寺路上一家蛋糕房里,女店员正俯身夹取面包,锦瑟也在等着奶油蛋糕的出炉,就弯下身看着,突然一个人影跑了过来,拉着锦瑟就往外走,“这说话不方便。”
辅仁拉着锦瑟一直跑到兆丰公园的大铁门前停下,从漆黑的铁门栅栏中望过去,园内的树木都郁郁葱葱的,特别是进口处不远的那一池湖水,碧绿清澈,在夏天午后的阳光映照下粼光闪闪的。这种时候公园内有人正少,但锦瑟还是不放心地四下望了望,回过头对他说:“你快放手!有熟人看到就不好了。”
辅仁拉着她到不远地方的一颗梧桐树下站定,双手扶上她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在石公馆里住得习惯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锦瑟微微地偏过头去,躲离了他的碰触:“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
辅仁看着她一如往常的平淡:“你今天给我个准话,愿不愿意跟着我?还是你想做正室?不想委屈自己当二房?”
锦瑟低下头,脚下踩着一块小石子,感觉有些咯得难受,就像极了她心里的感受,默然不语好长时间后,她才小声说:“少爷,小姐还等着吃我买的蛋糕呢……”
沁珠从桌上银盘里拿起一块切好的蛋糕,才吃下一口就皱起了眉,看向锦瑟:“你见过我五哥了?”
锦瑟呆了一呆,低下头小声地辩解:“我没有去找少爷,是在外面碰到的。”
沁珠走到她跟前:“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见锦瑟不说话地站着,沁珠才得意地说,“是花草的那种味道啊!我这个五哥从小就喜欢摆弄个花啊草啊的,那种味道都长在他身上了!”
锦瑟依旧低头默然着,不回应沁珠的话。
沁珠又站直了身子,抬起手,食指在下巴那儿一下一下地点着:“我猜……这蛋糕肯定是他拿着回来的!哎呀!到了门外也不进来看看我这个妹妹!他太不成样子了!”
这时候石崇从外面正进来,只听了个尾音,就随口搭话说:“谁又不成样子了?这世上还有能比你更不成样子的人?”也不等沁珠回答,他就对锦瑟说,“泡壶茶放到我书房来。”
石崇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忙到深夜里,他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去,是沁珠,他又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听见推门声,他还以为是锦瑟又送茶进来了呢。
沁珠趴到办公桌前,两手托腮地看着他:“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石崇全神贯注,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沁珠不依地绕过办公桌,亲密地伏到他肩上:“不!我要在这里陪你。”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只好依她了。但沁珠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她的手就不老实地爬上了他的耳廓慢慢抚弄着,又低头来亲他的耳垂,弄得他根本就无法专心下来。石崇拉开她的手,强迫她站直了,口气中也添了一些不耐烦的意味:“叫你去睡觉,你就去!难道你还能陪我到天亮不成?”
沁珠立刻翻脸,愤愤地一甩手:“既然这么讨厌我!还娶我做什么!”
石崇看着她,极力按捺下不满,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讨厌你,只是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辛苦,这一点要求你也做不到?”
“体谅你?”她绕过桌子,站到他对面,隔着大办公桌和他吵着,“你什么时候体谅过来我了!从结婚以来,你都陪过我一天吗?你要是爱我就应该知道我每天在家里是有多闷了!你每天回来也不和我多说几句话!”
石崇用力地合上那些账本,坐直身子抬头看着沁珠:“不是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吗?整天爱来爱去的你累不累?你说的那些爱情根本就顶不上一碗米饭!饿着肚子的人们谁会说这些浪费力气的没用的话!你要是太闲了就去找你那些同学玩!”
沁珠睁大眼睛看他:“浪费力气的?没用的话?顶不上一碗米饭?”她朝他大喊,“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然后恨恨地甩门走了。
石崇坐下,打开账本重新埋首其中,直到天快亮时才回到了卧室,沁珠已经睡着了。他揉了揉眼眶,做到床边脱着衣服,另一手抓着凉被正要展开,眼角瞥见了沁珠枕边摊着的一本书——《啼笑姻缘》。
他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让无数女孩子泪水涟涟的爱情故事,沁珠也着迷的快走火入魔了,所以才这么汲汲于浪漫,非让他爱上她不可。
石崇无声的笑了一下,书上描写的那种爱情,寥若晨星,在生活中根本就找不到的。爱情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用李健捷的话说,反正中国大部分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爱情也过得好好的,也没听说谁埋怨过什么,现在倒是都知道爱情这两个字了,可又都兴着离婚了。
爱他?沁珠每天都喊着爱他,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石崇没钱没势,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心,也绝对促不成这桩婚姻。
还说什么爱他?不过是嘴上随便说说罢了,她也不见得怎么关心他的事,从不问他每天在外面忙些什么?累不累?有没有生气的事情?
房门被推开了,是锦瑟拿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衣服进来,看他衣衫半解地坐在床边,也愣了一下,似乎还弄不懂他这是刚睡醒还是刚准备要睡下?
锦瑟看了一眼床上还在睡梦中的沁珠,然后才解释说:“昨天就吩咐过的,说今天早晨要去霞飞路吃早餐的。”
石崇点头,抓着衣服就走,可临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锦瑟说:“我回工厂里去补觉。”
锦瑟迅速回身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石崇在一瞬间读懂了她的眼神,也着实诧异了一会儿,他做什么要和一个下人交代自己的行踪?神经病!他在心里骂着自己,在微微的懊恼中,他转身就走,只丢下了一句让锦瑟听着感觉是越描越黑的话。
“不在家里陪沁珠吃早餐了!”
锦瑟捧着衣服,看向床上的沁珠,还想着石崇这一早上的反常举止,他即使在家,又什么时候和沁珠一起吃过早餐了?何况,她刚才不也说了,今天早晨沁珠要去霞飞路的……
立秋以后,淡金色的阳光铺进房间里,会使房间内增加一点光亮,但在下午时,往往又是庭院里又比卧室里更加温暖一些了。锦瑟站在院子里唯一的那颗大梧桐树下洗着衣服,背上只觉得一阵阵温暖和着风掠过,浑身都是说不出来的轻快。
她仰起头,静静享受着射穿树帽温和的光,又伸出湿漉漉的手,将手举到头顶上,五指微微分开,透过指缝看着热烈的阳光,一点一点地从树叶的缝隙间转移到手背上,她手上的水在慢慢蒸发,最后连肌肤都开始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了。她回头望了一下,整个宽阔的草地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灿烂……
看着这些,她一直压抑的心情,突然间明媚愉快了起来些,就自得其乐地笑了笑,又低下身子揉洗着最后一件短衫,然后用力甩着一件件的衣服走到绳子前,往上面搭晒,风吹着湿湿的衣服拂到她脸上,一阵阵让她无比痛快的清凉,她心情甚好,忍不住地哼唱起了歌曲,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和舒畅……
石崇从大厅里出来,迈下第一级台阶时,就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歌声传过来,他顿了一下,转过身体向后看过去,顺着那婉转动人的歌声慢慢走过去,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是锦瑟在那里晾着佣人们的衣服,旁边放着一个长长的凳子,那上面堆满了已经洗好的衣服,每一件都还在滴着水。
他停下脚步,伸手示意阿堂也不要出声,然后就站在原处听着这种在舞厅里从未听到过的歌曲,随着锦瑟晾衣服的动作而时高时低地,全部都传进他的耳中:“……刚刚风无意吹起,花瓣随着风落地,我看见多么美的一场樱花雨,闻一闻茶的香气,哼一段旧时旋律,要是你一定欢天喜地……你曾经坐在这里,谈吐的那么阔气,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预期,你打开我的手心,一切都突然安静,你要我承接你的真心……花季,虽然会过去,今年,明年,有一样的风情……相爱,以为是你给的美丽,让我惊喜,让我庆幸,我有一生的风景……命运,插手得太紧,我来不及,全都要还回去……从此,是一段长长的距离,偶尔想起,总是唏嘘,如果当时懂珍惜……我知道眼泪多余,笑变得好不容易,特别是只能面对回忆和空气,多半的自言自语,是用来安慰自己,也许你字字句句倾听……花季,虽然会过去,今年,明年,有一样的风情,相爱,以为是你给的——”
正用尽了力气拧着衣服,偶尔的一抬头,竟然看见石崇和阿堂就站在旁边,锦瑟立时愣住了,“美丽”两个字就硬生生地堵在咽喉里,无论怎样都唱不出来了!
锦瑟攥紧了衣服,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动一下,后悔着自己一时的不够谨慎。
石崇没有开口问什么,结结实实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然后直接从她身边过去,横穿过草坪,向大门那边走过去,紧跟在石崇身后的阿堂挠着脑袋,还是不时地回过头看看锦瑟,喃喃自语:“刚才锦瑟唱的是什么歌曲啊?怎么从来都没听到过……”
直到他们上了车离开,锦瑟才放心地喘出了一口气,慢慢的抬起头来,幸亏先生没有多问什么。
骄阳已经收敛了刺激的光芒,放着温和的橙红色的余晖,现在已然是傍晚了,石崇抬眼望去,日光四射,工厂的一间间房屋都构成阴带。他忙完手边最后的一点事情,起身回家。汽车开进了庭院里,本来是准备今天好好的在家休息一晚上的,但才绕过喷水池,刚迈上一级台阶,他就皱眉的停下了脚步。
紧跟身后的阿堂也机警地站住,顺着先生的视线看过去,客厅宽大的玻璃上,映出了里面的人声鼎沸,太太都快把这石公馆给变成女学生俱乐部了,客厅里聚集的女学生们叽叽呱呱地讨论着她们昨天在沪西郊游划船时的趣事。阿堂小心地观察先生的脸色,站在他身后,不敢多说什么。
石崇静默的站了一段时间,转身就走回汽车里,语气微微有些暴躁:“回工厂!”现在这家里面,还没有他工厂的办公室清静呢,他还不如回去继续处理事情呢!一直忙碌到晚上,再回到石公馆时,已经是快半夜一点了,客厅里只剩下了锦瑟一个人在慢慢收拾着。她看见他回来,赶紧过来接过他手上的帽子,“小姐已经睡下了。”然后像每天一样,去为他冲泡一杯茶水。
石崇坐进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翻看着——美之创造。美容与时尚:“这里全是一九三五年的风尚,讲鼻、口、眉、耳、指、头发的化妆术,讨论春夏秋冬的服装形式,以及近代女性用于美的应持态度的理论……”
他毫无兴趣地胡乱翻了几页,然后扔向一边去,净是这些无聊的内容。
锦瑟端着茶壶过来,为他现沏现泡着。
石崇倚靠向沙发,一派悠闲放松的样子,看着锦瑟把茶壶高高的拎起来,用那沸滚的热水冲泡出浓郁的茶香。她冲茶的举止中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流畅自然的让人无可挑剔,也让他竟不自禁地露出了舒适的表情,烦闷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石崇端起一杯喝了一口,抬头问:“这些都是佘家调教你的?”
锦瑟微笑一下,虚应着他的问话,然后站起来问:“先生现在要上楼休息吗?我去给您铺床?”
石崇笑了笑,把身子尽量往后仰着,头靠在沙发靠背上,点了支烟舒服地抽着:“你总躲我做什么?怕我?”
锦瑟一怔,有些语塞:“我怎么会……怕您?”
“那你怎么从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好像我是个很严厉的人似的?”他好笑的看着她,“我觉得自己应该比你那位沁珠小姐好相处多了吧?”
锦瑟被问得这么直接,只好解释说:“我刚到石公馆……还琢磨不好您的脾气,怕自己说错了话……会惹您生气……”
石崇手执茶杯地看着她,好长时间不讲话,就是觉得锦瑟眼熟得很。
锦瑟微微有些拘谨的站在那儿,猜不出他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她,正想开口再催他去楼上休息时,他却突然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她紧问:“先生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石崇却只是两手向上一举,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又重新做回到沙发里,看着她说:“我想起来了,你长得非常像我过去的一个故人。”
锦瑟看他手指上的烟已经燃出了一截烟灰,就赶紧把烟碟推过去,紧张搭讪说:“是吗?什么样的故人?”
他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她:“你昨天下午哼唱的那支歌是谁教你的?我好像从来没听到过呢?”
锦瑟的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他早晚要问这个事情的,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是我家乡的歌……”
石崇又问了一句:“哦?那你家乡在哪儿呢?我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做出这么好听的歌来?”
锦瑟害怕他问的更多,会察觉出了更多的漏洞,就敷衍说:“我忘了家乡在哪——”
“忘了家乡在哪?却清楚地记得家乡的歌是怎么唱?”石崇打断她的话,嘴角微微一动,感觉有点意思了。他有趣的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样子,更不禁有点笑意了,“锦瑟,你在说谎……你这到底是想隐瞒些什么呢?”
她看着他,有些头皮发麻,不知道还应该怎么解释了。对于过去的事,她一向是绝口不提半个字的,可就是昨天唱歌时,偏偏又让石崇和阿堂给听见了,今天早晨阿堂还围在她身边缠了好久,追问这首歌的来源。
石崇的手指扶上下颌,心情不错地看着她,她还有秘密?他又问:“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随口问问你以前的事吗?你不想说,我还能勉强你吗?”
锦瑟抿了抿嘴,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掉在江里后……有些吓着了,确实想不出以前的事了……”
正这时,韩妈一手拿着一根针,一只手拿着一条线过来,远远地就说:“锦瑟,帮我把这管针给穿上线,晚上光线暗,我眼睛不好用了……”她看见石崇坐在沙发里,就问:“先生还没休息啊?”
石崇笑着说:“想在大厅里坐会儿,你们却一个一个的,都赶着我去休息?”他站起了身,“好了,随你们的心意,我去睡觉。”
韩妈看着石崇上了楼,才转过头来问锦瑟:“和先生聊什么呢?我看你一副受气的样子站着,就赶紧进来插话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给办错了?我还以为先生在训你?”
锦瑟很是感激地看着韩妈:“我没有做错什么,先生就是随便问问。”
上午十点多钟时,沁珠还像往日一样甜蜜地抱着被熟睡着,锦瑟也就不上楼去打扰她,只是在一楼大厅里随意地先收拾着,电话铃声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她确实是着实地诧异了一段时间。基本上,所有要找石崇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把电话打到他的工厂的办公室里才能找到他,而找沁珠的那些女学生们也都知道沁珠上午是一定要睡足了懒觉才醒的。
那还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从未在这个时间段接到过电话……锦瑟走过去拿起听话筒来,先“喂”了一声,就听见了采昭的声音,只听得采昭在电话那边不停嘴的、霹雳啪啦地讲了一大串的话:“锦瑟!幸亏是你来接的电话!我告诉你啊,昨天佘家这边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辅仁少爷都对五少奶奶动起手来了,而且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了狠话,说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他也一定要把你接回来!刚刚已经坐上汽车走了,直接就到石公馆里找你去的!后来敬仁少爷也坐上一辆汽车追了出去!太太就赶紧让我打电话告诉你一声,说现在接你回来的时机还不够成熟、不够稳妥,让你再在沁珠小姐那边多等些时日!现在、此时、此刻,太太让你马上离开石公馆躲一躲!千万别让辅仁少爷找到你就行!只要找不到你,敬仁少爷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辅仁少爷先稳住先劝回来的……”
锦瑟听明白了采昭这些话里的前因后果,立时放下电话去找韩妈,先随便编了个借口说是要出去给沁珠办事,韩妈毫不怀疑她的话,接过她手里的烟灰缸和抹布,让她赶紧去:“公馆里没什么特别忙的事,你就去忙太太的事吧!”
她心急地跑出大厅,横穿过草坪直奔大门口去,正有一辆空着的黄包车经过,她来不及和车夫讲价钱就坐了上去,一直到远离了石公馆这一带了,她才在一个行人很多的路口前下车,看着车夫将黄包车又叮叮当当的拉走,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总算是完整地定下来了。
幸亏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佘家的汽车,她还真是害怕会和辅仁碰到的!
幸亏这件事没有得到太太和老爷的同意,不然她自己还真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来回绝辅仁少爷了……辅仁对她的这番心思,她一直都是以暧昧不明的态度来敷衍应付着他,从未给过他一个明确的答案。那是因为,在这一时半刻的,她还不敢得罪他这位被众人宠大的富家少爷……毕竟她以后要面对的,都是佘家的人,不能得罪了任何一个人,那样的话,将来的日子就更没有办法和大家和平的相处下去了……
身边停下了一辆电车,许多的人从电车里下来,又有许多人挤上了电车,仍旧是坐满了一电车的人,电车又晃晃悠悠的开走了,留锦瑟一个人站在路口。她的身后,是一间咖啡馆,落地的玻璃窗清楚到映着她一个人无助的身影,现在是逃出了石公馆,然后呢,这一天该躲去哪里啊?自己该做什么?
尽管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将近十年了,但这个城市对她来说,还是陌生地紧……她回过头去,透过咖啡馆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侍者正忙着把刚刚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炉上烧着,顷刻间便是香气四溢,连她这站在外面的人都闻得清楚。
锦瑟的嘴角微微地弯起了一些弧度,却是带了些不由自主的冷笑……沁珠虽然是生长在书香望族之家,但她从小就喜欢喝这种带有“洋味”的咖啡,因为咖啡香醇可口,又显得见过大市面;有时沁珠也会想喝鲜榨的果汁,因为那样的果汁一入口就能激起她的兴奋和衷情……可是沁珠啊,你从来都没有静下心来,心平气和的、慢慢啜上几口清茶,当然就体味不到、也捕捉不到那种唇舌齿颊间丝丝缕缕的幽香……
她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今天天气晴好,荡马路的人比往日自然又多了一些,有成双成对的,有一家老小的,也有像她一样独来独往的。有往西去的,也有往东去的,也许是留意时装样式的,也许是盯门面的,也许是带着什么目的在跟踪某个人的……只有她,是这样漫无目的到随意乱走着,直到那印度籍的路警手执警棍站到自己面前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而且还闯过了红灯!
锦瑟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偏头看见对面路口处有一家装饰富丽堂皇的琴行,橱窗里展示的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德国钢琴……锦瑟的脚不受控制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视线不错地看着那架钢琴,一直到推开玻璃门走到那架崭新的钢琴前,店里的职员也向她身边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一身佣人打扮,心中认定她是不会懂得西洋乐器的,他就婉转地问道:“您是给别人看吗?”
锦瑟抬头看了一下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的胸牌上写的还是经理的职位呢。她没有答腔,而是将手指伸出,悬在了琴键上,想了想,才按了下去,用那一只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迟慢到弹出曾经熟悉之极的音乐。
她被带到这里后,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碰触钢琴了,都快忘了该怎么弹琴,一串音符从手指下流出,但她又顿住了,抬起头闭着眼睛想了一遍,然后才睁开眼睛,郑重地坐到了琴凳上。
身边的那位经理一脸惊讶的看着她,但也不敢贸然到去打扰她,重新审视她的身份,她极有可能是哪家大户人家里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可能还是出过国留过洋的,不然怎么会弹奏钢琴的?
锦瑟的双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游走,弹奏出了一段简单的音符,微微仰起头来,轻声呢喃着那首简单的英文歌曲:“Moonriver,widerthanamile。I'mcrossingyouinstylesomeday。Oh,dreammaker,youheartbreaker。whereveryou'regoingyourway。Twodriftersofftoseetheword。There'ssuchalotofwordtosee。We'reaffterthesamerainbow'send。Waitingroundthebend,myhuckleberryfriend。Moonriverandme……”
最能打动人心弦的,往往就是最简单的一些东西。这首曲子,她一直就喜欢着,没有华丽的曲调,没有复杂的变奏,旋律也没有太多起伏,歌词更是简简单单,但也就是这首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MoonRiver》,恰恰打动了那么多人心中的那根弦,让人听着时不时就会忍不住跟着哼唱……直到她合上琴盖时,那位经理才醒过神来,陶醉地说:“这首曲子太美了!小姐是要买这架钢琴吗?我们一定亲自为您送到府上去!”
锦瑟站起身来,向他淡淡一笑,歉意道:“真不好意思,我只是个佣人,这样的钢琴拥有不起,实在是打扰您了。”她没有再去看那个人惋惜的表情,直接推开门就出去了。
钢琴,只是母亲教给她的游戏之作,她从小细心经受的,还是父亲对茶道的领悟和渗透……如果没有现在的这个意外,父亲的茶业公司也一定是由她慢慢经营管理起来,而不是像现在,她流落在时空的混乱里……
在琴行门口又留恋地站了一会儿,她才移动脚步,现在没有任何多余的选择权利,只能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