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这四海之内八荒之境,有一脉连山偏安一隅,名曰:不鸣山。
又传闻,这不鸣山上有一洞府,住着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世人不知其为谁、姓甚名谁、是男是女、仙龄几何,何派道系,有何神力就更不为所知。
这仙人和他的山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他灵也对,因为无人得知;说他不灵倒也没什么,顶多是被群起而攻之罢了。不知何代,这仙同山就在众生心底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人们奉其为仙山,话本里常常写到:“这不鸣山的仙人洞……”说书先生刚一运气,地下众人便开始嗯啊附和。去过的没去过的,不确定到底去没去过的,胡接一气。一瞬间人声鼎沸,满堂吵杂。
醒堂木“嗙”地一声,说书人眉一竖扇一展,吸足了气开启他那非名士不讲的金口,吟道:“只见那仙人冷笑一声,虚指一弹!‘咄!’那百十来个妖魔鬼怪被那剑气一扫,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溃不成军!立即连滚带爬逃出了寒妖谷。仙人呢?气势磅礴的一剑将妖魔尽数赶离,却未伤那美丽仙子一分一毫。只见那仙子匍匐于谷底,仅差一步就要被大妖们分而食之!这天降的救命恩人,怎能不以身相许?!仙人长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连仙子都懂了尘心。她便自报道号。仙人这才知道,这位风姿不凡的女子乃是灵雪居士,名楚淡江,竟是北境云露烟辰派的首席大弟子,居于云露辰烟山——这可是天下名山!仙人当然不会攀炎附势,他对楚姑娘那可是一见钟情。既然有意,当然要表达,这才是合了他说过的话:‘这世上能令我快乐的,唯有无羁无绊,逍遥自在!’仙人有意与楚姑娘结为仙侣,各位猜——姑娘……是怎么说的?”
“哈,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心向往之,以身相许啦!”人群嗡嗡成一片。
说书先生撸一把山羊胡子,眯缝这眼故作高深。待人群稍作平息,拿捏好了语调道:“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看客们叹成一片,私下里抱怨着“下回分解”的可恶,有暗暗期待。毕竟酝酿一时片刻才有味儿,一下子都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反倒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解其味”,没了蚕食的滋味儿。人们将将散去,说书人也抿口茶要去歇息,忽听一个声音平地起惊雷:
“当然是,楚姑娘以为仙人要冒犯她,冲着脸一巴掌打过去咯。”
突然安静,看客们唰地把目光齐齐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又齐齐看向说书先生。
说书人猛地呛了一口,怒咳半饷,吼道:“大逆不道!明明是二人终成眷侣!”
——把“下回分解”说出来了都不自知。
那个十分煞风景的人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们的耳力如此之好,连自己的嘟囔都被听了去,连忙坐直了,歉笑:“是是是,您老说的对。是后生多嘴了。”
说书先生脸僵了片刻,终于一翻白眼:“孺子不可教也。哪里来的乡下野人。”好似他所说就为上古经书一般。
那人没说什么,一味地歉笑。
看客们才不管孰对孰错,听猛料才是他们的目的。于是都不走了,纷纷问到:“那后来……这二位如何啊?”
说书先生眼里精光乍露,就怕这小子再说点什么来……这还让不让他再靠这嘴皮子吃饭了?
“没什么。我也是不知。”那人却道。眼睛又一转:“各位不如去西街茶楼亲耳听听?”
众人一听调头就跑去西街,还不忘呼朋引伴。就是嘛,听别人转述就是比不上自己边嗑瓜子儿边听。反正有好几个版本。换着听,不然腻了。
下茶刚刚开始。走街串巷谈笑风生,安居乐业不问外世,这便是清安城,就在不鸣山麓,唯一一座被仙人庇佑的城。
一座被世事遗忘的城。
穿过几条街便是另一座茶馆。又是另一些人在听仙人的故事。这次仙人变成了一名女冠,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殊不知,在城中百姓过了千八百年还津津乐道仙人事迹时,外界早已将仙人与他们一同抛在八荒的角落,无人诉说。
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说书人唾沫星子横飞,像是千百年时间的画面落入眼里重叠,不知多久前的画面又重新静止。片刻,叹一声,悄声上楼。
说忘了,那是大多数人,有一类人还是记得的……比如向他扑来的这位。
“徐轻鸿!我太他娘的想你了!”一阵地动山摇,一位铁塔似的壮汉石炮一样奔来,迎面给他来了个温暖的熊抱。
哭笑不得地任由壮汉一把擒住他往包间里拉,徐轻鸿笑道:“你都几十年没来了?一会儿,可得罚几杯。”
“没问题!哈哈哈哈老子我自罚三杯!”壮汉豪气万丈地笑,笑完了,还不忘补道,“你来晚了,也得罚!”
徐轻鸿刹时腿肚子一抖,差点站不住,一张脸苦哈哈的:“哎呦我的老天爷啊,您可就放过我吧。上次跟你喝,胃疼死了。”
“你咋就不知道让小柳儿弄点醒酒的药呢?”壮汉揽着对方的肩进了屋,愣了一下,半饷才反应过来,往后看了下,“你家小柳儿呢?”
“你还提?”徐轻鸿一把推开壮汉,理理袖口,“还不是你这厮非让人陪,把阿临灌得头昏眼花,浑身难受了一个月。这次听说你又来,早跑的不见踪影!还以为你又要拿她泡酒喝!”
说罢,还不忘赏了个白眼。
“诶呀呀呀呀……”壮汉摇头晃脑地叹口气,“这次还想着再次欣赏柳姑娘的风姿呢。唉……”
“呸!你就想着吧,一天天没个正形,还来垂涎我家小柳儿?”
哈哈哈哈哈……
两人包间对坐,喝酒谈笑,正是多年的好友。时间迁迁,几百年过去,往日的朋友没剩几个了。在世的,也有很多事要忙,很多人要交往,哪有闲时还来他这无聊之地,听那些陈年八卦?
除了两三位,大多是路过此地便顺路访问,但来着破地方专门听他八卦的……恐怕除了这位仁兄,没别人了。
毕竟就连闲人都要忙着闲,这家伙是闲的高热,经常跑来听八卦笑话他。真真是……闲到家了。
“香菇,这次怎么这么久才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徐轻鸿又斟一杯酒,酒杯在指间转着,笑盈盈的问。
壮汉一脸郁闷:“老徐啊,这香菇香菇的叫了几百年了,就不能换一个嘛。”说话间还直撇嘴。无怪他郁闷,毕竟一个大男人被不分场合地叫香菇,谁听谁想笑,某人很尴尬。
徐轻鸿眉毛一动,不说话,举盏至眼前。壮汉以为要敬他酒,不疑有他,瞬间就把刚才的郁闷抛诸脑后,忙不迭的也举起酒杯。
徐轻鸿仰头饮尽,壮汉被他这豪气所感染,立即也仰起头,就突然听对方道:“香菇要改,得问令堂啊。”
壮汉一下子就把美酒喷出来了。他咳了一会儿,抹抹嘴,再看徐轻鸿。对方以手遮面:“对吧,万相沽?”
说罢再也忍不住,笑抽在地。
徐轻鸿叫他大名,却是笑得更疯。壮汉也是无语。儿时两人便是好友,偶然一次万母脱口而出他的小名,这便不好,被徐轻鸿叫了几千年都没变。
“你……这要是让清安城百姓知道他们口中遗世独立的仙人是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得……”万相沽小声嘟囔。恰巧徐轻鸿笑够了坐回椅子上,接话道:“还不得使我的光辉形象更上一层楼?”
万相沽没忍住回头,嘟嘟囔囔:“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玩意儿……”
集市闹人,走了几步就被吵的头晕,于是找了间客栈要一间房。掌柜的一见此人一番修士打扮,赔着笑请上二楼。回头却又轻声问伙计:“这是个修士吗?”
“不知道啊。”伙计也一脸迷茫,店里客人也都是疑惑的低声询问。那修士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心里想着:“一帮老古董。”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谈论:“这仙人都不曾穿过这身衣服,这是哪来的啊?”
修士听到“仙人”二字,眼角微动,躬身行个礼:“北海府,司白,叨扰了。”然后也不理,曳袖便走。不巧路过一间,听闻里面传来疯笑,更觉吵闹。
“什么?!你当上掌门了?”
万相沽死死盯着徐轻鸿的脸,希望在他脸上看出实心实意的惊喜。徐轻鸿倒也给他面子,脸上的惊都要溢出来了。
“恭喜啊恭喜!这半年不见,你是去争掌门之位了。”
“哪里哪里,嘿嘿……”万相沽有点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说,“我爹还是希望下一代掌门是足智多谋那一类的。本是蛮中意南师弟,可师弟说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是需要……嘿嘿,需要我这样的武力高手来当的。”
徐轻鸿看他笑得嘴都拢不上了,看来是真心实意的欢喜,便也不想扰他兴致。待万相沽消停了,他才慢慢道:“你们秦藏府的内事我管不着,但是要提醒你一句,那个南风泊……注意着点儿。”
“南师弟?”万相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咂么半饷,咧开大嘴一笑,“师弟人好着呢,怎么可能嘛?”
徐轻鸿眨眨眼睛,对这位新任掌门十分无语。万相沽是典型的武力型,身体反应快过脑子。而且前段时间南风泊又把掌门位子给了万相沽,最近这段时间还是不提那个捞什子师弟的往事,免得给自己添堵。再者,他可不想因为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坏了两人几百年的情谊。
万相沽乐够了,开始操心起他来:“你那个,还不出去吗?”
“啊?去哪儿?”徐轻鸿跟他装糊涂。
“喂!你!”万相沽神色一紧,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禁锢都快不行了,以你的能力一挥手便开……试试?”
徐轻鸿抬起头,万相沽一脸的紧张,又参杂着莫名的兴奋,不禁摇头:“你啊……我都说过了,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错,那也就认呗。都过了几百年了,还拿出来说讨还公道,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只要我说一声,秦藏府上上下下都会认为你是对的,都会为你出面的!”万相沽情绪激动起来,“只要……”
“没有只要,我不要什么。”徐轻鸿冷冷打断他的话。
“那你……你就再等几百年,打算耗在这里形魂具灭?!”
对方没做回答。
茶楼下闹市人声嚷嚷,做买卖的唠嗑儿的嬉闹的下棋的,人世安宁祥和之境。人群流动,时日流动,可似乎仙人的传说永不会变。也许千百年后他神魂俱灭,传说依然是那个传说。内容千奇百怪,可是信仰永是诚朴的。
可他若是破开这禁制,清安城就会回归世事,那时候,城里百姓就会发现,心心念念的仙人,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
他知道这想法很自私。清安城被禁锢百年,城中人都不晓外事,不免得愚昧。其实早该放开禁制,或者当初他就不该把这里也圈进来。
然而……清安清安,他起的名字,他为的心安。这里曾是滔天骂声中,唯一的净世。
他还未做好这里也失去的准备。
万相沽看他一直出神半饷无话,小心翼翼道:“徐轻鸿,你知不知道我最怕你这样……”
徐轻鸿回神,笑了笑。不用说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还是长舒一口气,笑着说:“既然几百年前他们就认为我是错,要我死,那我就错的彻彻底底,死的逍遥自在。”
虽是笑,可没了以往的云淡风轻,反而眼含风霜,逼人至极。
万相沽微微打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