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寅初从岷山大峡谷出来的时候，雨下的正大。
药篓虽然盖着盖子，但依然漏进去了不少水。
担心会影响灵材的品质，他无奈只能先找了一处避雨，他拧了拧湿透的裤脚，秋风吹得他直发抖，好在这时候内力运转，每次穿过丹田的蓝焰，都会给他带来一股暖洋洋的感觉。
这时候峡谷中来往的人并不少，猎妖队入山搜查，无形之中给靠山吃山的人们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但是这些人比宋寅初都要经验丰富许多，要么穿着蓑笠，要么撑着雨伞，一脸的悠闲淡定，全然不似宋寅初这般狼狈。
“唉，这天气真是，昨儿才下了雨，今天早上又放了晴，竟然又下了。”宋寅初双手遮头，轻声抱怨道。
身旁有一个蓑笠翁，正安然坐着抽着旱烟，听见宋寅初的抱怨，他敲出烟灰说道：“年轻人，第一次进山么，连雨具都不带！”
“是啊，我连驱蛇药都准备了，就是忘了带上雨具。”
“嘿嘿，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身强体健，总觉得连老天爷也为难不了你们，可老天爷打个喷嚏，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就受不住了。”
那蓑笠翁眯起眼抽着烟，不一会儿就吞云吐雾起来。
宋寅初耸耸肩，浑不在意，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蓑笠翁说：“老先生，你这几天山里进的多么？”
“自从猎妖队搜山后，我每天都要进一次山。”
“那你可曾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唔”蓑笠翁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中，缓缓说道：“奇怪的事谈不上，就是这几天受伤的人愈来愈多了，嘿，我刚才还瞧见一个孩子肩上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嘛，也没什么，猎妖队进山搜查，难免会惊吓到深山里的一些妖兽，这些妖兽逃窜到边缘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宋寅初闻言点了点头，这解释也说得过去，但他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在猎妖队进山之前，王叔他们就遇到了威胁等级兵的蓝焰睛雕，那可不是先前连威胁都算不上的黑猴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唉，我想这么多干什么，王叔他们都是专业的，哪里需要我来操心！”宋寅初自嘲着拍了拍脑袋。
又等了半个时辰，这雨逐渐小了下来，宋寅初背上药篓与那蓑笠翁打了个招呼，便朝着镇上走去。在去十方楼的路上，宋寅初路过王昊的小店，依然门窗紧闭，宋寅初想敲门，可最后一刻又想起王博延的吩咐，只能作罢离开。
十方楼，依然人流如潮，宋寅初极为熟稔的穿过人潮，来到阁内。
今日阁内较上一次来要拥挤了许多，许多都是穿着灰色长衫的少年少女成群结队的走在里面。
“今儿来的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宋寅初想着，脚下不停，没有过多关注他们，直直的穿过人群，往楼梯走去。
谁知楼梯口那里传来一阵喧哗，许多人围在了那里。
宋寅初挤进人群中，只见两个灰衣少年起了争执就要动手，旁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哟呵起来。
在这些叽叽喳喳的交谈中，宋寅初知道了这二人的名字。
站着的，叫做陈啸。
倒下的，叫做陈楚。
“陈啸，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陈楚擦着嘴边的血迹，眼中尽是不甘。
“哼，你陈楚竟然也会说这句话么，你不是我们陈家的天才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陈啸一脸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半蹲下身，俯视陈楚。
陈楚抿着嘴，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缓缓站起身，灰色长袍上全是白色脚印，他低着头，弱弱的说了一声：“陈啸，请你让我走！”
“你说什么？”陈啸假装听不见，手放在耳朵后面，“我听不见，你再求我一次如何！”
“我说，请！”最后一个字，陈楚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周围人群里发出几声讥笑，陈楚紧紧攥着拳头，头都快埋到了胸口。
“这还是那个曾经的陈家天才么？”人群里几个灰衣的妙龄女孩露出不屑的笑容，对陈楚指指点点。
“没想到这陈楚竟然如此懦弱”
“啧啧，两年前的陈楚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落魄啊！“
“唉，陈楚这孩子十三岁就晋升到了六劲境了，可三年过去了，却是一种内劲都修炼不出来，内力还毫无寸进，太可惜了！咱们青阳镇上一个十三岁就晋升到六劲境的还是王师的孩子吧！”
或是带着恶意的讥讽，或是带着善意的可怜，每一句话都像针刺在陈楚的身上，身体忍不住颤动，指甲更是刺进了手掌之中。
宋寅初不知就里，一开始只当看戏般，现在听了别人的话，不由的对陈啸心生怜悯。
“怎么，你还不走么？夹着尾巴快逃吧！”陈啸用力戳了戳陈楚的头。
陈楚站着没有动。
“哟，这时候倒有点当年擂台上十战不倒高喊青阳陈楚的气概了，那就让我看看这次是谁被揍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来！”
“可以了吧，陈啸，别在这里动手！”陈啸刚举起的拳头被同伴拦下，向他示意在四周不断走动的执法人员。
“陈楚快走吧！”
“别犟了，陈楚，回去吧！”
“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陈楚孤身站着，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抬起头，红着双眼，带着哭腔说道。
“我不要你的可怜！”陈楚指着一个灰衣少女，说“当初你被陈啸这个狗杂种调戏，所以我才在擂台上将他打的像狗一样。”
“我也不要你的可怜！”陈楚这时候走过来指着一个少年，他撸起袖子露出一道寸长的伤疤，说道：“当初是我在青木狼的口中救下了你，我用这只胳膊换了你的命！”
“我更不要你的可怜”他哭着走到一个男人面前，几乎是吼出来说：“当年你只是个快被陈家逐出的武学教头，是我力战十场，向家主说情才将你留了下来。”
他走到人群中间，指过每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不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可怜，我是陈楚，我始终都是十三岁六劲境的天才，我曾是青阳镇最有希望超越王博延的人，而你们呢，你们呢，你们呢！”
“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都忘了！”
人群都安静了，大家沉默着四散而去，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只留下陈楚一个人跪在地上掩面哭泣。
十方楼里的书要比这个陨落的天才有趣多了，所有人都绕过石头一样避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或许他们从来都没看过的书上。
只有宋寅初还站在原地，他浑身湿透，像是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无名之辈。
他没有走，因为他没有心力迈开脚步，陈楚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是对自己说的，在他昏昏沉沉度过人生的前十五年时，有人已经经历过他从来没想象过的荣耀与苦难。
陈楚的哭声就像是蔓延上岸的水草，缠住宋寅初的脚，将他重新拉回了水里，满腔尽是寒冷，孤独与绝望。
“我是陈楚，我始终都是十三岁升六劲境的天才，我曾是青阳镇最有希望超越王博延的人”
这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我是宋寅初，我是昏睡十五年的病人，我是十五岁才开始修炼的常人。
多么苍白而无力的介绍。
他迈出湿哒哒的左脚，又收了回来。再次迈出，又再度收回来。
谁能去安慰一下这个天才，宋寅初带着一丝祈求的想到。
于是，有个女孩施施然走来，青纱逶迤拖地，回应了他祈求。
“阿染”宋寅初不禁叫出声。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多么无礼，就像他也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
是了，她说过她是陈家的人。
这个女孩便是陈白染，她听见了宋寅初的话，抿着嘴朝他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陈白染蹲下身，轻轻的抚摸着陈楚的后背，温柔的说道：“小楚，我知道，我也记得，别哭了。”
宋寅初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关怀，听出了不忍，听出了他从未预料到的一丝爱怜。
陈楚再忍不住，哽咽着抱住了陈白染。
陈白染也慢慢的抱住了陈楚，而眼神却越过陈楚的肩头飘忽起来，或许有那么一刻曾落在宋寅初身上。
“我叫陈白染，你不仅要知道，还要记得。”
宋寅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十方楼的，他只记得自己默默的走上二楼，又默默走回一楼。
十方楼里的景色比这个受伤的天才有趣多了，他像绕过石头一样避开二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一点都不感兴趣的雕梁画柱上。
十五岁的少年啊，就这么冒冒失失的走进飘飞的小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