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介之初很少再爬上天台看星星了。
他点着顾一和送的那盏台灯,把黑暗关在窗外,耳边不时传来外婆的絮叨。睡不着时,和慕子一起停留过的那些画面就会浮现眼前,偶尔,还会孵化成一片片朦胧的梦,飘入脑海。
像是星月俱灭的深夜,飞来了一只萤火虫。
尽管微茫,但在那一刻,就算是太阳的光辉闪耀,也远远不及它带来的那抹光亮。
介之初知道那只萤火虫终究会消失,那抹光亮总要熄灭。但他没想到的是,会熄灭得这么快。
不久之后,整个世界又重新陷入幽暗,更加不见天日。
“明天我们再一起去灯塔吧。”
这是慕子对他说过最平静的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第一个明天,第二个明天,渔港前,广场上,海岸边,他再没看见那道熟悉身影。
第三个深夜,百无聊赖的介之初爬上天台,茫然四顾,任由夜色将身体淹没。
他坐在天台边缘,晃荡着双脚,挠挠脑袋,将视线移向港湾高处那座被黑暗包裹着,隐隐现出一个轮廓的灯塔。
想象之中,灯塔亮起,指引着迷失在茫茫海面的船帆。
想象之中,一个面色悲楚的女孩站在风里,站在身边。
夜幕似乎被目光戳薄了不少,看清了,灯塔上真的有一个女孩。眉目舒展,笑意盈盈,那是介之初看到过最灿烂的笑容。
那是慕子。绽放着笑颜的慕子。
他不知道要多开心,才能露出那样一张笑脸。他觉得那就是本来的慕子,尽管,在相识的这些日子里,她一次也没有笑过。
介之初也跟着笑了。
笑着笑着,笑容僵在脸上,刷地一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呆滞,和迟钝的惊悸。
零点一秒前,他眨了一下眼。两片睫毛合拢再张开的间隙,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张分不清悲伤还是欢乐的面容,从那座不知到底有没有熄灭的灯塔上,一跃而下。
一跃而下。没有丝毫迟疑,没有半点声响。
像一片羽毛般,随风轻飘飘地坠下,带着最终的喜悦和某种释然。
介之初断定这是一场梦境,可他并没有惊醒。使劲眨动眼眶,掐了下胳膊,不太真实的痛楚,预示着真实。
站起身子,放大瞳孔,怎么也看不清那道虚幻身形落往的地方,整座灯塔都模糊不清。黑压压的雾气,如同一个巨大漩涡,瞬间将一切吞噬。
他坚信那是潜意识深处涌出的错觉,哪怕是下意识的眼花也行。可下一秒,一道蓝光无比清晰地映入眼帘。
和之前好几次见到过的一样,缥缈而上。在眼眸中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消散。
像是在回以凝望。
整个身子颤栗一阵,不安感扑面袭来。介之初愣了愣,慌乱爬下天台,一路踉踉跄跄地扒开夜色,穿到了灯塔下。
抬眼,低头,视线艰难地四下环绕,然后定格在不远处一块礁石之上。
慕子睡着一般,仰面躺在那里,笑容凝固,永远雕刻在那张像是从不曾悲伤的脸上。身下绽放开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色玫瑰。
花瓣在风中飘动着。
脚步极其沉重,僵硬,发软,扎根在原地。
夜晚毫无怜惜之心,没有因此而变得短暂。介之初花了很长时间,才敲响慕子口中那个亲戚家的门,紧接着一阵嘈杂响声,敲开了景间镇的每一扇门。
沸腾人群中,介之初呆立在火光背后,不忍心去惊扰慕子。
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会想起那个傍晚,自己在霞光满天时,慕子对自己说的那些弄不太清楚的话。
却也是不忍心再听第二遍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景间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散布着关于慕子的议论声,或大或小,从大到小。看透尘世的老人说那是中邪,消息灵通的大人说是得病了,抑郁什么的来着。
介之初一笑置之。
他突然明白慕子口中的离开,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
无数个新鲜陈旧的梦,短促冗长的虚无。发出彩色光芒的星星,月亮碎裂,牵着银线的鱼群,冒着热气的滚烫海水,塞进喉咙的雾,反光镜里的针尖雪花,枯萎发丝,从下至上整个燃起的灯塔,与浅蓝色长裙交融在一起的腐烂躯体,殷红花瓣凋零,坍塌陷落进无尽深渊的阳台,外婆永久的沉默,划开皮肤,快速闪动的泼墨状光影,吞噬阳光的泡沫,帆船木屑碎片,凄惨尖叫缠绕耳朵,刺破眼珠的密密麻麻的萤火虫……
一次又一次触及神经末端的窒息,窒息后猛然惊醒的循环。
每个白昼都和黑夜连接在一起,拉长了梦境。介之初眉目低垂,沉浮在蓝色深海,脸上的神色和慕子越来越相似。
那个永不消褪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时常不经意走到身边,惹红了眼。
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流泪。骨子里的执拗和骄纵作祟,撑起了一个看上去依旧没心没肺的介之初。
还有那道神秘蓝光,不断闪现眼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但当那个陷入沉默的外婆回旋在梦里,一切又变得遥远空旷起来,只有外婆的唠叨声真实而具体地环绕耳边。
像是一只被风暴卷起的风筝,牵引着他的,只剩一条细线。
和外婆待在一起时,他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爱拌嘴吵闹的介之初。只是脸上不由自主的笑容,大多挤得很用力,很刻意。
外婆应该看不出来什么吧。像介之初说的那样,她老糊涂啦。
她常常对着窗外嘟嘟囔囔,梳头梳到一半就会发愣,炒菜把糖当成盐,到处翻找手里拿着的水杯,穿错不同颜色的袜子,走路也不利索,拄着根不知道哪捡来的棍子一瘸一拐。
最过分的是,有一次还把过路的邻居大婶当作自己女儿,扑上去一把紧紧抱住,那叫一个激动哦。
介之初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好好嘲讽了她一回:“老太太,眼花了吧,还想占别人便宜,教坏我这小孩哦。”
“咦,臭小子乱讲,你妈来过电话了,这两天就能回来的。”
两人一起隐忍而热烈地期待,期待了整整两天。
夜幕按时降临。外婆庄重地从抽屉中请出了那副老花镜,叉着腰贴在墙边,对着日历翻来覆去:“不应该呀,说好今天就会下船的,是十七号对吧?”
“是十七号。别念了,耳朵都起茧啦。”
像是真的毫不在意地,对外婆露出嫌弃神色,见那只皱巴巴的手颤巍巍地下沉,发黄镜片后闪着的光慢慢黯淡,介之初的胸口微微抽搐了一下。
“真是,就算耽搁了也该打个电话嘛……”
第二天,他一早出门,乱晃了一圈,带着一脸低浅的失意回去。
“来过电话了,说是临时改航线,得半个月才回。”
外婆抚着胸口,欣慰地笑:“这样呀,做事要紧,十来天不算长。”
然后一老一少数着日子,对此深信不疑。
介之初有种感觉,似乎那晚暴雨后外婆对自己说的话,和如今他向外婆撒的谎,没有一丁点差别。
他的那场暴雨一直没停,外婆等的电话从不会响。
问题在于,自己不想躲雨,而外婆,却把铃声响起当作是一件很平常,且必然发生的事。
但外婆没等到那个并不久远的日期。外婆的身体也生病了。
介之初的世界又坍塌了一角,岌岌可危。
可越是这般时候,他越显得不着边际。还是双手插兜吹起口哨,对着一睡不醒的外婆喋喋不休,还是抬头瞥向天空,耷拉下脑袋一脸不屑。
嘁嘁喳喳暗自祈祷几句,就得自顾自骂骂咧咧一阵。生怕忧虑露出了端倪。
夜越来越深,阳台离天空越来越近。深呼吸一下,紧密空气中散发着咸味、腥味、腐味,和劣质肥皂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此时赤裸的生活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陈列物,积灰落尘,等着他盖上那层幕布,或者揭开。
每个梦都无法用语言形容了。也无法以意识捕捉。
朦胧而澄澈的透明状深蓝色。那些怪诞符号只是短暂地从脑海中闪过,忽地一下,带走些什么,或留下些什么。
在外婆陷入昏睡的某个夏日午后。沉闷燥热的午后。
介之初花了不少时间,很努力地做了个决定,他应该要去游泳了。
去大海里,完成遇见慕子那天未完成的事情。